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厚德气恼地说:“我和你妈的事,你不要管,爸爸跟你说得很清楚,我没有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这个家。你妈妈可怜,你告诉我她哪里可怜,那你可怜过爸爸吗,二十几年,你妈妈是怎么对我的?”
裴雅才张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电话就挂了。
然而她还想说的话,并不是责怪爸爸对妈妈的背叛,又或是对家庭对她的抛弃,她想说如果爸爸能好好把婚离了,才能站得住脚为他说话。
可爸爸不在乎她的感受,他仅仅把女儿当做心理安慰,来减轻甚至消除他的罪恶感,他和妈妈都标榜他们是受害者,但女儿不是,她不配,她没资格。
满心的绝望,让裴雅异常痛苦,她夹在了自身的道德裂缝里,她的隐瞒是对妈妈的背叛,她说出来,就是和爸爸决裂。
“为什么要这样?”手机掉落在地上,裴雅抱头蜷缩在床边的地板上,“为什么要把我生出来……”
也许健康正常的人,可以对此作出抉择,可裴雅不行,她寸步难行。
这是她患病的根源,是她要战胜的最大心魔,可笑更可悲的是,到这一刻,她仍旧想保护爸爸,想要保护妈妈。
裴雅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了存放文具的抽屉上,她新买的美工刀就在那里。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她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跪在书桌边,拉开了抽屉。
然而神志混沌,视线也模糊,她的手错过了第一层抽屉,映入眼帘的,是第二层抽屉里珍藏的东西,是她从小到大收到的最喜爱的礼物,但她没什么朋友,所以东西的来源也很单一,大部分是唐娇他们送的。
裴雅怔了怔,把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
十几年过去了,即便被用心收藏,物件终究会老化,水晶雪球里的雪花凝固不会飘动了,生日贺卡上的字迹都淡化了,当年觉得美丽不可方物的首饰,如今看来是那么廉价而土气,拉链很快就坏了的冒牌迪士尼笔袋,还有……
抽屉最里面,唯一一个带包装盒的礼物,是一只钢琴模样的八音盒,是小学三年级生日时,西成哥哥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扭动发条,生锈的八音盒嘎吱嘎吱发出走音的曲调,但听着听着,这叽叽歪歪的声音,也变得和谐起来,像是岁月留下的音符,替她记着十几年前的欢乐和幸福。
裴雅抱着膝盖,听着听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就笑了,抹去眼泪,再次小心翼翼地扭动发条,每一个音符里,都承载着童年时的快乐,耳边又想起哥哥姐姐们在楼下喊她:“文文,下来玩吧……”
裴雅打起精神,拖出行李箱,把这些东西小心收好,今晚不用偷偷摸摸了,她可以毫无顾忌地打包收拾东西。
答应娇娇的事,不能食言,她们要搬出去住,她还要教会娇娇弹钢琴。
漫长的黑夜终将过去,黎明必定会到来,周五一清早,才六点半,要去学校上班的裴雅刚刚走出家门口,就听见高跟鞋踩着水门汀的动静,从小路深处匆匆而来。
“娇娇?这么早?”裴雅很惊讶,“你……陪我吗?”
唐娇挽起她的胳膊:“走,一起。”
虽然才六点半,可弄堂里不少人来来往往,上班的,上学的,大清早已经有人家在路边生煤球炉了。
唐娇在弄堂里,出了名的迟到大王,每天都风风火火跑出去,难得见她这么早出现,邻居们少不得玩笑几句,而开朗活泼的姑娘,能和每个年龄层的人相处愉快。
到了弄堂口,裴雅以为她们该分开了,可娇娇竟然和她朝一个方向走,夜班下班的阿福叔看见了,笑道:“娇娇,你不去坐地铁啦?”
唐娇说:“我朝那边去和文文吃个早饭,然后学校后面也有个地铁口,顺路的。”
裴雅只是傻傻地在一旁笑,被阿福叔叮嘱路上小心后,就被娇娇拖走了。
“我吃过早饭,泡了麦片和牛奶,还吃了一只香蕉。”裴雅说,“我陪你,但我不吃了,我吃不下。”
唐娇这才老实交代,郭旭东已经等在校门外了,她们要走快些,不然赶上送孩子的大部队,车子能在这条路上卡半个钟头。
“他来接我去吃早饭,他有话要跟我说,我也有话想对他说。”唐娇软乎乎地说,“昨晚你走了之后,我就给他发消息,他也一直在等我消息,洗澡都把手机带进去,就怕错过消息让我等。”
裴雅满眼羡慕和欢喜:“郭总监真是很喜欢你呀。”
唐娇赧然含笑:“我也喜欢他,我是喜欢他才会焦虑的,我怕自己配不上他。”
裴雅说:“别这么想,那郭总监比你大十几岁,他要是也焦虑一下,你再焦虑一下,两个人都往后退一步,可就什么都没了。虽然两种不同的差距,无法互相抵消,但也算扯平了不是吗?”
