孟云娴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郭氏继续说着,语气也认真起来:“女子出嫁,不仅是自己的人生大事,一言一行更是代表一府的颜面。然姑母看重妹妹,更重于侯府的颜面。”
孟云娴看了表嫂郭氏一眼,她隐约感觉到,这像是郭氏在提醒她什么。
她身份的事情,好似并未跟鲁国公府那边坦白。因为考虑到了郑氏养母身份的问题,所以要避免旁人通过这件事情追查当年的事情,将当年的曲夫人和与曲夫人有关的一切人事物挖掘出来。
这也是在保护周哥哥,不让他再被推入风口浪尖中。
所以在表嫂看来,她身为一个非亲生的庶出,却被母亲这样对待,是应该感激于心的。
孟云娴点点头:“母亲对我好,我会记在心里,一刻也不敢忘。”
郭氏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过严肃,赶紧笑道:“今日是你大婚,我不该说这些的,对了,嬷嬷们教的礼仪都学会了吗?若是有不懂得,我再陪你演练一遍。”
孟云娴点头:“好啊。”
……
圣上所赐的府邸并未以周明隽的身份做府邸名,而是御笔亲提书“盛禧园”。
今日的流程,是迎亲的队伍将孟云娴接到宫中,周明隽将会和她在宫中行成婚礼,由帝后主婚,而大婚的宴席则是摆在盛禧园,礼成之后,他会和孟云娴一并到盛禧园,再去亲自招待宾客。
就在周明隽换上一身喜服整装待发时,一个不速之客在寝宫外求见。
“都说五殿下与孟家小姐情深义重,成亲之礼事事亲躬,仔细认真得很,没想到殿下这样宽宏大量,给我们兄弟二人也赠了喜帖。”霍昂一的姿态与当初那个吊儿郎当的样子判若两人,自从做了太子的谋臣之后,他仿佛终于得到了大展拳脚的机会,直至今日,虽然因为孟云娴这层缘故,让霍昂一无法成为太子最信任之人,可是他的才能和本事所有人有目共睹,如今步步高升可谓是实至名归。
“说到人逢喜事,我恐怕比不上霍大人。论心胸豁达,我也着实算不上。至于请柬,也是是云娴坚持发的。”周明隽表现的很客套。
“我并不清楚两位大人与云娴到底经历过什么,但我清楚云娴的为人,她未必会轻易与旁人结交什么情义,可一旦认定了这份情谊,便再难拔除,一生都会留在心里。如今这情义在功名利禄前变得一文不值,无谓分辨什么对错,若两位大人能来简单吃一杯喜酒,想来云娴也会很高兴。”
霍昂一的态度很平静,他双手交握放于身前,始终保持着淡淡含笑的表情。
听完周明隽的话,他笑着摇摇头:“殿下到底为何觉得自己了解我那傻妹妹?不妨告诉殿下,她的确一心为殿下着想,在知道我兄弟二人有心谋仕途后,便一门心思的想留住我们为殿下效劳。”
“可惜了,照时势来看,殿下应该知道自己不占优势。我们与四妹的情意是一回事,功名利禄又是另一回事,四妹依然是我们的四妹,所以我与三弟特地为她准备了一份新婚贺礼,贺殿下与四妹新婚大喜。”
周明隽摆摆手,闵祁上前接过了那盒子。
霍昂一似笑非笑的看着周明隽,忽然道:“若下官斗胆说一句,其实四妹当针对我三弟动过心,不知会不会影响五殿下今日成亲的心情呢?”
周明隽与霍昂一对视,眼眸渐渐溢出笑意:“大抵会开心些吧。”
霍昂一挑眉:“此言何解?”
周明隽眼眸冷厉:“我也敢问一句,霍大人觉得,那是动心,还是将霍三爷当做了谁的替身,做出的胡闹之举?”
