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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节
    天从镇是西北最后一个封庄耕作的试点,粮庄地点被选在了黄沙滩。
    在黄沙滩上种稻子,这听上去就是天方夜谭。
    不止当地官员将信将疑,满脸“臣就是陪陛下做耍”的谄媚,被徐屈从各地招来应募的退伍老卒也都心底犯嘀咕。只有稷下庄出身的老员工信心满满,每天干劲十足地封庄建哨,对新员工进行上岗培训外带疯狂洗脑。
    这是谢茂重生之后,第一次用进化谷种在极限条件下大规模试种。
    每一次进化都是不同的。哪怕他有前世经验,哪怕他知道这个世界作物的正确进化方向,重新进化操作时,稻谷的进化程度还是会和前世有微妙的不同。
    他记得第一世在黄沙滩播种稻谷的效果非常好,到第二世复刻进化成果时,在黄沙滩试种就大规模歉收。农作物进化可以控制不可预料,谢茂又失去了修真的能力,很多时候全凭经验行事,并不那么绝对可靠。
    如今稷下庄诸人信心满满,谢茂心底有些忧虑,不过,他隐藏得很好,没人知道皇帝在担心。
    到了黄沙滩之后,谢茂一反常态地经常到沙地上视察,这日才从沙地上回来,风帽上一抖落就是簌簌而下的黄沙,朱雨才要服侍他更衣沐浴,下人就回报:“禀陛下,侯爷候见。”
    皇帝跟前,不必称封号的侯爷就那么一位。
    赵从贵瞪眼骂道:“脑子沤肥了这是?侯爷来了为何不即刻请见?还不快请进来!”定襄侯在太极殿都是进出自如!
    谢茂挥挥手,示意不必怪罪小太监,哼道:“叫他等一等吧,朕待会见他。”
    摆着皇帝架子的谢茂舒舒服服地泡了个药浴,原本下半天还有下地视察的行程,既然衣飞石回来了,他果断给自己了放了半天假,这会儿打开发髻,让朱雨服侍着搓洗被风吹入发间的黄沙。
    泡好了澡,洗好了头发,浑身松快的谢茂还不肯出浴,懒洋洋地躺在盥室软榻上,晾着长发让宫奴用干毛巾一点一点地擦。
    因地方实在偏远,连个像样的官邸都没有,谢茂就住在当地最结实干净的砖房里。
    哪怕是最气派的砖房了,这地方也没有地火龙,只能烧炭。盥室里暖烘烘地烧着火盆,谢茂就歪在榻上休息。连日疲惫加上洗漱后的慵懒,他本是想故意逗一逗衣飞石,哪晓得一个不小心就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茂半梦半醒间,想起小衣回来了!哎哟,朕得去见他!
    瞬息间,谢茂就从酣软的睡梦中惊醒。他在梦里记得自己还在盥室,也记得自己故意在捉弄衣飞石,深怕自己这一迷糊就误了事,真的晾上衣飞石几个时辰,只怕朕的小衣要伤心。
    哪晓得谢茂一睁眼,就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近在眼前!
    衣飞石一贯单衣素净,腰间玉带也仅有三眼羊脂白,正蹑手蹑脚地弯着腰,脸离谢茂三寸远。
    谢茂惊呆了。
    衣飞石也惊呆了。
    谢茂是完全没想过衣飞石会如此狂妄放肆,偷偷潜入皇帝驻跸之处。
    他心目中的衣飞石一向老实!
    衣飞石则是完全没想过皇帝会如此警醒。
    他自认凭他的身手,偷偷摸摸跑进亲爹的床前转一圈,偷走衣尚予的被子,衣尚予也不会发现!就皇帝这个弱……咳的身手,怎么可能他才近身,皇帝就睁眼了?!
    衣飞石善听善察,自问一直小心翼翼地靠近,明明皇帝刚才还在梦中,怎么突然就醒了!
    谢茂还没从乍醒乍惊的错愕中醒过神来,同样动作没过脑子的衣飞石转身就想跑。
    他一跑就转身,一转身就让谢茂看见了他的背影。
    ——这背影,是最让谢茂心悸的回忆。
    “回来!”谢茂牙痒痒地从榻上坐起来。
    衣飞石也是才跑出去两步就清醒了过来。
    不等皇帝叫回,他就自己停下了脚步。都被皇帝睁眼抓了个正着,转身就跑管什么用?难道还能假装“陛下您看错了,刚才绝对不是我”?
