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的军营,并没有女子禁入的规定,卫兵会拦,只是因为闲人免进。
武青钰带着武青雪回到自己帐中,从案头的兵书下面拿了保存的那封信给她。
钱妈妈也是识得几个字的,紧张的也不由凑上去看。
看过之后,武青雪还没说什么,她就难以置信的不住的倒抽气,慌乱的喃喃道:“这……这……这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说着,就一个激灵,又满是期待的抬头看向武青钰:“二公子,这其中别是有什么误会吧?”
侯爷的爵位最终会是二公子的,这件事是孟氏和钱妈妈都心知肚明的秘密。
别人也许会相信陆之训是真的一时头昏脑热,为了替武青钰争这个爵位才出了昏招,可是——
对钱妈妈来说,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陆之训向来对武勋言听计从,买凶刺杀这样的大事,他自己怎么做得?
可若说是侯爷指使——
钱妈妈思及此处,忽的又是一个寒颤,恍惚之间倒似是有些明白了。
若是侯爷指使,那一切就说得通了,买凶行刺,是真的准备这就锄掉府里世子,好让二公子有就会取而代之了……
然后事情败露,姑爷就做了替罪羊?
钱妈妈是孟氏的心腹,又是陪嫁丫头,从孟氏还待字闺中时候就跟随伺候了,但凡是和孟氏有关的事,她就全都知道。
此时越想就越是确信就是这么回事,一瞬间神色惊疑不定间就演变的分外复杂。
是为了二公子的前程,侯爷做什么都无可厚非,只是——
可怜了大小姐,却为这事儿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
武青钰见她表情古怪的不住变化,却也没有过分联想,毕竟是个人知道了这样的内幕都要受点惊吓和刺激的。
武青雪手里捏着那信纸,仿佛难以置信,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方才缓缓的抬起眼睛看向他,再次确认道:“这件事……确实是真的?”
武青钰面色凝重的点头:“当夜军中的情况一度十分凶险,虽然大哥侥幸逃过一劫,可是因为给了外人可乘之机,混进来了真正的刺客,父亲这阵子还因为重伤下不来床,一直在帐中休养。消息没外传,是因为怕被南梁人察觉了,会趁虚而入。”
陆之训居然是为了爵位的事才丧命的?
武青雪虽然料定了此事之中必然还有内情,可这一刻看见陆之训的认罪书时还是大受打击。
她手里握着信纸,一点一点慢慢地坐在了身后的坐榻上,目光变幻不定,心里一阵乱糟糟的。
武青钰倒了杯水给她。
她捧在手里,指尖都在微微发抖,又缓得一时才浑浑噩噩的将杯子凑近唇边大口的吞咽。
水是温的,倒是不会刺激肠胃。
武青雪喝完之后,脸色才稍微冷静下来,好看了些。
武青钰这才语气沉痛道:“我与父亲也都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本来父亲是要按照军法治罪处置的,后来……我跟大哥求了情,念在你怀有身孕的份上,大哥答应了不予追究。这件事,我本不打算告诉你的,怕你以后也要跟着尴尬。总之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切尘埃落定,你也只当今天没看见这封信。我知道你要强,以后到了大哥面前,你就当不知道,不提也罢,只管安心养就是。妹婿做的事,虽说不是我授意,但终究也是因为我的缘故,我会照顾你们母子的。”
武青雪手里抓着那封信,神色恍惚,明明是听见了他说话,可是字字句句入耳,她又仿佛一个字也没过心。
钱妈妈自己那边受到的刺激更大,根本没顾上宽慰她。
屋子里的气氛一时压抑又沉寂。
许久之后,武青雪突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她手扶着后腰缓缓的站起来,一边顺手将手里的信纸揉在了掌心里,一边咬着牙尽量隐忍着脾气道:“既然来了,我就顺便去探望一下父亲吧,我这个做女儿的……居然都不知道他受了伤。”
她的神情,看上去其实很不自然,只不过武青钰也只当是她一个女子,受了信上那件事的刺激才会如此,并不曾多想。
钱妈妈也赶紧收摄心神,上来扶她往外走。
武青钰引着她出帐篷:“我陪你过去吧。”
“不用!”走到帐篷门口,武青雪就抬手拦住了他,唇角勉力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来,“二哥你忙吧,指给我帅帐的位置就好,我自己过去,和父亲说两句话就走。”
武青钰略想了下就点头:“那好吧,雨天路不好走,你注意着点,右前方绕过去,最大最高的那个帐篷就是。”
“好!”武青雪含糊着应了声,就被钱妈妈扶着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去。
武青钰站在帐篷门口目送,神色之间一片怅惘。
妹妹才十六岁,年纪轻轻就没了夫婿,后半生若是不改嫁,会过什么样的日子?家里母亲的事还一直悬而未决,如今武青雪这里又出了这样的变故,总有种祸不单行的感觉。
不知不觉间,武青雪主仆已经拐过一个弯,走得没了影。
长泰从旁边凑上来,小心翼翼的问道;“二公子,信上说的事,大小姐信了么?她应该不会再另外起疑了吧?”
