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阳郡主脸又红了,使眼色让侍女们都退出去后,方低声道:“也没有其他症状,就是小日子总是不准,且每次来之前,都腰酸腿痛,十分难受,来了后更是痛不欲生,连下床都难……就想请问县主,能不能开方子,最好是能施针替我好生调治一番?”
顿了顿,越发声若蚊蚋了,“想必县主也听说了,我翻了年就要出阁了,郡马是襄阳侯家的二爷,去年放到了辽东总兵府做千户……我母妃的意思,是让我出阁后,也要随了郡马去辽东。可这样一来,我母妃一个人留在京城里,就太孤单,太冷清了,我心里实在不落忍。正好年初郡马回京述职兼给他们家老太太拜寿,我、我背着母妃,设法儿问过了郡马,将来有了孩子,能不能送一个回京,替我承欢母妃膝下,万幸郡马答应了……所以,我就想、想趁如今尽可能把身子调养好,以便出阁后,能、能早日有孩子,那便可以……”
吞吞吐吐的说到这里,终于满脸通红的说不下去了。
但也足够施清如听明白了,想到卫亲王妃多年来一直与广阳郡主母女两个相依为命,也不怪广阳郡主放心不下母亲,还未出阁,还已想得那么长远。
关键她那郡马爷也肯答应她将来送孩子回京承欢岳母膝下,不管是出于对皇室的敬畏不得不答应的,还是出于对广阳郡主怜惜心甘情愿答应的,那位郡马爷都算难得了。
施清如对这对未婚夫妻都添了两份好感,因笑着低声道:“郡主如此孝心,王妃娘娘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很欣慰的。只是郡主的脉象看来,倒是没有您说的那般严重,且以往您就没传太医调治过吗?”
广阳郡主低道:“可能是我不耐疼吧,反正每次都觉得痛不欲生。也曾传过太医的,可一来我不好意思与太医说太细,二来,二来我们家能传到的太医的水平,县主是个聪明人,应当能想到才是,所以……”
施清如在宫里待得久了,如何不知道很多时候位份其实什么用都没有,关键得看受不受宠,得不得势?
卫亲王早就薨逝多年了,卫亲王府就只剩卫亲王妃与广阳郡主母女两个,说来一个是亲王妃一个是郡主,倒是足够尊贵了,可说到底不过一对孤儿寡母而已,又岂能不受欺负,不遭受种种轻慢与不公平?
毕竟世人都是拜高踩低的,皇室宗室里显然更甚。
不由暗叹了一口气,道:“那我先据郡主的脉象和您说的那些症状,给您开两张方子试试吧,施针倒是暂时还不必。等您下次要来小日子之前,我再给您把脉,看了脉象后再说吧。”
广阳郡主这才转悲为喜起来,“那就多谢县主了,我一定不会忘了你的好的。”
施清如笑道:“那就请郡主让人送文房四宝来吧,就是您在宫里熬药吃药,方便吗?太医院倒是有药童帮着熬药,我们司药局却暂时抽不出人手来。”
广阳郡主忙道:“我可以让侍女就在屋里起了小炉子熬,回头去跟段嬷嬷说一声,料想她不会说什么。”
施清如点点头,“那就好。”
广阳郡主便叫侍女取了文房四宝来,见施清如笔走游龙,一脸的自信从容,不由羡慕道:“我真是好羡慕县主啊,随时都这般的从容不迫,成竹在胸,我要是能有县主的一半儿就好了。”
施清如笑道:“郡主生来尊贵,何必如此劳心劳力?这方子先吃五服,每一服都五碗水文火熬至两碗水,分三顿饭后服下,等吃完了我再给郡主请脉,横竖我隔不几日就要来一次仁寿殿的,倒也方便。”
广阳郡主的侍女忙把施清如的话学了两遍,确定都记住无误后,方退下了。
广阳郡主这才又低声与施清如道:“县主,我、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我母妃身子自我父王走了后,一直都不大好,尤其每年秋冬两季,更是夜夜都喘得难得有个安稳觉睡,不知县主可否替我母妃也开几张房子,调治一番?她身体好了,我将来随郡马去辽东,也才能更安心。”
施清如听得无奈起来,“郡主,我都没给王妃娘娘请过脉,不知道王妃娘娘身体具体是个什么情形,哪里就敢直接开方子了?这要是不对症,岂非适得其反?那我可担不起那个责任。郡主若真有那个心,回头让人拿了王妃娘娘的名帖,到我们司药局要求出诊吧,我替您请我师父亲自去给王妃娘娘诊治,管保药到病除。”
话没说完,广阳郡主已又羞红了脸,“都怪我关心则乱了,光想着县主医术好,又医者仁心,便忘了其他了,这治病可与旁的事都不一样,县主千万别笑话儿我才是。那等过一程子我回了府后,便让人拿了我母妃的名帖去司药局请县主吧,若如今我母妃延医问药,我就得回府去侍疾,就不能尽孝于皇祖母膝下了。”
施清如明白她的顾虑,太后特地传她进宫作伴的,她却一心想着回去陪伴母亲,让太后怎么想,一个不高兴之下,谁知道等待她们母女的会是什么?
