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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节
    第190章 离之后
    正如花破暗所说的, 血魔兽死后化作的血池在一点点地扩大,吞噬了河岸边的草木, 浸透了护城河的河水, 慢慢地, 城郭的边沿也开始坍圮,砖瓦掉入血水之中,也消融成了鲜红粘稠的浆液。
    这种侵蚀不再似两军对峙时那样杀声震天,胜负在须臾决出。
    它更像是草垛中游曳的毒蛇,一寸一寸地吐着信子,准备吞噬掉眼前庞硕的猎物尸体……
    这段时日里,重华与燎没有交战。两边隔着那滚滚熔流的血色之河,重华一片死寂, 而燎国已渐狂欢。
    是夜。
    墨熄独自登上城楼, 在鸱吻峥嵘的角楼朱栏边望着城外——楼宇之下便是血池之水,隔着辽阔的红河水面,能看到燎国的连营灯火通明, 修士们围炉而坐,篝火点单, 全然是胜利在望的模样。
    跟随着他的羲和府管家李微拢袖垂首, 静候于角楼之下。
    有小修忧心忡忡地问道:“李管家, 羲和君都还好吗……”
    李微一时默默, 饶是金莲之舌,竟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墨熄都还好吗?
    他不清楚,谁都没有这个问题的答案。
    顾茫牺牲之后, 重华士卒们一度以为墨熄会失去理智,以为他会一蹶不振,以为他会自暴自弃,以为他会伤心欲绝。
    但他都没有。
    众修在血魔兽化作的血池边反复施法,想尽了法子也无法捕捞到顾茫——哪怕是顾茫的尸体。
    最后反倒是墨熄对他们说,别找了,回去歇息吧。仗还没打完。
    他和顾茫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命,他们见过太多人在战火中生离死别,昨天还一起饮酒的兄弟,或许第二日就成了了无生气的残躯。
    他们甚至来不及悲伤,来不及吞咽这个事实,来不及消化一个人的生死。一切都是匆匆忙忙的,责任会逼着将领去清醒。
    因为,仗还没有打完。
    兵卒若是悲伤失去控制,付出的或许是自己的性命。而主帅若是悲伤失去控制,会连带着多少人一齐送命。
    墨熄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权利。
    他所能做的,只是在瞭望血池与燎军时,兀自凭栏,在他爱人牺牲的血池边多站上那么一会儿。
    只是那么一会儿。
    小修士忍不住又低声问:“羲和君不会难过吗?”
    这一次李微倒是很快能作答了,他说:“他又不是顽石之心,如何不会难过。”
    说罢李微在心中暗叹一口气,向星空下墨熄孑然孤寂的身影望去。
    在顾茫刚刚沉于血池的那一日晚,是墨熄亲自下令让修士们回城休整,不用再作无意义的捕救。
    多少有些人在心惊于墨熄的冷血与冷静。
    唯有李微清楚,那天晚上墨熄回去,在羲和府那间顾茫住过的屋子里,褪去了所有的身份与责任之后,到底是什么样子。
    李微原本是去收拾这间再也不会有主人的房间的,但他还没推门,就看到墨熄坐在小桌前的背影,桌上是顾茫曾经写过的书信,留过的片言。墨熄就在那一豆枯灯里一页一页地看着,顾茫平日里记下的都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字句间极少埋怨什么不好。
    墨熄就浸在那顾茫编织的美好过往里,饭兜趴在他脚边呜呜地叫唤着,似乎在追问着他顾茫的去向,似乎在问他,为什么今夜顾茫没有回来……
    几许后,墨熄垂下头,那屋子里终于传来低低的哽咽,压抑着,像他此刻也压抑着自己肩膀的颤抖。可是怎么压得住呢,他已经苦撑了那么久,他整个人都已只剩下悲伤,苦痛,还有责任……除此以外他什么都没有了。
    这些年,他历经了虚假的背叛,真正的错失,离别的痛楚,每一次他都告诉自己,再熬一熬,再熬一熬,或许一切就能过去。
    甚至几天前,他看到站在校场猎猎军旗下神采飞扬的顾茫,他以为,一切苦难终于到了尽头,以为此战之后就能熬来他的长相守。
    可是留给他的,最终只有这一方空寂的小屋。
    屋子的主人已经离去了,就好像客居于此,甚至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
    原来他经受了这么多苦难,最终熬来的,不是长相守,而是久别离。
    墨熄将那一沓柔软的书页捧起来,贴在胸口,靠近心脏搏动的位置。好像写字的人还残有温度在纸页上。
    他再也忍不住,嘶哑地,软弱地,低低地唤一声:“顾茫……”
    顾茫。
    此一声后,再也说不出更多的句子。
    他不是帝国的砥柱,不是墨帅。这一刻他只是一个与所爱之人永诀的无助之人,是被顾师兄留在血海里的小师弟。
    所有的同袍都离去了,那七万的亡魂,那些曾经与他们一样年轻出入行伍的兄弟,如今顾茫也走了。
    最后只剩了他。在黎明破晓之前,只有他一个人了。
    无论恨也好,爱也好。
    他的顾茫哥哥,都再也不会回眸看他,冲他张扬地笑,或者茫然地恼。
    一声沙哑的呜咽像是濒死的兽,痛苦地哀嚎着,撕碎了最后的自制。墨熄低着头颅,哽咽着,哀恸着……最后他像失去了一生伴侣的困兽,像末路孑然的雄狮,困顿着,绝望着,最后终于在这寂夜里,泣不成声。
    人生这么长,山河这么广,可只剩这一刻,只有这一片天地,是属于他自己的。
    李微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轻轻地,替他掩实了门……
    墨熄从来不是无情的。
