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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陆老夫人:“你们一片孝心,我自是知道,但我已经这把年纪,早看开啦,陆府将来是你们的,不必顾虑于我……”
    “老夫人,并非如此,有您在,才有陆府。”并不是什么无足轻重。
    陆老夫人看着岳欣然,心中一暖,只听她继续道:“这三江世族,并不值得您如此。”不只是因为什么利弊得失的权衡,更因为岳欣然确实觉得,这样势利的人家,没有资格令老夫人这样委屈。
    陆老夫人苦笑一叹,沈氏却一旁嗔道:“那你做什么拦着我,靳张氏那老不死的东西,便该扯了她的帖子!”
    岳欣然坐在陆老夫人身旁,放下盒子,又拿起那张帖子,递给陈氏:“四夫人,您再仔细看看?”
    陈氏微微疑惑,随即一脸惊讶:“千日洒金笺!”
    那帖子所用信笺洁白若雪,可对着光线,却隐约可见金光漫漫似有若无,千日洒金笺,笺如其名,以细碎黄金研磨入纸浆,需要三载功夫才可得。用这种纸来当回帖,和把黄金扔到水里也没甚分别了,洒金二字,实是双关。
    陈氏一脸冷笑:“我以为只有魏京里那些外戚中的冤大头才用这玩意儿,靳氏当真是轻狂得紧,奢靡无度!”
    岳欣然正儿八经对沈氏道:“所以二夫人何必撕它呢,这么值钱的东西。”
    不只是沈氏,众人皆是撑不住笑了,沈氏笑嗔:“莫诳我,我不信你没别的盘算!”
    岳欣然却是面色一肃,郑重向陆老夫人道:“请四夫人代您回帖吧,陆府本是扶柩归乡,如今英灵未得归葬,府中上下悲不自胜,心实难安,不宜出门。一路奔波,国公他们该回祖宅真正安歇了。”
    听得岳欣然的话,陆老夫人面上的沉静再次支离破碎,苗氏众人皆红了眼圈,低声应是。
    与此事相比,靳氏那一封无礼回帖,当真是无足轻重,由陈氏后辈回帖,既不失礼怠慢,又是一种站在道德礼法高地上的无声指责:人家扶柩还乡,你却要人家登门拜访?你们靳氏自称世族,几个意思?
    更兼陈氏亦是世家大族出身,出身之优,更在靳张氏之上,恐怕这一记哑亏,对方只能暗吃了。
    更重要的是,岳欣然的处置不论有意无意,都给了陆府上下一种暗示:所谓的三江著姓,在她看来,没什么大不了的,陆府自己的事情最重要,什么靳氏靳张氏的,顺势踩了一脚便到一边儿去吧,没功夫搭理。
    既不值当生气,也不值当多费心神,更不值当府中上下为之闹分歧。
    这种态度之下,奇妙的是,靳氏那边,竟还来了一封书信,却是由靳六娘写的。她是靳张氏嫡出的女儿,早年在魏京倒与陈氏打过照面,书信一反三江世族的无礼怠慢,毫没有提及先前几封帖子暗中交锋之事,措词极为谦逊客气,只道先时陆府忙碌未敢轻扰,她因亲事在即,十分歉意地不能出门,半月之后,请陈氏过府,以叙旧谊云云。
    依旧是那千日洒金笺,看来这靳府上下当真是极爱此笺。
    陈氏亦奇:“这靳氏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岳欣然只一笑:“管它什么章程,不睬它就是。”
    目下最重要的便是入葬之事。
    先成国公故里自然不是这繁华的益州城,他的故乡是在龙岭郡成首县一个村落中,陆平被封国公之后,回乡修缮的祖宅也在那里。他的父母、早早亡逝的陆府大公子、三公子都安葬于彼,叶落归根,陆府这五个男人,如今自然也是要葬归成首县一处的。
    归葬涉及诸事繁杂,时辰、礼制俱不能错,思及许多器物乡下偏僻未必能有,都需要在益州置办起来,岳欣然顺道遣府中人采买时多收集些市井消息。肃伯倒是带来一封益州州牧的唁函,吴敬苍对此嗤之以鼻,虚伪!他自己不登门,来封信就算?
