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只是偶遇。
虽然三更半夜,燕霖独自一人经过这小花园也是挺奇怪的。
燕霖从小路上拐过来,看见两人显然也十分意外。
燕北自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人,而且还是他……
在认出燕霖的一瞬,燕北已经侧身往旁边退开了。
只不过他本该是站到武昙的身后去,却可能是对北燕宫廷里的这些人本能的心存芥蒂,这时候身子就只侧过去一半,不动声色间仍是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挡在武昙和燕霖中间。
燕霖没见过燕北,但她认识武昙。
武昙从燕北身后走出来的时候,他就有些奇怪的皱了眉头:“怎么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武昙眸光一闪,好在是夜色掩盖住了她的情绪,她镇定的款步走上前去,给燕霖行了个礼,然后镇定自若的回答:“宴会上太无聊了,我出来散步啊。不过这黑灯瞎火的,宁王殿下这是要去哪里?而且……还是一个人?”
她一心以为是燕北做了什么事,现在主动站出来和燕霖东拉西扯,就是在替燕北做掩饰。
燕北被她挡在了身后,微微低垂着眼眸,没做声。
他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燕霖。
之前在延禧上,他一直躲在柱子后面,他看见了燕霖,燕霖却始终没见过他露面。
“本王路过。”燕霖敷衍着应了武昙一句。
武昙是萧樾带来的,而且是个十分跳脱的性子,之前在乾和宫的大殿之上就已经语出惊人了。
而方才她这两句话,又分明有些先发制人的嫌疑。
燕霖看见她脸上自若的神色,不禁又抬眸去看站在她身后的高瘦男子。
这人穿着一身朴素无华的长袍,是大胤晟王身边侍卫的装扮,只不过他手中没有佩兵刃。
因为天色太暗,看不太清楚脸,只能隐约判断应该还很年轻。
燕霖不动声色的打量,脑子里回旋的之前在凤寰宫的后殿里被关在那里的妇人说过的那些话……
他有个素未谋面的兄长,这是在他开始记事的时候就知道的。
这些年父皇一直在命人寻找,说是没有放弃希望,可是在每个人的概念里那似乎就只是一种必不可少的形势了罢了。
他从没有想过还有一天他那兄长还会出现,还会回来,还会眉目清晰,实实在在的站到他的跟前来。
而他从小就不是个感情丰富的孩子,甚至于这一刻也都还能冷静的思考,情绪都没有半点的波动。
武昙见他发怔,半天没吭声,不禁奇怪的叫了他一声:“宁王殿下?”
燕霖飞快的定了定神,视线已经从燕北身上移开,只就从容的看向前方道:“大晚上的,你也不要乱跑了,回头晟王殿下找不到人,岂不是平白惹麻烦?”
他似乎也并不欲同两人多谈,说完抬脚就要继续往前走。
武昙正犹豫着要不要拖住他聊一会儿,却已经晚了,他们身后的小径上有人拨开花木举着火把快速的冲了过来:“什么人在那里?都不要动!”
一队侍卫火速奔到眼前,不由分说就将三人围了起来。
火光亮起。
燕霖皱了下眉头,不知道是出于一种怎样的心态,那一瞬间他突然被一种本能牵引着,转头。
看清了燕北的脸。
他跟自己长得并不怎么想,但是神情冷淡,一眼看去却会有种莫名的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燕霖心头涌现出一种极复杂的、让他自己都分辨不清的情绪。
突然,他若有似无的叹了口气。
彼时他人就站在武昙身侧,和燕北一左一右将她夹在中间。
他的叹息声很轻,武昙听见了。
这两人的身量都比她高好多,她先是抬头看燕霖,正好瞥见燕北正在收回的视线。
狐疑的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又看见了沉默的燕北。
燕北一直是惯常那么一副清冷的神情,微垂着眼睑,不看人。
两个身份和长相都截然不同的人。
燕北是个孤儿,照萧樾的说法,他的姓氏都不是他真实的姓氏,只是因为流落到了和北燕的边境,他那个不识字的养母替他取的。
武昙本没有联想什么,这一刻相继看到这两人的面孔和神情,心里却总觉得怪怪的,有哪里不对劲。
而那些冲过来侍卫被火光照着,已经看清楚了燕霖的脸,紧跟着已经跪了满地;“宁王殿下。”
燕霖从这边收回视线,举目四望,却发现除了冲到自己面前的这十几个侍卫,花园右边通向乾和宫的御道上也燃起了许多的灯笼和火把,侍卫的吵嚷声十分喧嚣。
他微微皱了眉头:“你们在做什么?那边……是出什么事了吗?”