他们是猜测陆之训背后必然被人收买和指使了,可是二公子对大小姐解释,肯定就是力求尽快将这件事的风声给压下去,不叫她再惦念提及了,自是希望一切止于这封信上的内容。
“那倒不至于。”武青钰飞快的收摄心神,“她到底只是个妇道人家,军中有关的事,她想不到那么深远。”
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瞬间就又眉峰敛起,正色问道:“这些天让你去暗查和陆之训有所往来的可疑人等,还是一点线索也没有吗?”
长泰摇头:“去陆家吊唁的所有人属下都一一甄别排查过,并且还套过陆府陆之训的随从和军中用得顺手的亲兵,也都没人知道他还跟什么可疑的外人接触过。”
武青钰闻言,就更是一筹莫展的思忖道:“我一开始觉得指使他的一定是南梁的奸细,可父亲遇刺重伤都已经七八天了,虽然咱们军中及时对外封锁了消息,可如果事情是南梁人的刺客混进来做的,就算不用打探,他们也该知道父亲已然被刺客重伤,可是这些天里,对面城池也没有半点调兵动武的迹象……”
当时真正刺伤武勋的那个刺客已经当场逃脱了,必然会把自己得手的消息带回去给指使他的人。
但凡是南梁人做的,那么他们既然知道武勋被重伤,这时候趁机起兵攻城,趁虚而入就是最好的时机……
可是,对方却半点动作也没有,就好像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
难道——
是他追查的方向错了?
武青钰向来百思不解,一筹莫展。
长泰忙道:“公子您一大早起来还没吃东西呢,属下去给您拿点吃的来,午后还要巡营呢。”
“嗯!”武青钰转身进帐篷,一边吩咐,“雪儿那里,她要是回去了,记得告诉我一声,再安排两个亲兵护送。”
“属下明白!”
与此同时,另一边武青雪也由钱妈妈扶着去了武勋的帐篷。
武勋受伤,这已经是第八天,虽然有大夫精心调制的金疮药替他诊治,可是因为胸前的伤口是贯穿伤,一时半会儿也还不能随意下地走动,只能在床上养着。
他的亲兵进去禀报,说侯府的大小姐来了,他当场就变了脸色。
可是人都到了帅帐外面了,又是他自己的亲生女儿,总不能再赶走,他便让亲兵拿了软枕给他撑在身后,坐了起来。
武青雪从外面进来。
因为下雨,郊外的路又不好走,这时候她的绣鞋和裙摆已经全湿全脏了。
武勋看过去一眼就皱了眉头,板着脸训斥:“这样的天气怎么还到处乱跑,再者说了……这军营重地,岂是你一个女孩子家家能来的?简直胡闹。”
武青雪走上前去,看见他灰败的脸色和明显消瘦凹陷下去了的脸颊——
很奇怪的,脸上并没有一个女儿在见到重伤的父亲时候的伤心和担忧,反而十分冷淡和阴沉。
她抿着唇,一语不发的往前走。
武勋何等机警的一个人,自然立刻就发现了反常,只是还没等反应过来,武青雪已经直挺挺的在他面前跪了下去。
武勋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一时怔愣。
武青雪言简意赅的已经抛出几个字:“父亲!我要回京城。”
武勋听的一愣,和钱妈妈一起倒抽了口气,然后脸色就又瞬间更阴沉了几分下来,再次确认道:“你刚说什么?”
