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就算如此,韩老夫人对这小道童还是极有好感。待他坐下,就笑着指了指一旁:“没想到能得这般精美的瓶儿,道长着实有心了。”
啊?甄琼扭头看过去,只见一旁案上放着个三尺高的玻璃瓶,也不知是吹造的还是模铸的,个头虽大,造型却相当别致,还是淡蓝色的。几支新鲜的腊梅枝条插在其中,清雅美观,一看就知价值不菲。
这不是窑厂烧出来的吗,跟他有啥关系?然而还没等甄琼说出口,就有只手按在了他小臂上。韩邈笑着道:“道长知太婆喜梅,送这仙瓶也是心意。只愿太婆福寿延绵。”
甄琼只觉手上烫的要命,要说的话立刻憋回了肚里,傻傻的跟着点头。
韩老夫人哪能看出里面的问题,满意的点了点头,又问道:“道长这些日忙的紧,也不知在炼什么?可是丹药?”
“咳,就是提纯一种新物。若能寻得,不但能显造化神奇,说不定还有大用。”甄琼立刻解释道。提炼出新的金属,可能载于史册的功绩,说不定会有多大用处呢。
只是这话听在韩老夫人耳中,就跟在寻什么长生妙药一般,她立刻目露赞许之色:“果真是大功德一件。”
见甄琼似乎有些紧张,她又笑着叮嘱了句:“甄道长虽是精研道法,但除夕之夜,也当好好玩乐一番才是。既然住在府里,就别拘谨,当这是自家便好。”
韩老夫人也从孙儿处知道了这位小道长的身世,难免多出几分怜爱。说完后,才对韩邈吩咐道:“可以开宴了。”
“士庶之家,围炉团坐,达旦不寐,谓之守岁。”这除夕夜的大宴,可是要通宵达旦,自掌灯吃到元旦的。韩邈一声令下,流水也似的菜肴便端了上来。
甄琼哪见过这样的场面?桌上琳琅满目,席间觥筹交错,院里的掌柜们不断进来敬酒,给老夫人贺寿,给两位郎君贺岁,也对他这个贵客礼遇有加。时不时还会冒出一群带着面具的童子,玩闹似的卖憨耍痴,讨些喜气。老太太被逗得哈哈大笑,命人赏了铜子和消夜的果儿,又略带惆怅的对韩遐道:“遐儿也当早日娶妻了,老身还惦记着抱孙呢。”
没想到祖母突然如此说,韩遐顿时涨红了面皮,结结巴巴道:“全听太婆、阿兄安排。”
见小孙儿这副模样,韩老夫人不由莞尔,对韩邈道:“邈儿可要好好替他挑挑,一定要是个端庄淑女才行!”
韩邈也笑着打趣:“太婆放心,孙儿定然给阿遐挑个好的,以免到时放榜,被人捉了去。”
榜下捉婿,可是京城的传统。每年不知有多少豪商、贵戚,就等着放榜之日捉一个佳婿来呢。这话虽有调侃之意,却也有深深期许。韩老夫人听得欢喜,韩遐再怎么羞涩,也要配合兄长,让祖母开心。
韩老夫人趁势又教导起了小孙儿,让他要守着家规,不可随便纳妾。西韩一脉本就是庶出,深知其苦。因而自离开大宗起,家中就只有正妻,没有旁的妾婢。如此一来,西韩人丁虽然不昌,但是比起争夺家产的大宗,要多了浓浓亲情,少了几多烦忧。
这念经也似的絮叨,让甄琼这个外人瞪大了双眼。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催婚”?他从小长在道观,哪见过这个。等等,韩遐才十六七吧,就要被催婚,怎么没人催韩邈?
偷眼向身边看去,恰好撞上了那双含笑眼眸。“咕咚”一声,甄琼吞了口唾液,飞快挪开了眼。也,也是啊,他不都带自己来了,怎么还会被催?
甄琼心里七上八下正是忐忑,身边人却轻笑一声,伏在他耳边低语:“贤弟可是乏了?等会带你去观灯。”
许是饮了酒,他的话中都含着酒意,让人醺然若醉。甄琼只觉心跳如鼓,头皮发麻,两手死死抓在膝上,动都不敢动。显然是被他这模样逗乐了,韩邈笑笑,扭过了头,继续帮祖母戏弄弟弟。
这也是他早就同祖母商量过的事情。他家不同旁人,韩遐迟早是要考个功名的,婚事宜早不宜晚。他的亲事则不能急,还是要家业为先,不可莽撞行事。若是挑错了人,反倒会坏了局面。
如此劝说,自然换来了祖母对小弟的重视。他在旁一唱一和,倒是让满堂欢声不止。
待到月上枝头,酒足饭饱,残席撤下,换上了果品和糕点。韩老夫人开始有些精神不济,韩遐上前帮她捏腿捶背,说些书上看来的趣闻。韩邈则对两人道:“家中不放爆仗,我带甄道长到望楼瞧瞧。”
韩老夫人笑着颔首:“去吧,等会儿记得回来吃个馎饦再睡。”
韩家兄弟二人如今还在孝期,吃酒守岁也就罢了,鞭炮是不好乱放的。时辰到了烧个竹,再打打灰堆也就罢了。但是对于做客的甄道长而言,还是冷清了些。这提议不过是尽地主之谊,韩老夫人怎会不允?
