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对方遽然色变的脸孔,他的真气贯穿剑身,五指发力攥紧,山鬼剑先前已经与甲套打了数百下,此刻终于独木难支,发出一声崩溃的碎响,仿佛漫天飞花,碧色的残片飞溅出去,与大雪夹杂在一起。
长剑被毁,内劲倒冲进四肢百骸,山鬼剑登时喷出一口鲜血,剑柄亦从手中飞脱出去。她急于抽身后退,可易真却不能给她后退的机会,指尖猝然洞穿了她的咽喉,在白茫茫的冰天雪地中,快速盛放,又快速枯萎了一朵血色的花。
山鬼剑死去,易真转过头,看着飞光老儿。大雪翻卷,还有一个人始终不知所踪。
“年轻人,年少可畏啊。”飞光老儿望着他,哑声说。
易真静静地注视他,面上没有任何喜悦之情,压根看不出他刚才手刃了两个宗师。
“何必呢,你本来也没多大,干嘛装出很老的样子?”
飞光老儿笑了两声,声如寒鸦,瘆人得很。
“我的年龄不老,可是我的心,我的身体,都已经老了,很老很老了!”飞光老儿说,“年轻人,你很有本事,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
“是吗,”易真问,“为什么?”
飞光老儿面上的笑容加深了,衬着他瘦似骷髅的面容,这个笑容十足令人害怕。
“你难道没有发现,自己一提真气,腹部和心口,就缩痛得厉害吗?”他意味深长地说,“飞光老儿成名到现在,靠的可不仅仅是这一双手,一张老脸!”
易真眉梢一挑:“哦……你下毒?”
飞光老儿慢慢收敛了笑容,低声道:“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嘶哑,但他的语气变了,变得悠长而飘渺,像是在哼一支古旧的小曲。
易真的瞳孔忽然一缩,记忆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拨动了。
这个名字,其实他是听说过的!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煎人寿”。
《毒经》榜上有名的剧毒烈毒,无色无味,遇风发散,中毒者的脏器血肉,会在短短数息内萎缩陈腐,像是一瞬间耗尽了全部剩余的年华。
“原来煎人寿,是你做出来的毒药。”易真说,“真是可惜,今天也要失传在这里了。”
飞光老儿志得意满的笑容僵在脸上,他脸上的肌肉抽搐,喃喃道:“你……你怎么没事?”
易真的精神力触须从用力打进周围的空气,在他的感知范围内,那些透明的毒药概念一览无遗,从风雪中被快速地抽离,最终落在他的手上,微微跳动,犹如无相的火。
“我来告诉你,我为什么没事。”
易真的身形于原地消失,他闪现在飞光老儿身前,一掌平平拍出!
飞光老儿仓促中与他对了一掌,除了那双锋利的甲套,他似乎还挨到了什么东西。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易真打出了这一掌,便飘然后退,大袖如蝴蝶翩跹,“好句,你也起了个好名字。”
飞光老儿的眼神凝固了,他保持着对掌的姿势,嘴角缓缓流出一线黑色的血。
大雪覆盖了他的肩头,随后又骤然溃散,哗啦一下,散落在空无一人的雪地上。
易真站在原地,说:“最后一个,是要我来找,还是你自己现身?”
第83章
大雪永无止境地翻飞。
雪中无声良久,天地万籁俱寂,易真独身一人站在这里,轻薄如流云的衣袍裹着他的身躯,鼓荡不休,仿佛在随风振翅。
一声笑轻轻响起,婀娜婉转,似乎让素雪也沾染了我见犹怜的香气。女人低低道:“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知晓一个道理,所谓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但今天的场面,仍然叫我大开眼界。”
易真没有说话,女人接着道:“这件事已经不能善了了,对不对?不过世事如此,谁都有自己的立场和得失。这一战既然避无可避,那便来罢,让奴家也见识见识郎君的本事。”
“金玉艳绣,”女人的声音更加低沉、沙哑,她只说了四个字,却仿佛绝代的戏子,在台上娓娓道来一生的故事,“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易真刚刚抬腿,就蓦地停了下来。
他的内力回收,改用精神力探查周围的环境。苍茫雪花打着旋下坠,但除了风和雪,还有许多别的东西……在细微处闪光。
——似蛛网,如织机,易真就像落进了盘丝洞的行路人,千万缕绷直的透明丝线交错纵横,流淌着微不可查的莹光,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他的头顶和四周!