    采买得差不多之时,筮宅卜日,即测算风水时辰的先生倒是不必另找了——大衍与向意晚回来得很快。
    或者说,那位公子毕竟年轻,先时在丰城虽是病重,更多是因为丰城地界良医难寻,向意晚几剂汤药下去,便见起色,这位公子在外,家中终不放心,便轻骑换马送了他归家,因岳欣然早有吩咐,向意晚与大衍二人便直赶来益州,正赶上陆府忙碌归葬之事。
    刚刚安顿下来的陆府诸人,再次启程。
    到得地头,大衍跟着阿方伯一道先去勘看地头,回来倒是对先前选定的风水赞不绝口,卜日也进行得顺遂,部曲们按着大衍指点的时辰、方位,开穴。
    再迁灵柩于祠堂,重设神主灵位,彻夜燃燧烛,向祖先与亡灵祷告,已然归乡,并将所占时辰一并奉告。
    掐算好时辰,这一日天光蒙蒙亮,陆府上下便扶了枢车启行,魂灯在前为引,阿金几个身为嗣子嗣孙都要捧着神主灵位紧跟,阿金捧了祖父与父亲的,阿和捧了父亲与五叔父的——阿久太小,便由他代了,便是最小的阿恒,也一脸懵懂地捧着他六叔父的灵位,被嬷嬷牵着向前。
    山路崎岖,连陆老夫人都拒了岳欣然安排的步舆,在沈氏陈氏搀扶之下,艰难地下地步行。
    到得此时,岳欣然才看到这位素来坚强的老夫人一步一泪,这一次陆府的动荡与变故,纵使再坚强的人,一夕之间失去丈夫与幼子,怎么不能痛心摧肝?只是一路风波,命运竟连软弱哭泣的机会都没能给她。
    扶着她的陈氏与沈氏,又哪个不是哭得浑身发颤。
    于苗氏而言,这条道路熟悉得那样可怕,一抬眼,那座此生挚爱与依靠安息之处便又在眼前。
    梁氏没有要婢女帮忙,自己亲抱了阿久,要一起去送他没能见到的阿父。
    这支送葬的队伍艰难缓慢的前行在暮秋寒冷的清晨中,周遭只有冷冽的风声嘶嚎如泣,卷起灵幡与纸钱,在半空纷纷扬扬,好似天地大雪。
    微曦冰冷的晨光中,岳欣然只由心底期盼,英灵归葬后,陆府上下能真正得到内心的宁静,由时间将悲痛化为怀念,陆府所有人都能重新积攒力气,轻松一些,自在一些,看向人生的下一站。
    便在这默然中,风中突然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然后便是隐隐怒叱骂与争吵,岳欣然皱眉,看向哭得不能自已、尚未觉察不对的陆老夫人等人,她加快步伐,顾不得脚下难行,迅速向前面跑去,阿田与岳嬷嬷都跟不上她。
    最前面的引魂灯竟被截了下来,几个孩子已经被吴七和几个部曲护到了一旁,信伯肃伯阿方伯正面色难看地同一群同样披麻戴孝的妇人理论。
    见岳欣然来,阿郑双目通红咬牙切齿地来禀报:“六夫人!这群不知哪里来的丧门星竟拦了咱们前路!”
    大魏葬礼中,魂礼在前指引英灵前进方向,神主灵位便是英灵所在,引枢安葬之路皆是事前测算好,按照魏人的习俗,这般被人在送葬途中拦下,岂不是要打断魂灵前往地府、寻找安息处之途?
    一般的仇恨,若是不到杀父夺妻的份儿上,都断不可能干出这样的事。
    不论是不是相信这个,今天陆府这样的仪式,不只牵系亡人,更深深关乎未亡之人,岳欣然绝不能容忍有人破坏。
    那些妇人一面嚎啕,一面大叫:“你们陆家的男人还能有棺材、有葬地,我们的夫君哪?”“他们跟着你们家男人去打仗,尸骨都没能回来!”“现今家里没米没粮,连个坟都挖不成……呜呜呜呜呜……”
    岳欣然沉下面孔,今日之事,又是一桩蹊跷,陆府没有通知什么故旧,这些人又是怎么知道的?她冷冷朝阿郑道:“领着人,把这些妇人圈到一边去,不要惊了老夫人他们,小心些,不要伤到人,跑了的也莫追。我晚些来查!”
