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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寒假回北京,张昭做了鼓膜修补手术,正常情况手术带恢复要住院两个星期,可是刚一个礼拜他就熬不住了,闲得招猫逗狗,大夫受不了他软磨硬泡于是同意办了出院。
    回家第二天,牟宇找他去看车展。他正翻着吴老头的书,头也没抬说:“那地方全是人,低头数脚后跟,抬头看后脑勺。”
    “我看上一小跑,你跟我去瞧瞧。”牟宇拉他。
    “我这还带着纱布呢,出去吓人去呀!”他指着自己右耳,其实他此时不但带着纱布,还是个光头,因为手术时要在耳廓上方取颞肌筋膜做移植,为了防止感染剃了秃子,这回真成和尚了。
    “你带个帽子,我那有东北大皮帽。”
    “哥们儿脑袋除了国徽,从来不。
    “什么毛病?”
    “鼓膜穿孔。”
    俩人互相看着,谁也没再开口,牟宇瞅着着急,圆场说:“这么巧碰上了,一块吃个饭吧。”
    “人家上班呢。”他说。
    小亚说:“你们等我一会吧,我们轮班的,我还有二十多分钟就站完了。”
    “行,你忙你的,我们看车去。”牟宇拉着张昭又往小跑那走,“你放心,待会我假装有事先走,不当你们电灯泡。”
    “人都跟我分了,你瞎张罗什么呀。”
    “分不了。”牟宇说:“瞧她看见你耳朵挂伤时候那表情,边上要没人,她就扑上来了。”
    “别拿我打镲。”有人说女人是情感动物,男人是感官动物,隔着电话线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能够放下,可是现在人站在眼前,让他转身离开,他迈不动腿。
    小亚换了衣服,三人从会展中心出来就近去了一家贵州菜馆。点菜的时候,牟宇果然假装接了个电话,说要跟人谈事就跑了。这两个人面无表情地目送他离开,张昭说:“他装的。”小亚点点头,“看出来了,太假。”
    “你吃什么?”
    她说随便,还像从前那样,点菜一向是他做主,点什么她吃什么,不挑食。等着上菜的时候,两人都沉默着,不知道话从何说起,只好一直喝免费茶。最后小亚先开口问:“手术做的怎么样?”
    “就穿孔上补一块,小手术,下礼拜回去复查。”他看了她一会,问:“你学校里怎么样?”
    “上课呗,挺闲的。”
    “地方大学不是特多社团活动么?”
    “没兴趣,大的骗小的干活,小的们还美颠颠儿的。”
    “所以有空来当车模?”他看她茶水喝完了,又给她续上一杯。
    她玩着小圆茶杯,转来转去,说:“勤工俭学啊,又不像你上中学就琢磨做生意,也没陶冉冉那本事去当家教。对了,冉冉有男朋友了,她们学校的。”
    “呦,妇联小干部。”他笑着问:“他男朋友得什么样啊,红色娘子军里的党代表?”
    “反正比你靠谱。”本来是随口的一句话,却触动了各自心事,他看她一眼,她看向窗外。沉默了一会,他问:“你是不是觉得谁都比我靠谱啊?”小亚没说话。
    他想问她有没有男朋友了,可是憋着说不出口,不知道该拿什么立场问。他也发现自己现在变得磨磨唧唧,就像牟宇说的,耳朵坏了,嘴也坏了,果然是十聋九哑。于是一顿饭的功夫,两人不是扯着不着四六的话,要么就是干脆不说话,最后结账的时候都有点消化不良的感觉。
    下午小亚还得轮一班,站完才能回家。他想说那我等你一块回去吧,可话到嘴边就成了“用我等你吗?”她看看他,“不用了。”站在展厅门口,晒着冬日暖洋洋的太阳,他骂着被他踩在脚底下的影子,说句软话你会死啊!