跪在地上的侍卫赶紧回他:“乾和宫旁边废弃的偏殿院子里杀了人,有人被推进了水井里,我们正在捉拿凶手!”
乾和宫里皇帝还在那,怎么会有人就在附近被杀呢?
燕霖的眸色一深,不由的追问:“确定是另有凶手?不是有人想不开投井?”
这宫里,哪一年不会想不开自戕死几个人?上吊的,投井的,早就见惯不怪了。
虽然今天这事发生的时机和场合都不太对。
“说是有人看见凶手了。”跪在地上的侍卫如实回答,“奴才们只是奉命行事,我们头儿吩咐下来,让往这边来寻……”
他自然不会怀疑燕霖,说话间又发现燕霖身边还有两个人,就悄然抬起眼睛瞄了眼。
武昙怀疑是燕北干的,却想不通他在北燕的皇宫里为什么要杀人,又抑或是杀了什么人,并且眼下的光景又不能问……
那侍卫抬头去看武昙和立在武昙身后,脸看不太清楚的燕北,眼神很有些探究。
宁王殿下半夜在宫里遛弯还能解释,这俩人……
最起码孤男寡女的就挺奇怪。
武昙瞪过去一眼,提了裙角就绕开他往御道那边走:“我去看看。”
燕北没做声,立刻抬脚跟上。
燕霖眼中闪过些什么情绪,但是很快隐藏,随意瞄了眼跪在地上的那些人:“继续办你们的差事去吧。”
说完,就也跟着往花园外面走。
武昙带着燕北回到之前的那条御道上,迎面又是一队侍卫急匆匆的跑过去,看见她一个小姑娘带着个高大的侍卫从黑暗的花园里出来,就不住的有人侧目,眼神里都还很有内容。
武昙有点恼了,转头看燕北。
燕北却像是有心事的样子,并没有注意到那些人视线诡异的打量,还是一副冷静自持又对什么事都置身事外的模样。
武昙仔细的想了下,好像从她第一次见到他,这个人就一直都是这样。
表情很少,做事很稳妥,又好像几乎没有什么事能让他乱了阵脚一样,哪怕是初次见面时那个凶险的场面,他在被她的疯狂之举吓到的情况下也几乎是瞬间就能调整好心态,平复下来。
印象里,就是萧樾那般强大又强势的人也是有喜怒哀乐的,有时候会发怒,有时候会阴阳怪气的挤兑人,也有时候会笑……
燕北这个样子,很多的时候她甚至都会忽略这个人的存在。
他都没有喜怒哀乐的么?
那一瞬间,武昙就起了点恶劣的心思。
她匆忙的脚步忽的缓了下来。
燕北本来就有点分神,险些没反应过来,好在是及时刹住了脚步,没装到她身上。
他微微抬起眼眸,武昙已经转身看向他,冲他挑挑眉道:“喂,你说他会不会打你一顿啊?”
燕北一愣,一开始完全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
眼前的小姑娘,眸子明亮,眼神带点戏谑。
她冲他努努嘴。
燕北循着她的视线去看,这才发现偶尔路过身边的侍卫或者宫人都在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他们两个。
燕北的脸色顺时一沉。
呃?这是……生气了?
有什么好气的?不就是被人揣测和误会了么?她都还没说话呐!
武昙也觉得没意思,就不再为难她了,转瞬就露出一个笑容:“逗你玩的,走吧。”
今天进宫,穿的裙子有些长,武昙仍是小心的拎着一角裙角快步往前走。
明明姿态不太雅,她又走得匆忙,燕北也说不上是不是这阵子总看着她没规矩成习惯了,反而一点也不觉得她的行为举止有什么粗鲁和不好看的。
武昙快步往前走,他只需要同正常的甚至是比正常的还稍缓一点的速度就能跟上。
燕霖的身体平时不好,他自己就很注意,所以就走的不紧不慢,反而是被他们甩开了一段距离。
反正他也不着急,就隔着老远看着前面那个高高瘦瘦的背影,一路也是若有所思的往乾和宫的方向走。
本以为只是死了个人,又是今天这样的场合吗,不会惊动太多人,可是一行走到乾和宫门前的时候才知晓自己想错了——
乾和宫里的宴会都被迫停止了,店里只零星的剩下一些胆子的妇孺。
其他人都从里面出来,从院子到门口,再到旁边隔了有段距离的那座废弃的宫殿的院子里,一路就是拥堵的人群。
后面这些人显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女人们都在三三两两的小声议论。
“说是死了人,到底是谁啊?皇上怎么还过去了?”