霍昂一渐渐笑不出来了。
第130章 礼成
霍昂一离开的时候,留下了他和霍烨送的礼。周明隽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块墨玉佩。
他拿起玉佩细细的摩挲一番,脑子里不自觉地想到了当天在临江河畔见到的霍烨。
看到那样的霍烨时,周明隽发自内心的第一反应是排斥,他并不喜欢那样的霍烨,尤其是当那个丫头一口一声三哥绕在霍烨的身边,与霍烨表现出一种不一样的默契时,他的这种厌恶和排斥上升到了一个顶点。
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那个他捧在手心里照顾着长大的小姑娘,也会将萍水相逢的男人当做兄长,还生出了他自以为只有他们之间才会有的默契。尤其是像霍烨那样的聪明人,他拒而远之时,会是一个很难接近的人,但是当他认可了什么,愿意来接受的时候,他会用做有效的方法来亲近。
有那么一瞬间,周明隽仿佛站在一个局外人的角度,看到了从前的云娴和自己。
他将她放在眼里看的重。
她将他放在心里藏得深。
或者说,从前的云娴对待周明隽,恰如如今的孟云娴对待霍烨。
所以他也曾经陷入某种不可自拔的矛盾中——傻子才想吃兄长身份的醋,他吃了。
他明明不希望她将自己当做兄长一般看待,而是当做一个可以成为丈夫的男人,可是当她真的这样做了,他却因为她将别人看做和他一样的兄长而嫉妒的发疯。
所以,他要做她唯一亲近的兄长,和唯一亲密的夫君。
霍家兄弟良禽择木而栖,投奔东宫,这样很好。
“殿下……”一个苍老的声音出现在殿内。
周明隽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到眼前的人时,不由得一笑:“二位舟车劳顿,辛苦了。今日已经安排了宴席,二位只管吃酒便是。”
来人,是多年来照顾周明隽的李老头,和当初在村子里的那个老秀才。
李老头自从周明隽回宫之后,就养老归田。他在云县住了七年多,早就习惯了,便一个人回了云县。至于那个给年幼的孟云娴和周明隽提供了太多相处时间的老秀才更是敲破脑袋都没想到自己到底带了两个什么孩子。
周明隽对老秀才十分恭敬,此次将他秘密请到京城来,也是希望他能喝上一杯喜酒。
老秀才后知后觉的拍脑袋:“你这个臭小……”又觉得自己失礼,笑道:“不说也罢,不说也罢……草民失礼了。”
臭小子这个称呼,让周明隽赶到十分亲切,并未有什么责怪。
老秀才面上不说,心中却感慨——
正是这个小子,整体凶巴巴冷着一张脸,瞧着还以为他怎么欺负了那个小丫头,可其实,每回小丫头出什么事情,都是他暗中帮忙。
小丫头被村里的人打骂欺负,他冲出去就是一顿教训,原本以为他要哄一哄小丫头,谁料他比那些人更凶,逼的小丫头起来反抗他,反抗那些欺负她的人。
小丫头丢了钱被母亲责罚,臭小子就请他出面,假意说有大户人家要找人抄经文,还要对生辰八字,一个不合都不要,硬生生给她抄了五两银子的经文。
小丫头生了病,臭小子一个连火都不会生的少爷,竟学着认药材采药材,在他那里把医书都翻了个遍。无意中得知女子长到一个年纪就要来小日子,长得好一些的十二三岁可能就有了,他一边恶狠狠地道她那个娘亲肯定不会在意她这些姑娘家的小事情,一面又默不作声的去学小日子到底是什么病,该怎么治。
老秀才一生孤苦,仕途不顺,临老便开始破罐破摔过些自在日子,看着这两个孩子整日闹腾,也觉得日子多了些乐趣。
谁能想到,当年两个孤苦相依的孩子,会有这样显贵的身份?
谁又能想到,有朝一日,他会来到他们的婚宴?
正想着,宫人的唱音以响起:“吉时已到——”
……
“夫人,吉时已到,小姐该去前面拜别礼了。”张嬷嬷急匆匆的来告知田氏,让她去前边。等到小姐这一头拜别了父母,接亲的队伍也到了。
房内一下子紧张起来,喜娘们将孟云娴团团围住,不断地与她将稍后每到一处都会提醒她,她不必紧张。孟云娴原本并不紧张,反倒被她们的弄得紧张。
姊妹与表嫂们都与她说了好多的吉祥话,孟云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浸泡在了这些对叠起来的祝福之中,心底最后的理智也被冲灭,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无比的英勇无畏,前路会像她们所说的那样,美好到让人只知道不断地笑,笑完了又有点想哭。
喜娘搀扶着她走出自己的屋子,一路去了前厅跟父母拜别。
身上的喜服层层叠叠,精致繁重华丽无比。每走一步,身上穿戴的金饰都会碰撞发出声响,喜娘就着这声响也能说出一连串的吉祥话,借以让孟云娴放松心态,不要紧张过了头。
可是孟云娴却想到了别的。
这样的路程,她好像还走过一次,上一次这样走过去,是在自己的记名礼上。那一日,她是抱着离开这里的心情走完这条路的,这条路之后,就是一个人的路。
而这一次,她依然是要离开这里,可是这之后的路,再不是一个人。
正厅坐上,孟光朝和田氏早已经坐在上座,等着女儿前来拜别。从内到外满眼的喜庆,让田氏有一瞬间的恍惚,竟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脑子里浮现出自己当年成亲的样子来。
那一日,她欢欢喜喜的穿上了自己亲手缝制的喜服,衣裳的一针一线,都是她对这门婚事的期盼。
拜别父母时,父亲也是端坐在那里,可是素来严厉正经的神情里,融满了不舍的温情。母亲也如她今日一样,哭的眼泪收不住。明明没有走多远,明明想见还能见到,可是经过这个仪式之后,总归是与从前不同了。
初次有孕时,她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是他先察觉出来。她在惊诧与狂喜中明白过来,自己要当母亲了。
可是在这份喜悦中,又充斥着太多的担忧和不安。
她要做母亲了,可是她还有很多地方做好的不好,她害怕自己身上任何一处不好的东西会被带给这个孩子,因为他比世上任何宝贝都要珍贵。就在她陷入这份自己带给自己的不安中无法自拔时,便窝在夫君的怀里哭的伤心。
那时候,她会一点点的将心里的害怕小声的说给他听。
他轻轻的摸着她的肚皮,同样小声的安慰她:“你是第一次当娘,我也是第一次当爹。小家伙会明白的,若我们做得不好,等他长大告诉我们,我们改一改便是。”
她怀着所有的期待等着这个孩子的降生,愿意将自己得到过的一切,翻新再翻倍的给她。
他却颇为严肃的摇摇头,将她抱住:“可惜了,我成亲之时发过誓,此生最宠的只能是你,儿孙自有儿孙福,且看他们自己的造化吧。”
她半真半假的生气耍性子,对他软磨硬泡,他求饶似的苦笑:“若生出个男孩子,还是打磨打磨的好,像个姑娘家娇滴滴的,怎么做国之栋梁!?不过若是个和你一样可爱的小姑娘,便好好养起来。你宠着她,我宠着你,好不好?”