韩邈笑着向祖母行了礼,就牵着甄琼的手,走出了房门。他们没有走正门,而是绕了偏门,避开前院热闹的宴席。虽避开了人,夜里也不安宁,爆竹声声连成一片,远远还能听到孩童们的尖叫大笑。连出门时扑面的那点寒意,也被除岁的喜气驱了干净。
甄琼根本没觉得冷,反倒是身上热得厉害,不但是被捉住的手,连他的面庞、胸膛,都隐隐发热,像要冒出汗来。他们要去的望楼,就在主院,是个三层小楼。站在楼上,能看到大宅之外。西韩的府邸不在城中,但此刻登高远眺,连安阳城中的烟火都能看的一清二楚,更别提远近乡邻闹出的动静了。
带着甄琼站在了凭栏前,韩邈伸手一指:“那边就是大宗的祖宅,每到岁尾,都会放七彩的烟花,比城中还要绚烂。”
许是来的巧了,他话音刚落,那宽广的大宅上方,就腾起了光云。五彩斑斓,灿若云霞,伴随着声声尖啸冲入云霄,绽出天火一片。
韩邈顿时住了口,只出神的望着那边景色。当年父亲也曾带他站在望楼上,边看大宗的烟火,边告诉他一枚烟花要费钱几何。父亲对大宗,到底抱的是什么心思呢?是想融入其中,重归大宗?还是希望他兄弟二人有名师教导,族亲帮衬?亦或者只是为了报答韩相公的知遇之恩……他从来没有猜透过,可惜,如今却找不到了倾诉之人。
那花海绮美,让人炫目,却须臾即散。不多时,璀璨烟霞燃了个干净,重新换成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韩邈这才回过了神,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今天他是来带甄琼赏烟花的,可不是为了这些往事。转过头,他对甄琼笑道:“烟花果真夺目,贤弟可知其中色彩因何而来?”
这是打趣,也是掩饰,只是无心一问。
“红的是钙,绿的是铜,蓝的是铁,金的是炭,还有些炼化的盐……”甄琼立刻紧张兮兮,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
烟花他是没心情赏的,刚刚光顾着看身边那人的侧脸了,总觉得他有些伤心的样子。大年夜,怎么看个烟花都能看成这样?就连现在说起话,笑容都变了!甄琼哪还有心情打趣?不就是些烟花嘛,他恨不能把胸中所知,统统告知对方!
韩邈何其敏锐,立刻察觉甄琼话里的安慰之意。他这般迟钝的人,竟也能看出不对,还想安慰自己?眉峰一挑,韩邈忍不住笑了起来,大笑不止,险些失了风度。这小道,当真跟旁人不同。
重新牵住了甄琼的手,他弯了双目:“贤弟当真博学,怕是没什么能难到你。来,随我下楼,去书房看看。”
看什么?这个念头刚刚浮上,那只温热的手就稳稳握住了他的手臂。甄琼的心跳猛地加快,又觉得燥热起来。
不,不能慌。他都洗过澡了,洗了好几遍,还用了好些澡豆,绝对白白净净,香香滑滑。等等,那个装了甘油的小瓶带了吗?心中大急,甄琼恨不能立刻往怀里摸一摸。虽然不知甘油是作何用处的,但是师兄们提过的,带上总是好些……
脑子里不知想的什么乱七八糟,他跌跌撞撞跟上了韩邈的脚步,向着楼下走去。
第32章
书房距离望楼也没几步路, 甄琼硬是走出了一脑门的汗。但是这种事情, 身为男人哪能露怯?于是顺过气儿之后, 甄琼就勉力镇定下来,就连看到书房门口站着人,也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韩邈只觉牵着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些, 心底暗笑。这是猜到了什么吗?他悉心准备的“惊喜”,想来也不会让这小道失望。
没让仆从开门,韩邈直接推门而入, 拉着甄琼走到了书桌前。站定脚步, 他松开了那只仍有些微颤的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贤弟请看。”
看什么?甄琼不由自主看了过去。只见桌上蒙着块布, 下面鼓鼓囊囊放了堆什么,根本看不出究竟。然而下一刻, 一只手伸了过去,轻轻一掀, 拉开了那层锦缎。
一座耀眼银山,出现在甄琼面前。整整齐齐的银锭叠在一处,在烛光映照下闪闪发光, 简直能照瞎人眼。
“这……这是……”甄琼懵了。怎么这么多银子?!