“不知道啊,这样的日子里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真是晦气……”
……
皇帝都不在大殿之内了,想必萧樾他们也都跟着出来了,武昙直接就挤到最前面,等摸到那废旧宫苑的大门口时候果然看见北燕的皇帝在那。
他不仅是他,身边围着都是宗室和一二品的大员,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郑重其事。
而最可怕的是——
萧樾居然是站在井口最近的一个人。
他侧脸对着这边,火把和灯笼的映照下,脸上也不知道是遮盖了一层阴云还是笼罩了一层寒冰,总之哪怕是隔了这么远,武昙看着他时候都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子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
他带来的那些侍卫全都围在井边,有人探头往井里看,脸色是一个比一个难看。
旁边的沉樱就更是不住的揪着帕子,晚棠扶着她的手在旁边不住的絮叨着些什么。
武昙脸上表情突然就有点尴尬了——
他们这不会是以为是她掉井里去了吧?
她不过就是给燕北遮掩了一下行踪而已,这下误会大了。
武昙转头看燕北,显然燕北也想到了这一重,两片薄唇紧抿着,一副严肃的不得了的模样。
武昙悠悠的叹了口气:“你今天可能真要挨板子了!”
燕北哪里想到她这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不由的垂眸看向她。
武昙脸上是一副深刻同情的表情。
她的表情太明媚太张扬了,眼睛又大又亮的故意冲着他眨了眨。
燕北用力的抿抿唇。
他不擅长和女子打交道,尤其还是武昙这种刁钻到极致的,本来不想理会的,却也不知道脑子里怎么突然就断了一根弦,就在武昙都以为他会一如既往沉默,正要提了裙角过门槛的时候,却突然他硬邦邦的反问道:“那么二小姐呢?”
“咦?”武昙刚拎了裙角在手,诧异的重新回头看他。
燕北对上她的视线,下意识的回避,只还是语气没什么平仄起伏的说道:“王爷很生气。”
虽然不是有意的,可也等于是他们变相的耍了他,萧樾当然会生气,而且以他那脾气,恐怕还要气得厉害。
他脸上表情还是很冷淡,可是——
这块木头这是在跟她抬杠还是在奚落她诶?
武昙觉得很稀奇,盯着燕北看了两眼,就又继续明媚又张扬的笑了。
她狡黠的眨眨眼,因为不太够得着对方的肩膀,她就很有点语重心长的抬手拍了拍燕北的上臂,道:“我知道你们主仆情深,他一顿板子打不跑你……至于我么……他要是敢打我,我就直接跑啦,还赖着他不成?”
说的难听点,她就是被萧樾威逼利诱抢来的。
虽然在他身边暂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但是对武昙来说,她也不是非要跟着他不可的,相对而言,还是他父兄身边更可靠一些。
燕北方才就是一时赌气才跟她抬杠了一句,没想到她会接茬,而且语气还这般的肆意洒脱,直白到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虽然他指定不会嘴碎到去萧樾耳边传这些话,可是她居然就是这么不避讳的说了?
燕北诧异之余,有片刻没有反应过来。
武昙看他呆愣愣的模样,就又笑了:“放心吧,我是不会挨打的,你以后还有机会挤兑我哒!”
说完,就蹦蹦跳跳的跨过门槛,一只花蝴蝶一样朝着萧樾飞奔过去。
“萧樾……”她隔着老远就嚷嚷。
少女的声音清脆,又带几分甜腻,她这会儿却又故意将尾音拖得有点长,这一嚷嚷,就别样的婉转动听。
院子里本来是个冷肃又沉重的气氛。
尤其是萧樾,他那张脸上的表情直接就渲染的周围的空气冷凝,叫人大气不敢喘。
武昙飞奔过去。
满院子的人纷纷循声看过来。
萧樾只觉得浑身的肌肉僵硬,看见她的脸的那一刻他简直是火冒三丈,双手垂于身侧,觉得是该好好给她立一立规矩了。
方才有人喊这边有人落井又满殿找不见她,他第一时间就觉得自己心态炸了,没等任何人反应就冲了过来,以至于北燕的皇帝和朝臣们也都坐不住跟了过来。
这小丫头片子!
他想,他今天坚决不要给她好脸色。
然后武昙张开双臂扑过来,一头扎进他怀里,急吼吼的就嚷嚷:“你怎么在这里呀?我听说这边死了人,这大晚上的……吓死人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