因笑道:“郡主一片纯孝之心,我怎么会笑话儿?我敬佩羡慕且来不及了,我母亲早逝,我连尽孝的机会都没有,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只能下辈子才有机会弥补了。那就等郡主回头出了宫后,再说吧。”
广阳郡主叹道:“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我又何尝没有呢?我父王走时,我才三岁都不到,压根儿什么都不懂,再没有谁比我更明白县主的心了,所以更盼着我母妃能平安健康,安泰长寿呢。”
“有郡主这般孝顺的女儿,王妃肯定能安泰长寿的……”
当下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都觉得彼此无形中亲近了几分。
还是施清如见时辰委实不早了,方起身告辞,回了司药局。
常太医已在等着她回来用午膳,见她总算回来了,小声道:“总算如今不必日日去仁寿殿了,不然每天上午都得耗在那里,什么都别做了。”
施清如闻言,笑着也小声道:“今儿倒不是在太后那儿耽误的时间,是广阳郡主让我给她请了个脉,所以回来得迟了。”
“广阳郡主?她不会有什么居心吧?”自从经历了丹阳郡主一再与施清如示好,以致最后自己的小徒弟差点儿丢了命之事,常太医便对郡主这类生物再无好感了,尤其广阳郡主与丹阳郡主还只有一字之差,他就更是光听名字都觉得烦了。
施清如失笑,“师父,您这也太草木皆兵了吧?放心,广阳郡主性子很温柔,一看就不是那多事之人,而且她极是孝顺,我相信她不会无事生非的,毕竟……”
越发压低了声音,“她没有任何无事生非的理由啊。”
常太医一想也是,卫亲王府又没有儿子,便是将来储君定了,卫亲王府也能过继了,说到底也不是亲生的,彼此大面儿过得去也就是了,难道还能指望都跟亲生的一般掏心掏肺不成,自然也犯不着富贵险中求了。
这才缓和了脸色道:“那也罢了,但还是别深交的好。”
施清如自是应了,“师父放心,我理会得的。先吃饭吧,都快凉了。”
师徒两个便用起膳来,下午又是一下午的忙碌。
到晚间回了家后,施清如先去厨房看了晚膳的菜色,在原有四菜一汤的基础上,又添了四个菜和两份点心,才觉得差不多了;又让厨房备好瓜果,待膳罢赏月时吃。
等忙得差不多了,韩征也如他下午打发小杜子到司药局说的那般,按时到了。
常太医先还假意怄气,“两个没良心的,偏选在昨儿那样合该团团圆圆的日子,扔下我老头子一个人,你们去潇洒快活,真是太让我生气,太让我寒心了!”
架不住韩征与施清如一边一个又是夹菜又是劝酒,你一句我一句的,嘴巴跟抹了蜜一样甜。
还有小杜子在一旁说笑凑趣,不一时便逗得常太医忍俊不禁起来,那气自然也再怄不下去了。
大家热热闹闹的用了晚膳,待喝过茶,解过酒后,又一道去了后院的葡萄架下赏月。
都知道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自然今晚的月色比之昨晚更美不胜收。
常太医昨儿便吃过月饼了,但独自一人吃的,怎及不上与自己心目中的儿女一道吃的美味?
拿小刀把月饼切成一块儿一块儿的,插了牙签递给韩征与施清如,还不忘问他们:“这是我特地去怡隆斋买的,我觉着肯定比你们昨晚吃的要好,宫里的月饼也就胜在好看,花样多,真要说味道,可差怡隆斋的要差远了,你们尝尝呢。”
韩征接过尝了一口,笑道:“味道的确不错,不过我们昨晚没顾上吃月饼,光吃其他东西都吃饱了,是吧清如?”