    犹豫着走还是不走,身后大厅里忽然骚动起来,他看见门口举着步话机的保安跑进去,想着小亚在里面,他也往里走看出了什么事。他看见她那个展台周围人都散开了,一个中年男人发狂地朝台上的展车泼红油漆,嘴里喊着“赔我老婆儿子”。一个保安拽着他,被他甩开,那人又爬上旋转台,举着泼干了的油漆桶玩命砸车。直到五六个保安和工作人员从人群里挤过去,一起动手才把他制住摁在地上。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不过几分钟的事儿,鲜红的油漆顺着银白色的车身滴滴答答往下淌,完成使命的油漆桶倒在一边。小亚刚才就站在最惨不忍睹那辆车旁边,躲闪不及也被泼了一身,突如其来的事故把她吓得手足无措,场面混乱得就像刚发生车祸的恐怖现场。
    台下有人喊快去洗洗呀,小亚回过神来往洗手间跑,半路被人拉住了,看到是他,她眼泪一下涌出来。
    “别哭别哭了,我在这呢。”他抹了她脸一把,眼泪流下来妆都花了。他看她衣服和身上,心里嘀咕那孙子不会使的快干漆吧?他问她:“厕所在哪呢?”展台后面有工作人员洗手间,女厕所的门锁着,他拉她进了男的那边。
    快干漆是过氯乙烯之类的易挥发材料,涂在家具上平整,附着性还特强,可是粘在身上就麻烦了。她胳膊上未干的油漆还能冲掉,溅到脖子和肩膀上的已经半干了,他沾湿了手帮她蹭几下,下不去。
    “你在这等着,我跟人要点机油去。”刚才在车展上看见有发动机润滑油的展商,他找了个一次性杯子,跟人要了小半杯。回到洗手间,四处寻摸也没找着卫生纸,除了用过的。机油这东西有毒性,虽然少量接触不会有太大伤害,但对皮肤有刺激,直接往身上倒不行。他把里边穿的棉质衬衫脱下来,光着膀子空心套上羽绒服。
    看他要拿衬衣蘸机油,小亚拦着他,“你一会穿什么呀?”
    “这不是穿着大衣嘛,总不能让我把内裤脱下来蘸吧?”他用衣角蘸着机油给她擦脖子上粘的漆。
    看她哭得一张小花脸,他一边擦一边安慰:“这快干漆给家具上漆吧,特平整,还耐腐蚀,化妆品不就追求这功效么,涂一回这个永葆青春,比大宝都管用。”
    小亚抹了把眼泪,“讨厌。”
    “又哭又笑的。”
    他低着头忙活,耳朵上的纱布就在她眼前晃,她问他:“你怎么会耳膜穿孔的?”
    “我没打架啊。”谁听说他鼓膜穿孔第一句话都问打架闹的吧,好像他跟谁眼里都不是好人似的,他说:“演习时候,离炸点太近了。”
    沉默了一会,小亚说:“我看过你写的那些信了。”
    他手里动作滞了一下,转身在杯子里蘸了点机油,又继续帮她擦肩膀上的漆。
    “你们训练挺苦的……”
    “还行,习惯了。”
    “那首歌挺好听的,我去网上找了。”她轻轻哼着他抄在信里的一段歌词:
    “故乡有位好姑娘
    我时常梦见她
    军中的男儿也有情
    也愿伴你走天涯
    只因为肩负重任
    只好把爱先放下
    白云飘飘带去我的爱
    军中绿花送给她……”
    “我听隔壁宿舍一哥们儿老自弹自唱,就抄下来了……你唱得比他好。”
    “我又没有你们那种体会,怎么会比他唱得好。”她笑了一下,说:“你还挺会给自己戴高帽子的。”
    他也笑了,说:“我装大尾巴狼呢。”
    她抬起手,罩在他右耳蒙着的纱布外面。她看了他的每一封信,记录的都是平时上课训练时发生的趣事,可是那些被一笔带过的训练内容,能够想象都是枯燥又辛苦。她想,他在她面前一直是嬉皮笑脸,不发愁的样子,其实这两年他也经历了很多吧。就像这块纱布,她的手很小,能够盖住的只是这一小部分,她从来没有试图了解过,他的笑脸以外,那些她看不到的东西。
    她想起每封信他都问她,一阵是多久?
    她说:“一阵很久了,重新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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