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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这小子简直是个惹事精,可不能在外人面前捅出漏子!
    这眼神里的告诫意味,甄琼压根就没看懂,只呵呵一笑:“师叔放心!”
    对待财主,他才不会怠慢呢!
    韩邈不动声色的把两人的神态看在眼里,待送走了郭福,便请甄琼入座。甄琼也不客气,坐在位上,顺手捡起巾子在脸上搓了搓。再放下时,巾子乌漆墨黑,那张小脸倒是白净了起来,愈发清秀可爱。
    目光在那白皙俊秀,十分符合时人审美的脸庞上绕了圈,韩邈笑道:“前些日出门在外,听闻家祖母被个野道人所骗,要服金丹,着实让我担忧不已。亏得道长援手,收拾了贼子,还传了练气的引导术。这等大恩,韩家上下不敢忘。”
    他说的太郑重了,倒让甄琼有些不好意思:“举手之劳嘛,况且老夫人还送我了丹炉呢。”
    不提也罢,听他说起丹炉,韩邈的眉峰反而紧了一紧。看来那丹炉,确实给面前人惹出了不少麻烦。长春观可是金丹门庭,对于丹术必然上心,一个拜山门的小道,竟然带着丹炉前来,会让观中人如何作想?怕是丹炉难保,还要被师长欺压。
    就像他现在这副模样,身上的道袍破旧,手上也有参差伤痕,还有满脸的烟灰。估计是被让人当做了烧火童子,随意使唤。就连他那师叔,对他都隐隐有些嫌弃,更别说旁人了。
    虽然此次上山,是为了让大宗放松警惕。但是这位甄道长,也是韩家实打实的恩人,怎能让旁人欺凌?
    韩邈敛去了心中所想,温和笑道:“不知道长在山上住的可好?”
    就算要援手,也得对方点头才行。还要打听清楚道观里的情况,才能对症下药。强出头只会给人惹来更多麻烦,韩邈岂会如此莽撞?
    甄琼眨了眨眼:“呃,挺好的?”
    虽然赤燎子那老道烦人的紧,又没有肉吃,还陷入了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困境。但是其余还不差啊,药料给的大方,也没有限制使用丹房的时间,师叔和师兄还十分照顾,比当初在便宜师父那边好太多了。
    韩邈:“……”
    对方的眼神太过澄澈,一时竟让韩邈不知该怎么接下去。被这么对待,还觉得挺好?到底是被欺压惯了,还是不在乎外物,心思至纯?
    卡了下壳,韩邈笑了笑:“鄙人家中经营茶叶,倒是会些点茶手段,道长可否赏光喝上一杯?”
    啊?怎么还要喝茶?甄琼咂了咂嘴,发现确实有点渴,就顺势点了点头。
    见对方没有拒绝,韩邈便捡起了桌上茶具,开始调茶。西韩从事茶业多年,韩邈的点茶手法也是练出来的,可称上佳。
    先将净纸包裹的茶饼捶碎,拣出茶块,投入茶碾。碾茶须得快、稳,方能不损茶色,韩邈手腕轻摇,碾子飞转,不多时就磨出了茶粉,再以茶罗细细筛之,选出可供冲泡的茶末。
    兴许是知道他的喜好,监院备下的也是建茶,品质算不得多高,但是长春观提供的山泉,却是一绝,能使茶色更鲜。
    把茶末分入两杯之中,一旁茶炉上的铜壶也发出了轻微水滚声。韩邈也不假旁人之手,自行提起了壶,先在杯中倒了些,把茶粉调成了黏稠茶膏。待水沸稍止,他立刻一手持壶,一手持勺,注水入杯。水落盏中,茶勺击拂,但见两盏之中,同时白气蒸腾,汤花如云。六分水满,黑盏乳白,端是汤香色艳,任谁都要赞一声妙。
    韩邈的神色却未曾有任何变化,淡然自若的把其中一盏送在了甄琼面前:“道长请用。”
    刚刚见面难免拘谨,有些话也不好出口。不如借饮茶的功夫,再细细问来。
    对面的甄琼简直目瞪口呆了。他是从小喝惯了散茶的,哪见过这等繁复的冲泡手段?一个身材高挑,仪态洒脱的俊朗青年,如此行云流水的冲调香茗,可称得上赏心悦目。不过甄琼品味实在堪忧,没觉出风姿,倒是觉得……呃,贵气逼人?