    岳欣然掌家之事,陆老夫人自然当着阖家的面周知过,可那毕竟只是周知,就算先前见识过岳欣然行事,晓得她智计不凡,和现在见到这位当家人这般果决,毕竟不同。
    肃伯信伯等,俱是精神一震,因为这些可能都是跟随成国公的旧部家眷,先前他们便有些束手束脚,现在有岳欣然的命令,那还说什么!
    阿郑亦是心中一松,神情肃然领命去办。岳欣然随即又想到了什么,叫来吴七和另一个部曲,吴七神情忐忑,终是奉命而去。
    那些妇人见情形不对,陆府先时好声好气劝的她们,怎么这个看起来娇弱的小娘子一来,说了几句话他们突然就翻脸,这和想的不一样!
    她们正要大声嚎叫,部曲们有一个算一个,塞了嘴绑了放到一旁,虽是农妇都有些气力,可要与军旅出身的部曲如何能比?机灵些的见势不对,立时拔腿就跑,部曲有令,也不去追,再敢来坏事再绑了就是!
    因此,被拦的路“清理”得十分迅速,眨眼间,队伍又是继续向前,后队的陆老夫人等人都全然不知便解决了。
    阿钟伯只朝肃伯信伯低声庆幸道:“全亏得当初听六夫人的,咱们在魏京跟着一道回来了。”
    不然陆府上下孤儿寡母的,没有人手,遇到这种根本不讲道理的情形,岂不是要干吃亏?!
    阿方伯也吁了口气:“还是六夫人见机果决。”来得迅速,处置果断。可算知道老夫人怎么非要越过前头几个、一定要这一个来掌家了。
    魂灯与神位继续前进,到得地头,陆老夫人跪了下来,颤颤巍巍给成国公、成国公世子、四位公子的灵柩洒下第一捧土,风吹起她苍白的头发,沈氏再也忍不住,大声哭着朝第二个新增的坟头而去,嬷嬷婢女抱住了,她高声哭喊:“陆仲安!陆仲安!陆——仲——安!!!”
    随着泥土一点点覆盖,阴阳终是两相隔。
    陆府上下才一步一回头,奉了神主灵位往祖屋祠堂,附于先人之旁,享香火供奉。
    岳欣然亦跟在陆老夫人、苗氏、沈氏、陈氏、梁氏身后,上了一柱香,看着悲痛难抑的陆老夫人,再看到成国公一侧新增的灵位上“陆膺”二字,心中一叹,你若有灵,请保佑你的母亲身体康健、余生安泰吧,然后,岳欣然将第二柱香郑重地插在了这新增的灵位前。
    模糊视线中看到岳欣然神情庄肃给成国公世子上完香,陆老夫人才强忍了悲意,扶着胡椅坐下:“今日既开了祠屋,也不必另择时日,取了谱牒来,将阿岳添上吧。”
    然后,肃伯亲捧了谱牒而出,翻开,在陆平姓名之下,清晰写着“六子膺,生于开平十四年十月十七”那一格内,多添了一行所卒年月,这一格的左下方,很快多了一行新鲜墨迹“妻岳氏欣然”。
    而岳欣然看到看着这两个格子,不知道为什么,神情格外怔愣。
    陆老夫人这一日精神实是疲惫到了极处,未曾留意,苗氏看到这一幕却心中一叹,若六郎还在,他们二人不知多么般配,只如今,唉。
    这一日起得绝早,完成所有仪式又已经是日上三竿,陆老夫人却未能进多少饭食,岳欣然连请了向太医来。
    她们奉着陆老夫人服了些安神药歇下,祖宅自不能与益州的府第相比,可不知为何,大概因为祠屋在此,精神大起大落之外,终于了却一段心事,又也许是因为安神药,近来一直休息得不好的陆夫人终于沉沉入梦,不知梦中能不能见到她心爱之人。
    向意晚出来才对岳欣然、苗氏等人语重心长地道:“老夫人有年纪了,素又有疾,情绪再经不起这等大起大落,还要妥善伺候、精心照料为要,不能再叫她费神。”
    思及这一路艰辛,应下的同时,苗氏等人心中也不免恻然而愧,劳动阿家这般年纪还要操持,确是她们不是,几人视线交汇,难得竟生出了一般的心思:今后自是再不能劳烦阿家。
    然后,不知为什么,她们俱是看向年纪最小的岳欣然,陈氏率先开口道:“阿岳,你的名字已经上了谱牒。”
    岳欣然本来正思忖如何开口,闻言不由一怔:“四夫人?”