换来施清如的瞪眼,他还好意思说,那都是谁害的?
但想到一个巴掌拍不响,她自己也算是“共犯”,又有些理不直气不壮了,只能恨恨的咬起月饼来,却是咬着咬着,自己又忍不住抿嘴笑了。
大家赏着月吃着月饼瓜果说着话儿,心里都安稳而踏实,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
待中秋的节日气氛在宫里和京里都慢慢散尽了,天气也开始一日日凉了下来,不觉便进了九月,秋高气爽,京城一年里最舒适的日子。
施延昌的伤也终于养得差不多了。
当然,这个差不多是在韩征和小杜子等人看来,只要人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了,那就叫‘差不多’了,至于施延昌满身都是烧伤后留下的轻重不一,轻的好歹已经结了痂,重的却已经开始发红流脓,让人只看一眼,都会觉得恶心,不想再看第二眼的燎泡伤痕等,那与他们何干?
施延昌日日夜夜有多痛苦,有多煎熬,那就更不与他们相干了。
只要他还能说话,手也还能写字儿,那就够了。
于是就在重阳节前夕,施延昌一纸状子,告到了顺天府,告的不用说是张氏与常宁伯,并整个常宁伯府了。
至于罪名,从常宁伯与张氏兄妹乱伦生子,混淆夫家血脉,到张氏与常宁伯奸情暴露,指使下人下药纵火,活活烧死了施家四大一小五口人,状子上都写得明明白白,足够张氏与常宁伯身败名裂,只剩死路一条了。
何况施延昌当年好歹也是凭自己真本事中了同进士的,才学还是尽够的,只差了点儿考运而已,如今满腔悲愤怨恨之下,要把一张状子写得闻着伤心见着流泪,又有何难?
再加上他那身人人都看见的可怖伤痕,——因为伤口太多,沾衣便剧痛,也为了能让黄大人心里更同情他这个苦主,施延昌去递状子时,便是裸着上身的,仅在外面罩了个披风,披风一解开,他的惨状自然人人都可见了。
于是不足半日,施延昌到底有多惨便与与张氏常宁伯的“光荣事迹”一道,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黄大人当即着了差役分头去常宁伯府和张氏的新宅子拿人。
兄妹二人都正自忐忑,因为黄大人一直没再升堂,他们也不清楚事情到底到了哪一步,是既害怕悬在头顶那把剑不定时候什么便会落下,又忍不住期盼永远都不要落下。
为此都是食不能咽夜不能寐,距事发至今,不过才二十来日而已,却已觉得比二十年还要漫长。
张氏因施家才出了命案,终究心虚,也不敢回去住了,正好顺天府封锁了现场,她便以此为由,带着施迁施兰如并一众丫头婆子,搬到了新宅子那边去住。
期间又安葬了施宝如,想到小女儿死得那么惨,免不得又哭了几日,恨了几日,也在心里念了一万次施家众人都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怪不得林妈妈。
满以为如此她便能睡一个安稳觉了,可惜还是噩梦不断。
一睡着便看见施家的人烧得浑身都烂了来向她索命,说都是她指使的林妈妈害他们,都是她当年非要给自己腹中的野种找个爹,找上了施延昌,才害了他们全家。
他们会一直缠着她到死,等她也变成了鬼,一样不会放过她,要让阎王爷将她日日在油锅里炸,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甚至还有她从没见过的祝氏来向她索命,问她为什么当初要害她?
张氏每每都是睡不了半个时辰,便会被噩梦惊醒,以致之后都不敢睡了,不几日便形容枯槁,人不人鬼不鬼了。
等顺天府的差役终于再次找上了门,说施延昌还活着,递了状子告她纵奴杀人,府尹大人着他们来拿她归案时,张氏反倒觉着自己终于可以解脱了。
至于常宁伯,下药纵火虽的确不是他指使的林妈妈,相反他知道后,林妈妈也就是在顺天府的大牢里,不然他一定生吞活剥了她!
却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别想脱得了干系了。
所以一直在家等着头上那把剑随时落下,只盼自己态度良好,那幕后指使之人能放过他的妻小家人,毕竟就算虞夫人已与他和离了,儿女却仍是他的儿女,母亲也仍是他的母亲,岂是人搬出了常宁伯府,他犯了什么事,便能不株连他们的?