    李微知道,在整个重华,或许都不会有一个人,能够真正地明白对墨熄而言,顾茫究竟是什么。不是光,不是火,不是希望,不是恋人,不是兄弟……顾茫之于墨熄,或许比这些拢在一起都多得多。
    所以墨熄下令让他们别再浪费力气搜救了,那并不是一种放弃。而是因为墨熄比谁都清楚——顾茫做的决定是什么。
    顾茫想要什么。
    以及,他还会不会回来。
    李微离开了这一深小院,他很敬仰他的主上,其实在君上还未他赠与墨熄的那一年起,他就觉得羲和君就是重华的脊梁。
    如今脊梁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弯折了,他很痛,很难再支持下去。可是整个邦国的人都只能看到墨熄的强悍,却忘了他也只是血肉之躯。他刚刚失去了他最重要的人,但允许墨熄喘一口气,允许他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去凭吊去思念去拥抱另一个人的气息的地方,竟只有这一方小小的孤室。
    那就是他与他顾茫哥哥的家了。
    李微不忍心打扰,也不忍心再看——这是墨熄与顾茫的道别,与羲和君,与顾帅,与尊与卑,与生与死,与其他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他是羲和府的管家,最后也会替主上把这一重秘密守好。
    第四日,重华都城已被血池吞没小半。那一小半的城民不得不退缩到城池靠后的位置,看着自己从前的家成了一片血海。
    所幸岳辰晴善行机甲术,慕容楚衣留下的书录当中,又有一卷是讲解如何尽快地建造避难屋舍的。他照着图纸而行,倒也暂缓了这些人的容身难题。
    那是慕容楚衣的法术。
    岳辰晴想,如果四舅还活着,一定会做的比他周全得多。
    但是他的小舅舅已经不在了。
    只有他,能把慕容楚衣的温柔,在这动荡的乱世里延续下去。
    “四舅,我或许做的不够好,但是……”他仰头望着星空,已经磨到起泡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却依旧没有放下他在调试的竹武士。
    “但是,我会按你的心意去完成你要做的事情。”
    “我是岳辰晴,是你的外甥,岳家的家主,是你的继承人。”
    繁星一闪一闪地,照耀着这一片烽火狼烟的大地,也映在了岳辰晴隐约潋着泪光的眼睛里。
    岳辰晴小声地哽咽道:“你在天上……都看到了吗……”
    你曾经一直在默默地保护我。
    现在换我了,舅舅。
    我来保护我们的家。
    如岳辰晴一样,如今的重华,每个人都在为了保卫着他们的家邦而战。
    从前这个邦国确实是一盘散沙,但因为有顾茫,有慕容楚衣这样的人先献祭了鲜血,也因为此战若败他们再无退路,这人人心里都很清楚,所以这盘沙终于凝在了一起。
    变得坚实,变得坚强。
    血池在不断蔓延,但是绝望之中的韧劲却不消反涨。
    他们在寻找转胜的出路。
    到了第五日。
    当所有贵胄以及高阶统领们在王宫军机署钻研如何才能遏制住血池的扩张时,忽有守备来报——
    “羲和君!望舒君!梦泽公主。”守备依次向殿内三位目前最是权重可靠之人行了礼,而后道,“姜药师回来了!正在殿外等候!”
    姜拂黎进殿的时候,所有人都怔住了。
    其中以他的妻子苏玉柔为最甚。苏玉柔虽以白纱垂面,教人瞧不清红颜,可是她看到姜拂黎的模样时,捧着的杯盏竟失手滑落,蓦地摔倒了地上,砸了个粉碎。
    “拂黎,你——”
    姜拂黎一身青银色相间的衣袍,那衣裳选料做工都堪称极上乘,但依旧掩盖不了他的风尘仆仆,最令人吃惊的是他的眼睛。
    他那只原本就已经夜盲的左眼,不知是受了怎样的损害,已经完全看不见了。雪白的纱布斜缠过去,渗着鲜红的血迹。
    他闻声,用尚且清明的杏仁右眼静静地望了苏玉柔一眼。两人目光相触间,就似交换了一个旁人所不知晓的秘密,苏玉柔一下子就颓然软倒了。
    墨熄听到她用几不可察的声音,轻轻地唤了一声“宫主”。
    姜拂黎衣冠狼狈却神情磊落,脸虽然还是奸商姜药师的脸,但气质却和从前迥然不同,眉目间的情态甚至都不像同一个人。他此刻看来温柔、沉静、坚定,而不似往日的姜药师——往日的姜药师时常给人以另外一种感觉,就好像,除了钱帛,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在乎什么。
    以前的姜药师是个无情无心的傀儡。
    但今日归来的他,似是傀儡终于召回了失却的魂灵。
    姜拂黎用剩下的那一只漂亮的眼睛在屋内扫了一圈,目光依次在慕容怜,慕容梦泽身上停留了片刻,最后落到了墨熄身上。
    他沉默片刻,低声道:“羲和君,我有要事,烦请你移步一叙。”
    姜拂黎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客气,但是却莫名的有一种压迫力。屋内众人都感觉到了姜拂黎性格上的骤变,因此望墨熄那边望去时,忍不住添了几分忧心。
    慕容怜狠啜了一口浮生若梦,忽然一把抬手,拉住了准备与姜拂黎离开的墨熄:“先等等。”然后他那一双桃花三白眼眯缝着,盯着姜拂黎:“……你是真的姜药师,还是又是个赝品?”
    “你七岁的时候曾因不服身高不及顾茫,在鞋履中垫了厚厚一沓绢纸,结果不慎因此跌到,摔破了头,缝了——”
    “停停停!”慕容怜面露尴尬却犹自强撑,“行了!我知道你是真的了还不行吗!”
    说罢讪讪地松开了墨熄,翻了个白眼低声暗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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