    苗氏不由捏了捏她的面颊道:“还叫夫人?”
    若不是夫君早逝,她的孩子都要比岳欣然大了,只素来见她沉稳多谋,叫人忘记了年纪,今日打开谱牒时,才意识到这不过与六郎一样,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而已,还在该叫人怜惜的年纪。
    过往,她待六郎如己出,今后,她待岳欣然也该这般。
    岳欣然被捏得一呆:“啊?”
    沈氏噗嗤笑出了声。
    岳欣然揉了揉额头,把满脑门儿的阴谋诡计且清一清,看着她们四个红肿未消却犹带笑意的眼眸,岳欣然轻吁了一口气,似乎一直以来维持着的什么终于再无痕迹地消散,她苦笑着朝苗氏郑重行了一礼:“大嫂。”
    苗氏大笑着再抚了抚她的面颊,纵苗氏素来是个心眼敞亮的人,这一声之后,眼神中还是格外再不同了些。
    她朝沈氏行了一礼:“二嫂。”
    沈氏只爽朗一笑,答应得格外响亮:“哎!”
    她朝陈氏行了一礼:“四嫂。”
    陈氏瞧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还欠着阿家一声,记下了?”
    岳欣然苦笑着应下,朝梁氏再行了一礼:“五嫂。”
    梁氏最温柔,连忙扶她,悄声道:“四嫂没有旁的意思,就是,”她抿嘴一笑,隐隐可以看到一个浅浅梨涡:“咱们是一家人啊。”
    再然后,苗氏扶了她还未完全长成的肩膀:“今后,我们都听阿岳你的吩咐行事啦。”
    不待岳欣然说什么,苗氏又用力扶了岳欣然的肩,将她牢牢扶坐在上首的位置,不容她起身。
    苗氏眼眸极认真又极温柔:“可你不必害怕,我们都在旁边看着你、帮着你,再难,总能过去!”
    陈氏微微一笑,在下首坐下:“正是。”她语气极为郑重地道:“阿信一直念叨着要像你一般,今后,你可不只是他的六叔母,定要越来越了不起才对。”
    岳欣然看着她们,想说什么,又终于只是说道:“……好。”
    明明她素来无所畏惧,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好像胁出双翼、脚下生风,从此以后,无所不能。
    岳欣然收拢心神,很快道:“确有一事。”
    唤了阿郑、肃伯、吴敬苍等人同时,岳欣然将事情迅速说了一遍。
    沈氏简直气炸:“这算什么?!靳氏便算了!现在连乡野间的阿猫阿狗都敢欺负上来了?!”
    如果没有岳欣然,今天陆仲安的亡灵都没办法安息!想到这里,看着被带上来的这十来个妇人,沈氏生吃了她们的心都有!
    看着堂上坐的这些娘子,虽是一般重孝在身,可个个气势非凡,坐在最上首的那一个,明明年纪最幼,甚至面上也不似余人带着明显怒意,神情就属她最为平静,可这些农妇却偏偏最不敢看她,方才一见她们便下令捆了她们的,便是这个最小的娘子!
    岳欣然一指最左边一个:“一个个来说,先解开她。”
    满面脏污瘦得脱形的妇人,连一身孝服都是茅草布头东拼西凑而成,何曾见识过这种场面,吓得腿都软了,只知道连连磕头:“贱妇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岳欣然心中一叹:“算了,先带下去,叫她们吃些东西,看着份量,莫要撑坏了。”
    沈氏刚想跳起来,可看到上首的岳欣然,咬咬牙,又生生忍了下去。
    岳欣然:“吴七回来了吗?”
    阿郑自将吴七、他的舅母、两个嫂子带了上来。
    岳欣然这一次十分客气请他们一起坐下,大抵是吴七路上说了什么,虽是一般破破烂烂的重孝,这三个妇人看起来只有些自惭形秽,抬不起头来,倒没有太多畏惧。
    岳欣然微微一笑:“这位大婶如何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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