    刚停步,他就听见背后压抑着郁气的命令。
    他不知道谢茂的郁气来自于前世未解的心结,只觉得这次又玩砸了。
    上回脑子进水给自己做了个假屁股,这回仗着艺高人胆大就欺负皇帝御卫。哪晓得御前侍卫纷纷在他又进一步的轻功之下跪了,被他视为“弱鸡”的皇帝却莫名其妙把他抓了个正着。
    这明明就是绝对不会失误的事情。为什么陛下会突然惊醒?衣飞石不解极了。
    “陛下……”衣飞石硬着头皮转过身,不敢看皇帝脸色,却还是跪进了三尺之内。
    这是近臣才能主动靠近的位置。普通臣子谒见皇帝,跪拜磕头的位置最近也得在四尺之外。
    四尺的距离除了当中足够拉开场合摆放皇帝仪仗,也是近卫护主的最短反应距离——起码得给近卫一个给皇帝挡剑的反应时间。
    一觉醒来的谢茂只觉得口干舌燥,伸手要茶,服侍在旁的朱雨还歪头睡着。
    谢茂都气笑了,起身自己倒了半杯茶水,茶已半温。
    有茶寮子裹着,茶水还是凉了,可见他睡的时间也不短。
    一口气灌了半壶茶水,压住了渴水的烦躁,谢茂才回头看衣飞石:“这是第几次了?”
    “第一次。”衣飞石连忙保证,“以前从来没有过!”
    见衣飞石嘴唇也有些干燥,谢茂一手提着茶壶,一手端着茶碗回来,冷笑道:“那可不。以前朕也没禁过你,寝宫寝殿随便你进出,你也不必偷偷摸进来,”
    他走到衣飞石跟前站定,斟了一杯茶,又看歪头睡着的朱雨,“弄昏朕的内侍!偷窥朕躬!”
    衣飞石现在的感觉比看见自己亲手做的假屁股还崩溃,他在皇帝跟前一向表现得很“老实”,那是因为他从来不会在皇帝跟前做没有把握的事。就如今天,他敢悄悄潜进来,底气来自于他对御前侍卫、对御前近侍、对皇帝本人的了解——他自问绝不会失手。
    悄悄地进来看皇帝一眼,除了稍解相思之苦,除了听说皇帝最近视察黄沙地憔悴了许多,也是因为皇帝故意晾着他,让他有点不自信。
    他想进来看看,皇帝是真的生气了,还是跟他开玩笑?
    若说对皇帝不恭?那是绝没有的。也是仗着皇帝近日恩情深重,心养得大了些,才想来看看。
    结果居然被抓住了!
    自问绝不会失手的衣飞石连被抓时的说辞都没想过,现在满脑子都是“啊啊啊衣飞石你脑子抽了才敢往里蹿”,对此次行动懊悔不已。
    皇帝翻脸训斥他,他都不会撒谎,只会干巴巴地解释:“臣错了,臣……以后不敢了。”
    “你摸进来,想干什么?”谢茂问。
    “就……就、就看一看。”衣飞石磕磕巴巴地说,眼神很真诚可怜。
    “看什么?”
    “看、看……”
    “看朕?”
    “……”
    衣飞石低下头,半晌才说:“臣许久不曾见陛下。”
    “哦,怪朕不该把你拦在外边。”谢茂坐下来,把手里的茶碗递给衣飞石。
    多日耳鬓厮磨让衣飞石的动作又没过脑子,恰好盥室里温热,他又着急,嘴里也有些上火,接过茶碗就把水喝了。喝完才发现……衣飞石,你脑子又抽了吧?
    衣飞石连忙捧着茶碗俯身磕头,谢罪道:“臣莽撞,臣万死!”
    “少跟朕套词儿。茶杯呢?”谢茂没好气地问。
    衣飞石又讪讪地直起身来,把茶碗捧起来。谢茂就着他的姿势,再给他斟了一碗茶,继续问:“有人知道你进来么?”
    “就……”衣飞石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就陛下您一个人。
    谢茂稍微放了心,拿手指戳他脑袋,问道:“以后不许了,知道吗?”
    衣飞石尴尬得不行,不迭点头:“臣再不敢了,陛下恕罪。”
    “今日是朕不对,不该轻易晾着你。但你不该戏耍御前侍卫,捉弄朕的内侍。”
    谢茂才把衣飞石脸颊戳红了,这会儿又觉得心疼,伸手抹了抹。站得这么近,他清晰地看见了衣飞石发根处隐隐淌出的细汗,可见是真的吓着了,“你可曾让宫人再为你上禀一次?”