“女儿说,想要回京城。”武青雪道,扬起脸来,神色间再不是平时见到父亲时候的恭敬和顺从,明明之间仿佛是带着很浓重的怨念和戾气,一字一顿,不卑不亢。
武勋被她这神情语气震得心头猛地一跳,腮边肌肉不受控制的痉挛似的动了动。
钱妈妈也有点慌张了,赶紧弯身去拉武青雪,一边低声的劝道:“大小姐说什么胡话呢,您现在怀着身子,胎都没坐稳,哪能奔波。快别说孩子话,起来吧,侯爷也正病着呢。”
武青雪却是完全不为所动,使劲的甩开她的手,脸上表情仍是坚决的死死盯着武勋。
武勋在家中一直是个很有权威的父亲,还从没有哪个孩子在他面前这样给他示威让他下不来台的……
加上他这阵子不能下地,很多事情都只能看着干着急,本来已经情绪暴躁了,此时更是一点就着,紧跟着也是目色一沉,怒喝道:“别在这里给为父耍小孩子脾气,赶紧回家去!”
到底是因为陆之训的事,他自认为愧对女儿,却也只能尽量的压抑住脾气,没太让武青雪难堪。
本来他都已经忍耐退让到了极致了,却完全不曾想他这个向来恭谨懂事的长女今天却突然一反常态,非但没有顺着台阶下,反问闻言冷笑一声,反问道:“家?父亲叫我回哪个家?我现在的家在哪里?”
要知道,武勋在定远侯府就是绝对的权威,就是老夫人跟他之间说话也都是有商有量的。
钱妈妈眼见着大小姐当面顶撞侯爷,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见鬼一样惊恐的瞪大了眼睛。
“大……”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看到这两父女各自的神态,就又吓了个哆嗦,话就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不说不出来了,只有眼珠子惊惶的在这两人脸上胡乱的来回。
武勋的眉心已经拧成了疙瘩,紧盯着跟突然失心疯了一样的女儿,不悦道:“你当然是回……”
陆家了……
武勋话音未落,武青雪却突然一甩手,把攥在手里的纸团砸在了他身上,同时满怀着怨愤的厉声道:“拜父亲所赐,女儿现在已经成了个人人耻笑的寡妇,我已经没有家了,您还叫我回哪里去?”
她扔出去的是揉在手里的信纸,陆之训的绝笔。
那封信武勋之前就看过,即使现在已经被揉成团——
他自己就是心里有鬼,哪怕只听武青雪这话就清楚明白她这砸过来的到底是什么……
被自己的女儿当面这样咒骂,自然是一件极端丢脸的事,武勋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瞬间就变化的十分精彩,他咬着牙,却没有先对武青雪发作,反而是在第一时间目光狠厉的刷的就射向了钱妈妈。
钱妈妈本就被武青雪的举动吓傻了,怔在当场,见状便是腿一软,直接就跪在了地上,脱口澄清:“不是奴婢……不是……”
侯爷这别是怀疑是她跟大小姐说了那些私密事吧?
钱妈妈自觉大难临头,满头大汗的急于解释,可偏偏被武勋这阴鸷的眼神盯的,反而是舌头打结,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她这正急的不行,武青雪却恍然从她和武勋的互动中瞧见了玄机,讶然的拧眉看过来,不可思议道:“钱妈妈?你还知道什么?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跟我说的?”
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好像父亲和钱妈妈之间还有他们彼此都心照不宣的秘密?