唐娇笑得眯起眼:“文文,你是因为读书多,才能想出这么多道理吗,明明还那么小。”
裴雅笑道:“我也不小了,更不是什么大道理,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
然而看着文文瘦得有些凹下去的脸颊,和眼睛下发青的眼袋,应该是用遮瑕挡过了,可还是盖不住,唐娇大约能猜到,文文昨晚没睡好。
“等我给你发消息。”唐娇想要把自己的快乐和幸福传递给文文,阳光灿烂地笑着,“但是作为条件,将来你谈恋爱了,也要跟我分享你们的故事。”
裴雅远远就看见郭总监的车在校门对面停着,朝前方努了努嘴:“走吧,你不饿,郭总监也饿了。”
唐娇双颊绯红,很小声地呢喃:“是他非要来接我吃早饭……”
弄堂里,已经买菜回来的姚玉芬,敲了半天亭子间的门也没反应,不得不上楼拿了钥匙下来开门,才发现女儿已经不在家了。
爬回阁楼,问穿戴衣服要去上班的老公,和还躺在床上的儿子:“女儿呢?你妹妹呢?”
父子俩一脸茫然地看着她:“怎么了?”
姚玉芬指着桌上的点心:“她叫我买的早饭,怎么不吃就走了,她怎么可能起得那么早,会不会昨天晚上就跑出去了,我昨天就觉得她不太正常,她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们。”
父子俩还是一样的表情,互相看了眼,唐姚不急不缓地说:“我给她发消息问问。”
姚玉芬一个激灵:“我去问问文文。”
下楼出门,遇见几个邻居买小菜回来,跟她玩笑说:“今天娇娇这么早就上班,小姑娘长大了,不睡懒觉了嘛。”
姚玉芬忙问她们是不是见到女儿,邻居们表示,看到她和文文一起出去的,刚走没多久。
“哦,是和文文啊……大概一起吃早饭去了。”姚玉芬松了口气,脸色都缓了几分。
她很怕女儿是半夜出门,很怕是哪个男人把她带出去,三更半夜出去能有什么好事情,不是她思想保守、迂腐不化,她怕女儿吃亏,怕女儿被骗被欺负。
家门前,唐姚缓缓下来,还吊着一条胳膊的人,喊着:“妈,唐娇和文文吃早饭去了。”
姚玉芬跑回来,示意儿子别喊,冲身后还未散去的邻居尴尬地笑了笑,搀扶儿子上楼了。
这一边,汪美丽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和满脸睡痕,端着痰盂罐下楼,看见几个人在这里说话,打招呼说:“你们买菜回来啦,这么早,几点钟起来的?”
邻居说:“现在越来越睡不着了,老清老早眼睛就睁开,不服老不行的,美丽啊,你刚刚醒?”
汪美丽说:“昨天晚上风凉,好睡得很。”
邻居说她有好儿子好老公,每天嘻嘻哈哈没心事,当然睡得着吃得香,哪里像她们,家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操不完的心。
汪美丽笑着应付几句,出去倒了痰盂罐回来,下意识地看了眼对门裴家的光景。
挺大的房子,冷冷清清,一点烟火气都没有,还不如之前借出去的时候好,最后走的那对小夫妻,进进出出总是阿姨阿姨嘴巴甜得不得了。
当然,文文是讨人喜欢的,汪美丽抬头朝窗口看了眼,可没来由地,想起那一晚孩子在窗口哭泣的模样,不禁一叹,念了句:“小姑娘作孽……”
此刻,林西成已经开车出门,学长为他约了心理医生,由于是临时约的,人家特地提早上班等他,他当然不能再去晚了。
学长很重视这件事,毕竟是眼睁睁看着一个人那么惨烈地死去,热情地为他联络安排,昨天才说的事,今天就约好了,更说好要亲自来带他去。
林西成到达医院后不久,学长就来了,先带他去了自己的办公室喝杯茶,等同事到了后,再带林西成过去。
“你马上要上班了吧。”林西成说,“会不会影响你。”
“还早,你就别担心我了。”学长拍拍他的肩膀,“怎么样,有没有做噩梦什么的,见了医生,不要害羞,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
林西成尴尬地一笑:“还好,你放心。”
学长问道:“那你的朋友呢,那个小姑娘,症状好一些了吗,味觉恢复了吗?”
林西成神情凝重:“你是医生,我就不隐瞒了,也许将来还要你帮忙。你在学校看到的人就是她,我们另外的朋友托人介绍去见的那位教授,后来再去医院诊断,她是重度抑郁症。”
学长吃惊不已,眉头紧蹙,问道:“有人照顾她吗,她的家人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