    看了眼递在面前,满是青白泡沫的茶盏。他小心举起来,把沫子吹开,呷了一口,眉头立刻皱成一团。
    好苦!
    不过人家都辛辛苦苦沏出来了,不喝似乎也不大好。甄琼咬了咬牙,放下茶盏,从怀里取了个小瓷瓶,拔了塞子就往里倒。加点糖应该能入口了吧?
    只看甄琼吹沫的动作,韩邈就知他没喝过好茶,既不会鉴,也不会品,怕是牛嚼牡丹。而长春观的客舍都能摆出这样的茶具茶叶,他却从未学过点茶的技艺,可见其在观中的地位。
    然而思绪刚到一半,就见那小道士从怀里摸出了个瓷瓶,往茶汤里倒了些东西。见此情形,韩邈忍不住皱了皱眉。
    刚放了糖,就发现了对面投来的目光。甄琼抬头,只见对方眉峰微皱,看着自己手里的瓷瓶。犹豫了一下,甄琼问道:“你也来点?”
    韩邈立刻舒展开眉头,微笑拒绝:“我喝茶时,不爱放盐。”
    建茶可是贡茶,就算观里的茶品低了些,也不合放盐,当品其“真香”。韩邈也是做惯了茶叶买卖,一时没忍住,倒有些失礼了。
    “啊?”甄琼也有些发怔,“这不是盐,是糖啊。”
    什么?!就连韩邈这般城府,心底也是腾起了惊涛骇浪。那瓷瓶中装得是糖?谁见过洁白如雪,细如珠粉的糖?!
    念头一起,他唇边突然浮起笑容:“没想到竟然是糖,可否分我一些?”
    说着,他已向着甄琼伸出了手。那只手瘦而修长,指甲圆润,掌心还有些微红润。长长大袖半垂,透着股洒脱大方的味道,却绝不唐突,让人无法拒绝。
    甄琼看了看那只手,又看了看自己的瓷瓶,最终咬牙凑了过去,往对方手心里倒了一撮。这可是他从原来的道观里带来的,没剩多少了。
    韩邈:“……”
    看着掌心那撮白花花的糖粉,他一时也说不出话来了。按照常理,不该是递过瓷瓶吗?倒这么一撮是什么回事?
    好歹也是久经历练,韩邈控制住了面上表情,稳稳收回了手。也不顾及旁人目光了,拿指尖在糖粒上沾了一沾,放在嘴中,一股甘甜味道顿时溢了满口。确实是糖霜,但是与寻常沙脚料不同,轻白晶莹,味道纯净,且甚甜!
    韩氏商行走南闯北,货物庞杂,韩邈自幼就学了一手挑货的好手段。莫说是寻常的绢锦、香料,就是酒、醋、盐、茶这等调料,尝一尝也能辨出其产地和品味高下。而蔗糖这一样,产出不过福唐、四明、番禺、广汉、遂宁五地,其中又以遂宁最上,四郡最下。遂宁所产的糖霜里,又根据糖色和结块大小,分做几品。色紫质密者最贵,常作贡物献入皇宫,京城、州府的显贵,则多用团枝大小的琥珀色糖霜,那些如指节的色黄小块,则是寻常人家用之。而最下品的沙脚下料,才是这等散碎模样,色寡味淡。可是下料劣品,哪会有如此的甜度、色泽?
    韩邈立刻抽出了一方帕子,把糖粉倒在了进去,好好裹住,收入袖子。这才抬头笑道:“未曾想还有这等好糖,不知道长是从何处得来的?”
    甄琼此刻心情也十分复杂。这人不是很有钱吗,一点儿白砂糖还要打包带走?幸亏刚才没把瓶子给他……
    听韩邈突然开口,他这才回过神,咳了声:“就是随便炼了点。”
    当初在观里做豆花的时候,因为是甜口更好吃,那便宜师父就买了不少红砂糖。甄琼偷摸弄了点回来,嫌弃味道不纯,重新搞了脱色结晶,才得了一小瓶。到了长春观他都没怎么舍得吃呢,可不能再给别人了!
