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疤久久不愈,就算是愈合了,那道口子也不会与完好的肌肤重合,虬蠕横动。
像是一条臭蛆。
路介明不以为然,他站起身朝窦西回走去,他尚且不如窦西回高挑,身形要单薄的很,但那浑若天成的矜贵气度已经胜了一筹,天家皇子自带威严,他口吻淡淡,“怎么?只许窦大人围射尾随我,不许我调查吗?”
他略有些无辜,摊开手,“这样不好吗,省去了多少麻烦。”
他随手撩起衣袍,衣袍在空中翻起,再落下时,已经委于床榻,“我累了,窦大人请回吧。”
窦西回知他非是池中鱼,却也没想到这鱼儿已经有了跳跃龙门的力气,他明明缠绵病榻,昏迷转醒也不过几日,哪里来的这么多精力去办妥这诸多事。
他隐隐感受到了不安,这一步棋,算是下对了,落子容易,吃子围困鏖战之时,真的不会反噬自己吗?
明君圣主是天下百姓之幸,这位真的可以成明君吗?
他靠在栏柱上,小声的抽着气,被捏住七寸的蛇已经吐不出毒液了,他只能臣服。
相较于一脸凝重不安,几次三番细致比对此番对话的漏洞的窦西回,路介明显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他有更重要的事挂在心上。
窦西回离开之后,路介明就阖上了眸子,床榻上薄被罩在他身上,他单抬起一只手搭在了额头上,或轻或重的揉捏着。
过了好一会儿,手上的动作慢慢歇了。
婢女以为他已然入睡,正要放下纱幔,悄声退出去,刚有所动作,又见他坐了起来。
婢女吓了一跳,忙不迭的询问主子有什么吩咐。
路介明半仰着头,铜镜就摆在不远处,他在铜镜中看到了自己,一如所想,糟糕透顶。
他长发披散着,几缕墨发溜到肩膀前,挡住了他里衣上大开的衣领,他又出了一身的冷汗,里衣很薄,借着汗渍紧贴着他,他深以为自己的身体很没有看头,单薄,赤条条的,都是骨头。
他皱紧了眉头,又顺着自己的脖颈,去看自己的那一张脸,也实在不容乐观。
唇上苍白无色,眼角也无精神的垂着,额角处有一道细小的伤口,一直延伸到眉毛,血痂结在皮肤表层,他整个人很是邋遢。
他睡不下去了,叫婢女打了水,想要洗浴。
婢女自觉不妥,“您伤口未愈……”
剩下的话都被路介明一记眼刀堵在了喉咙处,只好吩咐人灌来热水。
热水倒了大半个木桶,婢女欲留侍,被他挥手遣退。
褪掉所有的衣袍,他光洁的身子被四座水墨屏风挡住大半,沐浴桶的水位升高又降低,他浑身浸润在温热的水里。
胸前缠绕的纱布很不好解,他又往水里沉了一寸身体,纱布被沾湿,伤口处像是被蝎子蛰了般,透过皮肉要往心脏里钻。
这点儿疼不算什么,他咬着牙,将纱布扯了下来,伤口结了痂,露出狰狞的红肉。
他扶着桶壁,下巴昂起,目光没有焦点。
皇姐告知他许连琅已在路上,许姑娘没有半分犹豫,就说要过来。
是预料之中,她心肠软的很,怎么会真的不管自己。
他闷声闷气笑出了声,笑的胸口在水面上起起伏伏,伤口要避着水,他皱着眉头咳嗽,不敢多泡,洗去了这几日冷汗留下的汗味,就匆匆出来。
水珠顺着他修长的身体滑落,他边擦边想,是早上到呢,还是晌午到?
他太想她了,恨不得马上见到,转念又想,这般着急,岂不是叫她走夜路。
他摇摇头,觉得十分不妥。
在床上窝成一团,路介明好生嗅了嗅,身上没有半点异味才微微放心。
许连琅喜好姣好面容,他一度以为自己也就只有这点儿招她喜欢,自然是要在见她之前妥善的打理好自己。
似乎刚刚与窦西回云淡风轻谈判,轻而易举搅得窦大人难安的路介明只是错觉,现在为了讨好许连琅夜不能寐的他才是真的。
他迟迟难以入睡,又架不住受伤的身体发出的疲倦信号,直到天际泛出鱼肚白时,才总算是闭上了那双生辉的凤眼。
梦中光怪陆离,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他身上十分灵验。
路介明又梦到了来木兰围射的前一晚,许连琅说让自己放过她,她想要回家了。
家?