微微一笑, 韩邈道:“今日乃是除夕,合该兑现当日的承诺。我从账上抽了一成利,折成了银,全在这里了。共计八百两。”
他的语气平稳,甚至带着隐隐笑意。甄琼却觉得自己快要心梗了, 连气都喘不上来!
八百两!这可是一百一十六万零八百钱!就算折成足额的千文贯,也有一千一百六十贯还多八百钱呢!怎么会给他这么多?还有那一成利是怎么回事?就算大益朝最顶尖的炼师,能拿到的技术分红也罕少超过百分之八啊,竟然给了他百分之十!
眼见小道都快喘不上气了,韩邈唇边笑意更浓:“这不过是白糖的分润。等到明年香水铺开张,还有更多进项。我会照旧分给贤弟一成,绝不短少。”
这八百两,当然是他补了些才凑齐整数的。即便如此,也是个了不得的数字了。毕竟白糖不过卖了区区数月,能得这么多利润,全凭他运筹得当。分润一成,自然不是个小数目。
如今韩家调料铺已经在东京打开了局面,连带几家经营糖霜的商号,也要从他这里进货。不是没人打探这新糖的制法,但是店里本就经营各类糖品,又包下了蔗园,一时半会儿也没人能弄清楚石蜜变白糖的奥秘。不过等触及了那些糖业行会的利益后,必然还会有些反复,说不定原料会受到遏制,明年的收益就要看蔗园产出了。
不过比起即将上市的花露,这些就无足重轻了。糖业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人力,要不断开拓市场,才能获取巨利。但那些装在玻璃瓶里的香水,就不必如此麻烦了。随便卖卖,都是金山银海的进帐。更重要的是,其中秘方谁也拿不走。等东京的新店开起来,一年的分润又岂会只有区区几百两?
韩邈知道甄琼并不在乎这些,但是该给他,一分也不会少。只盼这份“惊喜”,能安安稳稳留下这小道。
韩邈的眼神极其真挚,也尤为坦诚。本来就够震撼了,再被那双眼盯着,甄琼只觉头晕目眩,面红过耳,哆嗦了半天,才道:“契,契书呢?”
能被人如此重视,还管那么多干嘛?契书赶紧拿来,他签了!
谁料听到这话,韩邈却笑着摇了摇头:“契书之事,就不必提了。我视你如至亲兄弟,信之重之,又何必签那腌臜东西。”
等等?甄琼愣在了当场。怎么回事?都要给他史无前例的巨额红利了,竟然连个契书都不签?
脑子有点蒙,甄琼傻了半天,结巴着问道:“那,那我在韩府……”
“贤弟不必担心,我自会如往日一般,供你吃穿用度,炼丹修道。”韩邈立刻做出了保证。
跟往常一样?甄琼彻底昏了头。你不是觊觎我的美色吗,怎么突然变卦了?
“贤弟?琼儿?”见甄琼失了神,韩邈眉头微皱,轻声唤道,“这钱要替你搬回去吗?还是放在账上……”
“搬!搬回去!”甄琼激灵灵叫道。
果真还是银子能唤回他的神智。韩邈笑着摇了摇头,一把拦住想要去搬银子的小道:“这堆银子足有几十斤重呢,要搬到什么时候?来人,替甄道长把银子送回去。”
甄琼还想说什么,韩邈已笑道:“这下你可安心了?俗事已毕,回去吃馎饦吧。”
被一连串的吩咐弄得手足无措,甄琼浑浑噩噩又被韩邈牵回了大堂。见两人回来,韩老夫人笑道:“可见到了烟花?大宗那边每年都要放几百贯的烟花呢,着实是奇景。”
知道甄琼有点神思不属,韩邈笑着替他答道:“自然看到了。这等盛景,怕也只有东京城的元宵会能与之相比了。”
韩老夫人听到元宵,似是想起了什么,面色都柔和了几分:“待遐儿金榜题名,咱们就一起到东京城,好好住上两载。”
祖母这是不知考中进士就要外放吧?然而韩邈没有戳破,含笑应是。祖父和他的双亲接连逝去,祖母心中又岂会好受?现在多了些念想,总是好的。
听了这话韩老夫人更是欢喜,笑着让甄琼坐下:“快到子时了,我让人煮了馎饦,马上就端来。”
甄琼这时还没回过神呢,韩老夫人见状也发笑:“遐儿小时候见到烟花,也是这般模样呢。”
韩遐尴尬无比的道:“都是年幼时的事了,太婆莫要取笑孙儿。”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甄琼牵了牵嘴角,却实在难以笑出来。八百两银子都落在他手里了,就算立马独自建个丹房也差不多了,还不用给人暖床。可是他为何不似想象中的那么开心呢?