    炼的?韩邈双眼微眯,笑容却更亲切了些:“丹炉里还能炼出这等雪白的糖霜来?实在稀奇。”
    “倒也不用丹炉啦,寻常脱色即可。”甄琼并没兴趣详细讲解,敷衍道。
    脱色是什么?又怎会寻常?韩邈讶道:“我却从未听过此等法子,长春观里也从未见过,可是你从师父那里学来的?”
    “那倒不是。算是自己琢磨出来的吧。”甄琼挠了挠脑袋,其实这是他当年跟师兄们学来的,用便宜糖析出好糖,向来是他们这些穷鬼们省钱的法子。
    韩邈眼睛一亮,不是就好!
    “甄道长丹术果真高明,非常人能及。”韩邈真心实意赞了声,随后叹道,“可惜这长春观总归门庭森严,说不好有多少嫉贤妒能者,似道长这般天资,怕是呆的不甚痛快。若是道长不嫌弃,不如下山,由我韩氏尽心供养!”
    作者有话要说:  甄道长:嘿呀,茶太苦,加点糖吧。
    韩邈:……
    宋代糖业是比较发达,也有了冰糖(当时称作糖霜),但是没有掌握蔗糖的脱色技巧。用鸡蛋清脱色大概出现在元代,明代才正式有了黄泥脱色的白砂糖。所以,嘿嘿嘿~
    第13章
    啊?这邀请来的太过突兀,让甄琼愣了半晌。怎么就突然请他下山了?
    见甄琼有些吃惊,韩邈笑道:“托道长之福,家祖母如今连丹都不怎么服了,整日还勤练引导术,气色愈佳。这等大恩,又岂是区区钱帛能答谢的?道长若是肯下山,韩家必然扫榻相迎,专门为道长僻出丹房。一应丹炉、器具、药料,皆可随意取用,不比山上要来的自在?”
    什么都给吗?甄琼立刻心动了!且不说炼丹的药料是否方便,只韩家的伙食,就比山上好一万倍啊!
    咽了口唾沫,甄琼有些扭捏的开口:“炼丹可是极费钱的,需要好几种丹炉,成套的度量器具,还有好些名贵药料。这,这怎好意思……”
    不怕要求多,就怕无欲无求。韩邈立刻道:“我家乃是安阳韩氏旁枝,三代经商,先父还当过韩氏大宗的商行之主,也算小有家资。只是些器具、药料,还是供得起的。”
    “当真?!”甄琼简直都要搓起手了!
    他一个“金石派”的,待在“草本派”的道观里也不是个事儿。还不如弄个独立丹房,经费不愁又有人养着,岂不美哉!
    “道长可是应了?”韩邈脸上的笑容简直比春风还暖,“那我改日遣人来接。若有笨重物事,一并运下山便好。”
    “好!好!”甄琼一跃而起,“我这就去收拾,明日一早就能搬!”
    肉啊!他终于能过上餐餐有肉的好日子了!哪还愿耽搁,甄琼匆匆行了个礼,一路小跑就出了屋。
    看着那兴奋不已的背影,韩邈也松了口气。养这么个道士,又能花多少钱?况且他还是自家的恩人,既然在山上过的不好,不如直接请回家供奉。祖母肯定欢喜不说,也能防备其他野道人登门行骗。况且还有这制糖的方子,只要好生供奉,待之以诚,总是能谈一谈的嘛。
    端起已经有些凉的茶汤,韩邈一饮而尽,这才整整衣袍,起身去寻那监院了。
    ※
    “什么?你要离开长春观了?”看到兴冲冲回来收拾丹房的甄琼,段玄霜大吃一惊,“恩师待你还不够好吗,怎么还要走?”
    段玄霜也是近几日才被逼着来打杂的,实在是恩师来的太勤,而甄琼这小子简直是个狗窝里生的,除了丹炉和放置药料地方会上点心,其他就别提了,坐都没处坐!况且恩师来了,总不能连口茶都没得喝吧?只是德高望重的炼师,如此行径总有些“不拘小节”,不好让下面道童知道。段玄霜这个关门弟子,只能可怜巴巴的亲力亲为,替恩师打点了。
    也正因此,他憋了满肚子怨念。这哪是给他再收个师弟的模样,怕不是要平辈论交,给自己再添个师叔了!
    而这样的厚待,竟然没让此人感恩戴德。听说他要走,段玄霜简直一口气都上不来了,他们都如此折节了,还留不住人吗?