这些丝线必定锋利非常,不输天底下最名贵的鱼肠龙泉,因为雪花并未覆盖在上面。易真亲眼所见,一片绒絮般的落雪随风翻卷,降落到一定高度之后,便倏然被轻飘飘地切分成了数片散碎玉尘。
千千结,这确实是名副其实的千千结,只不过,它们网住的不会是情郎的心,它们只会网住情郎支离破碎的尸体。
所以金玉艳绣是最后一个出手的人,她的绝招需要耗费太多时间和心力去布置,但成功之后,这将是天底下最恐怖的温柔乡。她仅仅需要潜伏在罗网深处,轻轻勾一勾小手指,丝弦共振,网中的猎物就要四分五裂,死相极尽凄惨。
“你确实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强者,如此年轻,就做到如此了不起的程度。”丝网深处,传来女人幽幽说话的声音,那么哀怨而柔软,“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也是人,是血肉之躯,而人都是会疲累的?”
她说得不错,易真确实累了,再怎么深厚的内力,也经不起车轮战的消耗,更何况是三位宗师的车轮战消耗。东海化玉决仍旧流转不停,可易真的气海空空荡荡,丹田近乎枯竭,现在他还能不动如松地站在这里,全凭一口内息,还有一口心气,支撑他必须打完这场比赛。
女人循循善诱,声线既温暖,又熨贴:“既然你这么累,为何不坐下来歇一歇呢?风渐渐停了,日头也渐渐暖了,雪化过后,你还绷得那样紧,岂不是辜负春光,多么不合时宜啊。”
风雪呼啸,天色也被染成一片皑皑的苍白,哪有一点“春光日暖”的迹象?
但她的声音在四周如水涤荡,带着奇异的音律和魔力,竟当真让听见她话语的人心头发热,继而带动得全身都热陶陶的,像是在暖洋洋的春风中吹拂了许久。
暴雪下了这么长时间,地上早已垒起了厚厚的一层,足以把人埋进去淹死。可是听着她的话,这也不是冰寒彻骨的雪堆了,这是雪白蓬软的羽绒被,干干净净、软软暖暖地铺在这,任何人都能安心地陷进去,松了浑身的骨头,舒舒服服地睡一个大觉。
“是啊,你何不躺上去试试看?”金玉艳绣笑着问,“没有人会伤害你,你现在很安全,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安全的所在了……”
她曼声劝导,戴了金丝护甲的手指慢慢搭在旁边。手指搓捏,银丝闪烁流光,于易真身边不住变幻。
阵法在变形,她在操纵丝线,不动声色地绞近易真的身体。
易真低着头,往前踏了一步,像是在艰难地支撑自己的身体,而雪地则像一块磁石,牢牢吸附着他千斤重的躯壳。
金玉艳绣脸上的笑容更浓了。
丝网为阵,魔音做饵,有多少高手,在心神恍惚间跌进她甜言蜜语所编制的美梦,也跌进刀剑般的层叠密线中,切断了腰腹,分离了四肢?
已是数不清了。
现在她的丝网中又要多染一个人的鲜血。这将是她最困难,最惊心动魄的一次捕猎,这次的猎物同样是此世无双的强大,足够为她的胜利增添十二万分的荣光。
就在这时,易真忽然抬起头,目光幽深,一眼看穿了纷飞大雪,也看向了她藏身的位置。
金玉艳绣的甜笑凝滞在脸上,瞬息之间,易真提身而起,姿态敏捷迅疾,气魄动如闪电,直直冲她的方向掠去!
这怎么可能?!
这些透明的线都是千金一寸的玉生丝,刀枪难伤,水火不侵,它绷直了横切,能把一块生铁像嫩豆腐一样切成十几瓣。眼下她在易真周身都布下了这样致命的丝网,他怎么可能直来直往地朝自己奔过来,而且还毫发无伤?
……不,仔细看看,其实他也不是毫发无伤的。丝线没入他的四肢皮肉,将素银的外袍都染成了赤迹斑斑的血衣,然而脖颈、胸腹、关节之类的要害处,则统统化作风中腾腾的黑烟,不受阻碍地穿过了丝阵的包围。
金玉艳绣如遭雷殛,她哆嗦着红唇,难以置信地嘶叫道:“摩罗……摩罗幻身!”
她忽然意识到,对方从头到尾就没有受到她的魔音影响——或者说即使受了影响,那也是微乎其微的影响。他一直在通过自己的声音,辨认自己所在的方位。等到他完全确认了自己的藏身之处,就毫不犹豫地发动了摩罗幻身,发动这至高无上的轻功秘典,用最快的速度来取她的性命。
易真玉面染血,脸上交叉着细长如蛛丝的伤口,刹那闪到了金玉艳绣的身前,指尖碎断流星,干脆利落地一击,从她的喉骨当中劈过。
“叙旧的话留着下次再说吧。”易真轻声道,“讲这么多,不如下去喝口水?”