“馎饦来了,慢些吃。”一只碗放在了面前,那张熟悉的笑脸映入眼帘。
甄琼不由自主接过了筷子,挑了条宽宽的面,放进了嘴里。这年馎饦当然是羊肉的,浓稠的汤汁,软烂的肉块,配菜也有三五种,满满登登一碗。不知是不是加了花椒还是茱萸,还有微辣。然而甄琼却吃得食不知味,只一味往肚里塞,简直称得上狼吞虎咽了。
“多吃些,似道长这般圆润才好嘛。”韩老夫人只用了两筷,就不再多吃。反倒是喜欢看这些小辈吃得香甜。
不知不觉漏尽,子夜已到。鞭炮声大作,连这深宅大院里的正厅,都喧闹起来。韩邈亲自取了填了硝石的竹节,投入了火中,发出震天的响动。小厮们则持着拴了钱串儿的竹竿,用力打着灰堆,把备好的纸偶投入其中,祛除邪祟,祷祝新春。
辣口的屠苏酒也端了上来,这是正旦必须喝的酒,自最年幼的韩遐开始,全家人一一举杯,向韩老夫人敬酒贺寿,只盼来年身体康健,百病不生。一杯酒下肚,甄琼才觉出嘴里有些苦,胸口也有些闷,难不成是熬不得夜了?
当所有贺新的礼俗作罢,韩老夫人被人搀扶了下去,韩邈则让弟弟先去睡,亲自把有些迷瞪的小道长送回了西院。
等站在了院门口,甄琼突然顿足,有些纠结的张了张嘴。
燃烧的火盆都已熄灭,如今只剩斑驳灯影,朦朦胧胧,映在那张俊秀的面庞上。震耳的鞭炮声早已散去,身边连个仆从也没有,万籁俱静,两人心跳可闻。
韩邈心尖一颤,开口道:“怎么,贤弟还要与我秉烛夜谈吗?”
嗯?甄琼猛地睁大了眼睛。
见他那一副受惊吓猫儿的模样,韩邈简直忍耐不住,想把人抱进怀里揉上一揉。不过笼在袖中的手,最终还是没有伸出,他微微笑道:“早些睡吧。明日还有大集,可以上街游玩,关扑些喜欢的物事。”
这一刻,他都忘了弟弟已经回来,以韩遐的性子,是绝不会在丧期出门游玩的。也忘了自己还要给相熟的官员、豪商们投去名刺,拜年贺春,肯定忙碌不堪。只想着明天一大早,就带这小道出门,高高兴兴的玩上一日。
只是再多的想法,也不该是此刻了。温文尔雅的道了别,韩邈转过身,缓步离去。
等,等等!看着那远去的身影,甄琼简直忍不住要嚎出来了。可是叫住人了人,又该说些什么呢?憋了许久,甄琼头一垂,耸拉着脑袋走回了屋。看也没看桌边那特别醒目,应该是装着八百两银子的木箱,一头栽倒在了被褥上。胸前一痛,甄琼挣扎着从怀里摸出了个瓷瓶,正是自己带着备用的甘油。
之前他不是还给自己擦头发,一起逛街还买单吗?整天也是拉拉扯扯,连手也不放。怎么一转眼,就变卦了?!
盯着那瓶子看了许久,甄琼脑中灵光一闪,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等等,韩老夫人之前说了什么来着?圆润?他圆润了?!
飞快撩起了衣衫,甄琼用手掐住了微微凸起的肚腩,扯了一扯。那一坨软肉颤巍巍的,已经有了些存在感。
没错。一定是因为我胖了,被人嫌弃了。qaq
第33章
“甄道长还没起床?”一大早, 韩邈就唤来了仆从。听说甄琼还没起床, 他微微松了口气。
睡了一觉, 头脑总算清醒了,韩邈自然记起了那不算妥帖的邀约。幸好昨晚只说可以上街游玩,并没有说自己会去。兴许可以让安平陪他去逛逛?不过甄琼大概不怎么喜欢人多的地方, 说不定宁愿在家睡上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