他没有家的,有许连琅在的地方才是家。
但是她要回自己的家了。
那一日发生的事不能抹掉,他在梦中清晰的回忆其许连琅说那些话的神情,又是一通撕心裂肺的难受。
他喘不过气,手指找到了自己伤口处,开始抓挠,只有皮肉痛才能缓解心里的痛,这样的举动,他这几日没少做,往常都是路薏南守在塌前制止他。
今日依然是有一双手拦下了他的动作。
有人轻轻叫他名字,轻拍他的肩膀,而后就是那熟悉的馨香传到了鼻端。
他猛然僵直了身体,近在咫尺,是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杏眼、梨涡,不是三皇姐……
路介明长臂一伸,将来人死死地、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明明已经醒了,但为什么眼前的一切比梦境还虚幻。
但怀里的人是真的,他轻言轻语唤着,撒着娇:“姐姐,我好疼。”
到底是哪里疼呢,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明明拔箭时不喊疼,最开始的那两天天天流血,伤口撕裂也不喊疼,明明是个能忍的性子,怎么一见到她就喊疼呢。
那些伤痛,不敢叫她知道,怕她担心。
那些委屈,又怕她不知道,不够心疼自己。
许连琅碍于他的伤势不敢乱动,只能任由他将自己按在他的胸膛,她侧耳倾听,少年的心跳声很急很快,却无甚力道。
许连琅腾空的手重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带着安抚性质的从肩头,一路下滑,牵住了他的指尖。
她捏了捏他的小指指弯的骨节处,哄他,“殿下,你先松开手,我这样会压到你的伤口。”
路介明不肯,他难得耍小孩子脾气,睡意朦胧中只肯泄掉点点力气,许连琅刚要起身,便又被他扣住后脑压了回去。
这次,她的下巴准确无误的抵上了路介明的脑袋,柔顺的发丝扫着她的下巴,带着些痒,少年呓语轻嘤在叫她的名字,高挺的鼻梁贴上了她的锁骨。
她整个人几乎是半扑到了他身上。
这样的姿势并不陌生,路介明年幼时,这样的拥抱常常有,但今时不同往日,三公主就在旁侧看着,她迅速涨红了脸。
她没有办法责怪路介明,他凤眸半睁,眼里还是迷离,显然没有完全清醒,只能尝试着在不碰触他伤口的情况下,将自己从他的怀抱中解脱出来。
临时搭建的帐篷纵然一应齐全,但到底空间还是狭小的,路薏南好大一个人站在一边,目光如有实质落在许连琅身上,让许连琅浑身汗毛都要竖起。
容嫔的话还历历在目,她担心别的人也如容嫔一样想她。
但三公主路薏南显然是好奇大过了探究,她华衣华服,却挑起眉,瞪大眼偷看的样子,自有一番灵巧娇憨。
陛下的这几位皇子公主都生的很好,许连琅进来时,也不过看了一眼就挪开了,三公主与容昭不同,到底是在皇家长大,自带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今日天还未亮,路薏南就被婢子叫醒,说是那位许姑娘已经来了,她很惊讶,没成想这么快,行宫与围场所隔不远,但至少还是有两天的脚程。
细细询问了才知晓,许姑娘忧心七殿下,舍了马车轿撵,直接爬上了马背,柔柔弱弱的姑娘,在马背上日夜不休,山路颠簸崎岖,马背上实在不好受,膝盖胯骨都被扯的生疼,连派遣过去的侍卫都受不了,许姑娘硬是一声不吭挺了过来。
期间吐了好几次,还是在侍卫的强说下,才肯在驿站歇脚,喝了口热茶,便又开始赶路,侍卫无不感慨,说没见过这么能吃苦的姑娘。
路薏南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没见到人的时候,害怕自家这个傻弟弟被人坑了骗了,毕竟路介明年岁还是小,对女人的好奇心没有人引导,实在是容易被人引到沟渠,她对这位许姑娘说不上有偏见,只是总想着能亲眼见见为人才好。
等着人终于来了,才恍然大悟,这样的姑娘的确值得人喜欢。
但这样的喜欢未免有些僭越了。
路薏南安静的看着他们的举动,早就遣散了一众伺候的宫人,她长而秀的眉头皱了起来,察觉到许连琅率先升腾起的尴尬情绪,她那双如雾似雨的眼中浮现出一抹琢磨不透的笑意。
反观自家的七弟弟,人都还没清醒,撒娇卖萌的动作已经连续不绝,其实他也不过才十四岁,该是这样的性子。
哪有什么人会平白无故的少年老成,不过都是无奈之举。
路薏南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路介明,她以为他独立倔强强过一众皇子,是匹蓄势的狼,却不知道,原来在特定的人面前可以瞬间化身为奶狗。
哼哼唧唧的样子,呓语间都在暗含着渴望疼爱的心思。
路薏南遵规蹈矩久了,破格的事就在眼前,她只想放他们一马,也更想为他们留住这难得的相守。
为了不让许连琅推开自家弟弟,路薏南很知趣的悄悄离开了。
离开前还一再嘱咐,“许姑娘,你多看着点儿,他老是时不时的就发起热,我守了几日了,累的不行了,该换你了。”
她佯装苦恼继续道:“等你什么时候累了,再派人去寻我。你也知道,木兰围场这边女眷本来就少,看护伤患这样的事,还是女眷来更细致些,是不是。”
她信口开河,到底也还是心虚不敢与许连琅对视,说完就匆匆离去。
她并不想留在此地不招人待见,她百分之百确定,小七并不是很想看见自己。
同样都是叫“姐姐”,怎么“姐姐”跟“姐姐”差距那么大呢?
同时她也很是确定,许姑娘不会叫自己来看护路介明。
她乐于自在,也算是终于得空,与自己的亲弟弟清算清算太子那件事。
说是清算,不如说是更想弄明白真相。
帐篷中终于只剩了他们两个人,许连琅微微抬高了脑袋,垂眸去看路介明,少年病态深重,不过几日未见,已经瘦了一圈。
她心疼被他瘦掉的肉,都是她一口一口喂出来的,怎么就说瘦就瘦了呢。
少年的眉头紧皱,清冷孤绝的眉眼掺杂了一副可怜相,眼眸终于完全睁开,清晰的倒影出了自己的模样。
透过他的瞳孔,她看到自己的样子,焦虑、忧心、惧怕、后悔、疼惜……种种情绪险些要将她揉碎,她终是再也忍不住的,回抱住了路介明。
“介明,大概,是我错了。”
男女的身形紧密的贴合,谁都没能再生出绯色的心思。
路介明呼吸都轻缓起来,生怕惊扰了这个来之不易的拥抱。
“姐姐,你终于肯叫我介明了。”
低柔的嗓,沙哑的音,干裂苍白的唇,喷吐出的气息是暖的,是热的。
“别再……叫我……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