尖锐锋利的丝阵当真成了蛛丝般薄弱不堪的东西,一根根一线线地融化在风雪中,金玉艳绣来不及捂住喉咙上的伤口,一直到尸身完全消失,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
四个宗师境的对手全军覆没,易真脚步一转,继续向大雪深处走去。
越走,他的脚步越轻,呼吸越淡,体温越低,走到二十步开外,他整个人都完全融进了这片酷寒的雪景。
他还不能停下,不能止步,易真心中非常清楚。他完全是靠一线执念吊着自己,假如无法一口气解决这场战斗,中途稍微停了俄顷,他的身体都会像晒饱了日光的酥脆雪人一样垮下去,再也没有往前走的力气。
正如刚刚和金玉艳绣的战斗,他不过是在原地等待了听声辩位的时间,他的思维已然开始涣散,视线也开始模糊,直到丝线切进他的四肢,带来不可忽略的疼痛,他才借此机会,稍微集中了一下精神。
温清煜的法阵就在前方发着光亮,说话声隐隐传来。
“……还剩下几个人?”
“一个都不剩了。”温清煜说,“我探查不到他们的气息,有一个刚才还在雪中走路,但我现在也无法感应他的存在。”
“什么?用探查魔法呢?”队长赶紧问。
温清煜眉头紧缩:“探查魔法已经在四面布置好了,你最好做足准备,假如是主角杀穿了那四个人,或者那四个中的一个干掉了主角,反过来嫌我们碍眼,你都要……”
温清煜的话断在喉咙里,不过三步的距离,队长的喉咙间猝然盛放艳丽的血花,冰的雪和热的血一同溅在她素白的肌肤上,只是那血液也很快蒸发殆尽了,残存的热度如此短暂,仿佛一场短暂惊骇的幻觉。
温清煜的面色惨白,她的反应也算是很快的,法阵立刻旋转放射虹色的幻光,一瞬将她传送到了十几米开外。
“你……!”她急促地叫了一个字,心肺一阵焚烧的剧痛,咽喉连着五脏六腑,同样翻江倒海地抽搐起来,她大大的眼睛瞪着空空荡荡的前方,再一张嘴,喷出来的已是浓稠的血块。
“雪该停了。”易真说。
于是泼洒的大雪果真停止了,它停得那么迅速,一如它来时的轰轰烈烈。乌云瞬间散去,阳光倏忽放晴,赛场上厚可埋人的雪层,也像是盛夏清晨的薄薄雾气,转眼散得不见踪影。
李有灯和舍心脚边躺着两个昏过去的人影,他们困惑地望着这两个淘汰者,再抬头看向远处的易真,舍心呆呆地道:“易真,你……你流了好多血!”
李有灯震惊道:“就两个人啊,不至于吧大哥?怎么回事,打阿什泰尔出的内伤终于现在爆发了吗!”
易真视线中的人影早已散开成了几叠的重影,耳边的声音也模模糊糊的听不分明。
他似乎看见了隐隐约约的人形,有熟悉的,有他不熟悉的,同时听见了掌声和喝彩声,像群山中的回音一般,在他的耳道中来去跌宕,他紧紧绷着身体,双手依旧是亟待攻击的姿态。
他分不清面前是敌是友,人影幢幢,在他的视网膜上不住摇曳,就像海底的水草。这时,有一个最熟悉的影子断然分开人潮,将他们推得不停倒退,直到在易真周围让出一大片空白。
他快速地朝他大步走来,他的声音也分开了那些嘈杂的噪音。
“——小真。”
易真看着前方,脊梁宛如永不弯折的兵刃,他静静地问:“我打完了吗?”
“是的,打完了。我都看到了,你做得非常出色,让人除了惊叹,再没有别的话可以说。”
易真问:“其他人呢?”
“没有其他人了。我为你感到骄傲。”
易真点点头,说:“好。”
吐出这一个字,他忽然就闭上了眼睛,甲套“哗啦”一下松懈开来,膝盖软如面条,整个人向前倒去。
旁边有人惊叫:“啊,他要摔倒了!”
不过他没有摔在地上,一个宽厚结实的胸膛接纳了他,像黑夜接纳万物沉沉的安眠。
“小真,你可真犟啊。”声音的主人臂膀有力,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于他的耳畔发出轻轻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