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一望无际的蓝,昏黄斜阳下,护城河苍翠如玉,琉璃瓦澄澈似金,朱红色的四方城壮阔无边,扑面而来的俱是历史的厚重感。
廊檐之上有飞鸟掠过,渺小得像是极速而过的黑点。
她站在景山上,身为洪流中的一份子,头一回感受到世界辽阔,而她是这样不起眼。
良久,罗学明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后,“走吧,小家伙。”
她失魂落魄地随他一道下山,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倒是罗学明话多了起来,看看她,笑道“北京漂亮吗”
她重重点头。
“那就好好努力。”他揉揉她的脑袋,“蓉城也美,但南方和北方有着完全不同的风土人情。你们这些孩子,自幼生长在温润柔情的土地上,也该来见见北风的凛冽。”
那一天,他说了很多话,徐晚星已记不清全貌。但她牢牢记住的是
“徐晚星,老师能教给你的只有知识,那是应试必须品,却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
“那什么才是”
“探索,热爱,和不愧对活着的每一天。”那个粗糙的师爷,头一次流露出些许温柔,在黄昏里注视着自己钟爱的小徒弟,“你很好,别学其他人。成绩固然重要,但做不到最好,也不是什么太要紧的事。哪怕没成为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只要这一路上都在探索未知,寻找热爱,过得多姿多彩,也已经很了不起了。”
那一日的徐晚星并没能完全明白罗学明的话,但她仰头时,从他的眼里看到斜阳一缕。
他看着她,仿佛她也是某颗冉冉升起的璀璨星星。
带着这样的厚望,徐晚星踏上战场。她从不是老师家长眼中多么优秀的孩子,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也有了用武之地。
监考老师抱着密封的试卷袋步入教室。她深呼吸,看见了清花巷的一草一木。
严肃的女老师读着考前注意事项。她眨眨眼,想起了和老徐在夜市度过的每个日夜。
“现在,开始发卷。”
她从笔袋里拿出那只意义非凡的钢笔,眼前是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树,和树下目光明亮的少年。
他在等她的好消息。
她接过属于自己的试卷,埋下头来,奋笔疾书,眼里有清晰光芒,胸口是不灭热血。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身后有爱与厚望,眼前是大道宽敞,未来可期。
那一年的冬天,在一场温柔的雪中结束。
徐晚星回到学校的第二周,从北京来的好消息连同一本红彤彤的证书、一只载满荣誉的金色奖杯,齐齐抵达六中。
她做梦似的走上了升旗仪式的主席台,从校长手中接过属于她的荣耀,听着台下整齐划一的掌声,还有些做梦似的云里雾里。
眼前的一切都很不真实。
低头看看,证书上的一等奖,更加玄幻了。
刘校长把话筒递给她,说“让我们掌声欢迎徐晚星同学带来她的获奖感言。”
台下,罗学明原本还笑成狗尾巴花呢,忽闻此言,一拍大腿,暗道糟糕,还忘了这茬。
果不其然,他的好徒弟傻乎乎接过话筒,咧嘴一笑,开口就是一句“头一回站在这里却不是发表打架检讨,还挺不习惯的。”
台下一阵哄笑。
“我想大家对我有印象,认识我,多半也是因为我的劣迹斑斑。我猜刚才刘校让我上台的时候,你们都在想,嘿,这徐晚星又犯什么错了。其实吧,我的第一反应也是这个。”
会心的笑声仍在继续。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证书,扬了扬,“这是我第一次拿奖,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去之前,我因为自己的莽撞,险些错过这次比赛。那时候我想,不过是个比赛而已,不参加也无所谓,毕竟我是校霸徐晚星,还是逞一时之气比较重要。”
高三那一拨,卫冬带头吹了声口哨,社会哥们捧场地拍手叫好。
她投去感激的目光,笑道“可后来去了北京,如今又站在这里,才发觉其实这一路上每个过程都很重要,都必不可少。”
“我犯过很多错,因为莽撞和不成熟。遇到过很多不友善的目光,因为没钱没本事,还是个爱打架的刺头。我偏科,曾经因为考好就被认定是作弊。我偏激,因为总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所以不撞南墙不回头,遇事懒得思考,骂就过瘾,打就完事。”
台下逐渐沉寂,所有人侧耳倾听。
台上,原本穿着粉色大衣,准备一身新行头上去领奖,最后却不知怎的,在上台前脱了外套,从于胖子身上扒拉下一件宽大的校服,披在肩上就冲上台去的少女,咧嘴笑着,望着台下众人。
“他们说我不是来自国重的优秀学生。他们说六中平庸。他们骄傲自己拥有履历辉煌的名师。他们应有尽有。可我坐在考场的时候,才发觉我和他们其实没什么不一样。非要找不同的话,那大概是,我拥有最朴素最真挚的一群同龄朋友;履历没那么辉煌,却将我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信任关爱的老师;破了好几年都没钱维护,但大家照样踢球踢得风生水起的塑胶跑道;哦,还有一双常年做下蹲,差点长出腱子肉的雄壮大长腿”