她终于露出笑容,又故作不解道:“大夫说肚子里只有一个,又说姑娘又说男娃娃,我一定要生那么多吗?”
他也笑,在她耳畔说羞人的话,逗得她将那些阴郁一扫而光开怀轻笑,他就是这样,用一句一句温柔的开解,抚平着她所有的不安和害怕。
电光火石间,田氏的脑子里想起了很多自己几乎已经遗忘的记忆。
那时孟光朝刚刚上任,又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他忙的脚不沾地,可是只要知道她不开心,不论多困多累,都会装出精神百倍的样子与她说悄悄话。
他其实是一个极有野心之人,心里有着超出常人的抱负,他也为自己的满腔抱负不遗余力的去努力。就是这样一个人,会亲自跟自己的弟弟学做一些孩子喜欢的玩意儿,小木剑,小木马,雕花臂的小摇鼓,可是他做的一点也不好,还被她笑话,在朝堂上恣意潇洒的人,却在给孩子做玩意的事上局促又笨拙。
他一直很宠爱她,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抛开郑氏的事情不谈,他的耐心和细致都用到了极致,可是有孕之后,他其实并不似从前那样毫无原则的宠着她,那些强势的安排和坚持,不仅仅是对她的照顾,也是对孩子的照顾。
然而,在以为失去了这个孩子的那一刻,她忘记了这近十个月里他所有细小而无声的付出,抹杀了他所有身为父亲的期待,又因为郑氏的事情,第一次对他生出了排斥的心。
她曾厉声控诉这个将自己疼爱入骨的男人不配做父亲,不配做夫君;她曾毫不考虑他的感受,断言他从未真正理解孕育一个孩子的心情,她甚至断言他根本不懂什么叫做丧女之痛,她沉浸在痛苦里,所以要将原本想把她拉出去的他一并拉进来,和她一起痛苦。
他们曾经都对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有着无限的期许和展望。
可是天意弄人,他们所有的期许,都无从实现。
田氏的心头忽然猛地疼了一下,缓缓转过头望向坐在自己身边的孟光朝。
他真的老了。
细细追溯起来,好像从云娴离开的那一年起,他就迅速的衰老起来。他再也没有了从前潇洒恣意的模样,也不如从前那样干练受宠,斑白的鬓发,和脸上渐渐深邃的纹理,这些她从来不敢想会出现在他身上的老态都一一显现了。
孟光朝注意到了田氏的眼神,也转过头来看她,露出一个令她心安的笑容。
田娇现在才发现,曾有无数次,当她望向这个男人时,他总是先对她笑,先对她温柔。
孟光朝朝着田氏伸出手来,田氏鼻子一酸,率先哭起来。
“别哭了,闹得孩子都不能安心成个亲。”孟光朝还像是当年哄小姑娘似的哄她。
田氏伸出手来与他交握,就听到他一声低低的叹息,低喃道:“这辈子什么场面没见过,此刻竟然紧张起来,方才我还苦恼这手该放在哪里……”他看了一眼两人交握的手:“还是放在这里叫人安心。”
田氏低下头,很小声的说:“我早说了,你这样子,也就唬唬外人,真不晓得为何那么多人怕你。你就是个没用的老头。”
话音未落,一身红色嫁衣的女儿已经出现在两人的眼前。
孟光朝慢慢的挺直了背脊,低声一笑:“是啊,我就是个没用的老头。万幸还有夫人陪着我,不嫌弃我。”
两人双手交握,看着孟云娴一步步的走到面前。
孟云娴在喜娘指的位置站定,慢慢跪下扣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