如此兄妹两个几乎是前后脚被顺天府的差役拿着归了案,只不过一个关的是男牢,一个关的是女牢而已,以致竟没能打上照面。
但张氏与林妈妈却是终于见上了面。
之前张氏曾数次到顺天府大牢来,试图探望林妈妈,也曾试图贿赂狱卒,能让林妈妈在牢里的日子好过些。
可惜都没能成功,林妈妈也因此过了二十日的苦日子,她虽是下人,却养尊处优几十年了,几时吃过这样的苦?
不但吃的是馊饭睡的是地面,还蛇鼠虫蚁横行,饶她因是重犯,得以等单独待一件牢房,不被其他犯人欺负,也够她煎熬了,不过才几日,便恨不能一头碰死在牢里,一了百了了。
想到张氏与施迁,却还不敢死,怕她死了,到时候张氏就真少不得一个“纵奴杀人”的罪名了,她要是活着,还能一口咬死,就是她自作主张,张氏事先根本不知情,如此方有望将她彻底摘出去。
于是只能继续咬牙苦熬着,想着黄大人总不能一直不再升堂,也不结案,那只要她撑到结案后,便可以解脱了。
万万没想到,她等来的不是升堂不是结案,而是张氏也被关进了牢里。
林妈妈便知道怕什么来什么,她最怕的那种最坏的可能性还是发生了,一问张氏,果然如此,那少了的那具尸体果然被人给救走了,且那个人偏不是别个,恰是施延昌!
林妈妈当场便叫着:“都是我害了太太和哥儿,都是我的错啊!”,疯了一般往墙上撞去,除了以死谢罪,她已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张氏了。
亏得她身体已经极度虚弱,同张氏一起被关到大牢里的,还有她那些丫头婆子们,忙有一个冲上前抱住了林妈妈,才没有血溅当场。
林妈妈却也再没了力气,软软瘫在地上,哭得越发的撕心裂肺了。
张氏见她已是人不人鬼不鬼,也忍不住哭起来,还得低声劝她:“这都是命,都是报应啊……妈妈就别自责了,这样也好,宝儿肯定还没走远,我们下去后定然很快便能找到她,黄泉路上,便都能有个照应了,这样也挺好的……就是可怜了我的迁儿,他还这么小,却……”
说得林妈妈又忍不住拿头撞起地面来,直撞得自己头破血流后,才哭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疏忽,早知道我那晚就该先让太太带了哥儿走,再……可太太为什么还要把哥儿带到这里来啊,他这么小,那些大人肯定不会治他的罪,太太为何就不先把哥儿送走,送去给大姑奶奶带着,也比带到这里来强啊……”
张氏闻言,忍不住流泪看向了一旁让奶娘抱着,看起来呆呆的施迁。
自那日亲眼目睹施宝如被杀身亡后,他便一直都是这副样子了,看过大夫后也不管用,只说他这是惊吓过度,药石无医,只能慢慢的让他解开心结,慢慢的让他好起来,也有可能一辈子都好不起来。
张氏当然不肯放弃,早就在心里发了誓,无论要花多少银子,要付出什么代价,都一定要让儿子好起来。
可惜她还什么都来不及做,便已锒铛入狱了,除了把儿子一并带着,还能怎么样呢?
指望常宁伯不成?他自己都泥菩萨过河了。
那唯一还可托付的人,便只有陈嬿了,可长女以后没了公公护着,虞氏与张慕白如今势必都恨透了她,她什么都得靠自己了,亦是自身难保,她又怎么忍心再为难她?
张氏因含泪低道:“嬿儿自己都快过不下去了,甚至此番她也免不得要受牵连,把迁儿送去她那又能怎么样呢?还是别为难她了,若最后她能没事,我相信她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弟弟落难不管的。若最后……大家都不能幸免,那如今便是我们母子待在一起最后的时光了,我岂能忍心把迁儿送走?就这样吧……”
林妈妈听完张氏的话,又忍不住想拿头去撞地面了,要不是她当时百密一疏,让施延昌不知何时被人救走了,又怎么会有今日的祸事?
不,她就不该下药杀人,就不该想着先下手为强的!
可当时那个情形,她不先下手为强,太太与哥儿一样逃不过一个死字儿啊,难道让她眼睁睁看着太太和哥儿等死不成……
她惟有涕泪滂沱的一遍又一遍给张氏磕头,“太太,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您打我吧,骂我吧,您打我骂我我心里还能好受些……”
引得张氏和其他丫头婆子想着不知道等待她们的会是什么下场,也都忍不住痛哭起来,一时间满牢房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