台下再次哄堂大笑。
徐晚星也笑了,一边笑,一边举起了金色的奖杯。
她说“可我一想到我是六中的孩子,就感到由衷的骄傲。”
朦胧的目光扫过台下众人,她看见了两鬓斑白的师爷,看见了看似严厉却总是维护她的师太,看见了激动得满面红光的东哥,看见了一眨不眨望着她的麻将小分队,看见了目光真挚的辛意和万小福
最后,她看着乔野,他静静地站在人群里,如诗亦如画。老天爷对他仿佛格外偏爱,这满头日光都好似落在他一人身上,俨然聚光灯,令他成为人群中最受瞩目的那个存在。
她看着他,眼底是一片滚烫,唇边却浮起一抹无比耀眼的笑。
她说“这个奖杯是我的,是我们的。”
它属于所有陪同一个叫徐晚星的小姑娘走到今时今日的人。她捧杯而下,拥抱她的热爱与眷恋,拥抱无限可期的未来。
第四十六章
这个冬天,徐义生的腰板都比往常挺得更直。
约好的小龙坎火锅很快实现,父女二人坐在热闹的大厅里,夹一片薄薄的牛肉,在滚滚红锅里涮个几秒,冬日里的锅子吃得人心满意足。
老徐也想说点什么应景的话,咂咂嘴,绞尽脑汁,奈何文化限制了想象。
“拿奖这种事吧,你爹可从来不敢妄想会发生在你身上。”在徐晚星期待的目光里,他就来了这么一句,末了,还补了把刀,“记过倒是梦见过不少回。”
徐晚星死鱼眼,“这大喜的日子,您可盼着我点儿好吧。”
朴素的徐家父女在插科打诨里吃完了这顿价值不菲的火锅。出门时,摸着圆滚滚的肚皮,交流本餐的心得体会。
“也没觉得比咱们巷子外头那家好吃到哪儿去。”
“是吧我也觉得,还死贵。”
“毛肚不太新鲜。”
“价格倒是开了眼界。”
父女俩相视一笑,交换了一个“英雄所见略同”的眼神。
对于突然从校霸级名人变成了学霸界代表人物的徐晚星,麻将小分队完全没有任何不适应,欣然接受。
依然是课间观光时分,徐晚星不在。
于胖子闲闲地倚在走廊上,摇头感慨“咱哥这跨界表演可以啊,跌破大伙的眼镜,惊掉了我的下巴。”
春鸣伸手朝他脖子下一探,“掉了个下巴都还剩下三个,你这下巴有点多啊,于庆庆。”
于胖子一把拍掉他的手,瞪圆了眼睛,“你给老子圆润地滚”
“不好意思,人瘦,滚不圆润。不如您来示范一个”
于胖子气得哆嗦,指着春鸣“你他妈一天不嘴贱讽我几句,日子过不舒坦是吧”
春鸣柔情万种,“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
于胖子吓得屁滚尿流,跑了。这一招,春鸣屡试不爽。
大刘有点怅然若失,总觉得徐晚星从校霸变成学霸了,和他们混在一处的时间就越来越少,“咱哥都快成学霸了,成天和乔野混在一起,我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春鸣拍拍他的肩,说“往好的方面想,咱们几个社会的渣滓里,好歹还出了块金子。将来踏上社会,混不下去了,有徐晚星一口饭吃,就有咱们一口泔水赖以生存。”
大刘很生气,“呸,你才吃泔水。你们全家都吃泔水”
大刘也紧跟于胖子的步伐,气呼呼走了。
春鸣扭头,对一直站在墙角根后,只露出一点影子的人摊手“我太难了,跟着一群没文化的人交朋友,连修辞手法都没人懂。”
那影子动了动,走出来时变成了矮个子少女。
春鸣看她两眼,挑眉,“你可别多心,你拿了奖,他们只有高兴的份儿。虽说你丢了咱们校霸的脸吧,但大家都是宽容大方的人,没谁小肚鸡肠嫌弃你。”
徐晚星斜眼睨他,“那真是谢谢你们了。”
她久违地靠在栏杆上,与春鸣一起看着走廊上的人来人往,闲闲道“拿了奖也是徐晚星,只不过过去是单一的校霸,现在是校霸加学霸,双栖。”
春鸣“三栖吧,说漏一个。”
“哪个”
“脸皮之厚,也是一霸。”
徐晚星懒洋洋一笑,“那我可就当仁不让了。”
收获了一只奖杯、一本证书,徐晚星想了想,把证书放回了家中,偷偷将奖杯塞进了乔野的抽屉。
于是早晨踏入教室的乔野,刚放下书包,从抽屉里拿书,就触到一件冰凉的物件。他低头一看,手里是一只金光闪闪的奖杯。铭牌上写着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一等奖。
再一侧头,对上了谁的视线。
走廊上,那个总是迟到踩点的矮个子少女破天荒起了个大清早,好整以暇倚在教室外面,唇角噙笑望着他,然后大摇大摆走进来。
他挑眉,“给我的”
“给你的。”
“你不觉得我把这东西拿回去,我爸妈看了会更生气”
“那就偷偷藏起来。”
“意义是”
“进贡。”她冲他笑,语气轻快道,“你送我盔甲,我打了胜仗,当然要平分战利品了。”
“已经分过了。”乔野把奖杯还给她,低低地笑出了声,“荣耀,喜悦,胜利,我都体会到了。”
过往十来年里,独来独往,喜是自己的,忧亦是私人的。遇见她之后,才明白何为分享。
她站在台上光芒万丈时,他亦是最满足的人。
徐晚星闻言一怔,呆呆地看着他,而他面带笑意,漆黑透亮的眼珠像是粹了光,带着柔软的神色与她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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