    “韩家要供我炼丹了!”甄琼恨不能把这好消息吹上天去!这可是包吃包住包药料啊,有几个炼丹的能碰到这样好事的?那贼道他真是抓的太值了!
    就为这个?段玄霜嘴唇都哆嗦了起来:“可是留在观中,还有恩师指点……”
    长春观可是大观啊!若是恩师看重,这小子很有可能在十几年后立下山头,哪怕不是全揽丹房,也能管十几号人,有大笔钱财进项,岂是一个商贾之家能给的?
    甄琼同情的看他了一眼:“这事你不懂的,有钱没钱能一样吗?”
    那饱含着炫耀和怜悯的微笑,让段玄霜浑身都不好了!跺了跺脚,他也不再多言,转身就跑出了门去。
    啧啧,总归是有人嫉妒啊。甄琼心满意足的扭过头,继续打包起自己的东西。谁料没过多久,就有童子前来,说赤燎子请他过去。
    跟那位师叔祖多少也有些交情,甄琼也不好不辞而别,便跟着过去了。结果一进门,就见赤燎子面色微沉,低声道:“你当真不愿留在长春观,要下山受韩家香火?”
    香火?那玩意又不能吃,他下山是去炼丹的!但是看赤燎子脸色不大好,甄琼也不好意思再炫耀了,只道:“正是。韩家说会给我丹炉药料,不如下山更为清闲。”
    他说的如此坦诚,倒是让赤燎子无话可说了。毕竟这些日接触,赤燎子也明白这小子心中只有炼丹,没有旁的念头。如今山门里勾心斗角,还有人拿他当棋子使唤,可不就是下山更好。
    长叹一声,赤燎子点了点头:“也好。时日太短,我也没教你什么。这里有本丹术心得,你拿去看看。若有疑惑,尽可写信来问。”
    丹术心得可是炼师最宝贵的经验,就算是入室弟子,也未能得传承。这老道竟然要把心得送给自己?甄琼也是个知好歹的,哪怕跟自己的门派不同,这样的大礼也要珍之重之。
    双手接过那略显破旧的小册子,甄琼刚要道谢,就见老道迟疑片刻,又叮嘱了句:“这书,咳,切勿带入茅房啊……”
    甄琼:“……”
    ※
    “韩家要供养甄琼?监院那边如何说?”听闻这消息,住持张云很是吃了一惊。那韩老夫人就这么看重那小道?郭福能同意吗?
    “监院已经首肯了,还让人帮他收拾行李。”张资赶忙道。
    郭福放弃这枚棋子了?张云闻言,也不由大大松了口气。这些天赤燎子对那小子的态度十分不同,他生怕再多出个小师弟来。好在那小子贪恋钱财,走了也好。
    “既是如此,就不要为难他了。看看库房有什么常用的药料,也给他备些,不要吝啬。”
    住持虽说的风轻云淡,张资却明白得很,这是想要对那小道示好,顺便做姿态给赤燎子师叔看啊。不是他们不想留住人才,是监院心思太重,才放人下山的。
    “弟子明白,定要让甄师弟满载而归。”张资微微一笑,应了下来。
    于是第二日,等甄琼要走时,发现自己的行李竟然比来时多了不少。除了赤燎子送的那本书外,住持师伯和监院师叔还送了不少药料、布匹,推起来简直能把牛车都塞得满满的。
    “师叔何必这么客气?”甄琼笑的灿烂,但是收礼物的速度一点也不慢,更没有半分推让的意思。
    郭福的嘴角抽了抽,强笑道:“毕竟也受了师兄嘱托,你到了韩府,记得要给师兄去个信,让他勿忧。”
    其实韩邈跟他要人时,他还是挺开心的。毕竟这不省心的小子,哪天就要被住持抓了把柄,岂不坏事?他正愁没法子把人弄出丹房呢,就碰上了这等顺水推舟的好事,不答应才有鬼了。谁能料到,听闻这消息,张云那个悭吝无比的家伙竟要送什么临别礼物!这下可好,他可是甄琼正经的师叔,岂能熟视无睹?无奈也忍痛给了些绢锦香烛,赶紧把这瘟神请走最好。
    “这个好说,我定会速速去信。”看着亲切无比的师叔、师伯和师兄弟们,甄琼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待我丹道大成,定会重登山门,告知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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