    衣飞石摇头,低声道:“臣去后一直隐匿行迹不与陛下知道,陛下心里不痛快,臣不敢求。”
    这话把谢茂气笑了,不敢求朕,倒是敢直接偷摸进来?
    皇帝身边比不得旁处。
    和普通小娘子谈恋爱,半夜爬个墙顶多被老丈人捶一顿,皇帝身边是那么好溜进去的么?
    窥伺帝迹就是死罪,何况还敢避过御前侍卫的耳目,弄昏皇帝身边的内侍,偷偷摸摸试图偷亲皇帝!想起刚才睁眼看见猫着腰,一张脸离着自己不足三寸远的衣飞石,谢茂想,是想偷亲朕吧?
    能让衣飞石这样谨慎自守的性子,脑子进水一样地偷摸进来,就为了“看看”自己,偷偷亲自己一下,谢茂心中很是得意甜蜜。
    不过,他并不知道自己会突然惊醒,完全源自于情人间最亲昵的那一点灵犀。
    他只以为衣飞石身手也不见得那么的“好”,连他都意外撞见了衣飞石,门外服侍的余贤从、常清平也不是吃素的,这一次是瞒过去了,万一下一次失手了呢?真被人撞见衣飞石偷偷潜入皇帝宫室,这事儿就太难看了。
    他做皇帝,庇护衣飞石当然没问题。有他默许,衣飞石做得多出格都行,绝没人敢问罪。
    可是,这世上最无法控制的就是人心。
    谢茂可以宽恕纵容衣飞石擅入之罪,但是,衣飞石的做法还是太得罪人了。
    孤身一人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皇帝寝居之地,首先得罪的就是所有御前侍卫。
    被人摸进了皇帝寝宫,负责皇帝安危的御前侍卫统统都是死罪。就算皇帝不怪罪,平白无故摊上个死罪,谁心里能痛快?要说御前侍卫技不如人,落下死罪也是活该——道理是这个道理,可道理也架不住人家心里不痛快啊。
    再就是近身服侍的朱雨。
    今日被弄昏过去的是朱雨,明日说不得就是银雷,是赵从贵。这都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
    谢茂太知道这些人的力量了。哪怕他一心向着衣飞石,哪怕他从一开始就耳提面命,决不许任何人在他跟前内涵衣飞石半句,可他毕竟是身居九重的皇帝。
    他只有一双眼睛一对耳朵,他难免要依靠身边的人去获取外界的信息。
    他可以只偏听偏信衣飞石,但他不可能和普通人一样,凡事都亲自去找衣飞石,亲自和衣飞石交代。他难免会有需要人传递旨意的时候。这群人不仅会亲自给衣飞石传旨,也会向百官群臣传旨,话术的妙处就在于同样一件事,正话反说,反话正说,都是说得通的。
    这群人偶一为之的很多暗示,都可能对衣飞石造成极其不利的影响。
    衣飞石得罪的不仅仅是某个特定的人,他得罪的是皇帝身边的一个安全机制。
    哪怕皇帝把他得罪的所有人都杀了,都换了,只要他还是这么狂妄恣肆,下一波不特定某位的御前侍卫,御前内侍,照样会因他的不守规矩而厌恶他带来的麻烦,进而对他产生恶意。
    ——只要皇帝还需要御前侍卫,需要近身服侍,这批人就是杀不完的。
    谢茂不想让衣飞石惹太多不必要的麻烦。他从没想过衣飞石会做这么出格的事,这会儿除了反省自己不合时宜的玩笑捉弄之外,也很慎重地提醒衣飞石,这游戏出格了,不能这么玩。
    “朕从前就答应过你,不会再把你拦在宫门之外。是朕失言了。”
    谢茂低头捧住衣飞石的脸,在他额上亲吻。
    衣飞石一去那么多天,一本奏折没有,一封私信没有,明知道他那么渴念,有空去找温承嗣也不肯见一见他,谢茂着实有些气闷。
    不通信可说是为了西河之事刻意藏匿行迹,在海陵县过门而不入,这事就太得罪谢茂了!
    你不见朕,朕也不见你!当然,谢茂也没打算晾衣飞石多久,他都想好了稍微欺负衣飞石一下,见面时要问“朕不见你,你心里难受吗?你不见朕,朕也好难过”,然后小衣必然会心怀愧疚,再榻上欺负一番……方能泄恨舒爽。
    设想得很缠绵美妙,结果在晾人的过程中稀里糊涂眯了过去,纯粹就是个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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