钱妈妈冷不防自己居然引起了她的怀疑,下一刻就更是吓得汗出如浆,跪在那里瑟瑟发抖,不断乞求的看着武勋。
武勋也是瞬间懊恼。
他狠狠的闭了下眼,借以稳定情绪,下一刻就重新看向了茫然的武青雪道:“赶紧回去吧,别在这里胡闹,你既然已经看过了陆之训的绝笔信,就该知道,此事没有公开处理就已经全是为着你的将来打算的,你莫要再胡闹了。”
武青雪的思绪被拉回来,眼中瞬间就又攀爬上来浓厚的愤恨之色。
她踉跄着爬起来,像是一头发了疯的野兽也一样居高临下的盯着武勋低吼:“父亲你说这话难道就不觉得亏心吗?我真的发现我好像是头次看清楚父亲您,您怎么能用这样坦然的神情说出这样的话来?父亲,我虽然不了解你,可我了解我自己的夫君!陆之训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当初你为什么会给我选了他做夫婿?还不就是因为他一无背景靠山,二无自己成事的大能耐?咱们都心照不宣,我这个女儿,根本就是你送出来拉拢人心的一颗棋子而已。他这样一个人,对你感恩戴德,唯命是从……”
她说着,就又捡起落在被子上的那个纸团,急躁的飞快的扯开,不管不顾的拿着在武勋的面前晃:“这上面说的事,你说是他一意孤行自己的主意?父亲信吗?我可是不信的。如果他真的做了这样的事,那么也只有一种可能……”
武青雪一开始好像还是怕外面的人听见动静,是压抑着声音在低吼,可是越说情绪越激动,到了后面音调就有点不受控制的拔高了……
武勋眼中泛起浓厚的一道杀光,再不能任她放肆下去,当即怒吼一声:“你给我闭嘴!”
武青雪打从骨子里其实还是很害怕和敬重这个严厉的父亲的,被他吼了一嗓子,整个人就像是突然过境的风雪冻住了。
而下一刻,等看到他眼里的拿到幽暗的光,就一瞬间又受了刺激,突然发起笑来,笑的眼泪都掉下来,一边笑一边晃着手里信纸:“我为什么要闭嘴?是我刚好料中了父亲的心事?是我全都猜对了是不是?”
武勋气得浑身发抖,可奈何他现在伤口正在愈合的关键时期,实在不想因为这样的琐事就暴怒再抻裂了伤口,于是就只能攥着拳头,双眼喷火盯着在他面前仪态全无发疯一样的长女。
武青雪游魂一样兀自在偌大的帐篷里转了一圈,之后又迅速的奔回了武勋的榻前,又跪了下去,流了满脸的泪,仰着脸看他道:“可是父亲你这是为什么啊?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害我啊?既然你一开始就没把陆之训当人看,随时随地都能推了他出去替死,那你为什么还要把我嫁给他啊?你现在让我怎么办?怎么办?”
她说着,又挺出尚未显怀的肚子给武勋看:“我现在怀了他的孩子,还是个嫁过人死了丈夫的女人……父亲,我是你的亲生女儿……”
她一边说一边哭,仿佛是为了发泄这些天里积压在心里的情绪。
只是——
哭到一半,却是脑中灵光一闪,哭声就又戛然而止。
“不对!”武青雪重又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的盯着靠在软枕上,脸色铁青的武勋,声音压抑又带着难掩的兴奋道:“你为什么要暗算大哥?是……为了让我哥哥袭爵?”
确实如武青钰所言,她一个闺中女子,眼界有限,想不到更深远的层次里去,武青雪之所以一开始就笃定了武勋才是事情的主事,就只是因为她太了解自己那个夫君的斤两以及他对武勋的忠诚了……
谋杀武勋最看重最得意的嫡长子?这样事,陆之训打死也不敢瞒着武勋去做!
所以,她就只是一时头脑发热才跑来找武勋兴师问罪的。
是直到了这一刻——
才恍然意识到了事情的关键。
武青雪眼睛里,都闪烁着兴奋的火光。
可是被她这样两眼放光的盯着,武勋却觉得像是被人当街凌迟一眼的羞恼和难堪,于是,他最后一次强压下去脾气,闭上了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不是想回经城么?好!我让你回去,但是你现在马上给我走,回城去。”
武青雪这时候关注的重点已经不在这里了,激动地一把又握住他的手,还要再问定远侯府世子之位的事,就听见外面的士兵在说话:“世子!”
武青雪一个激灵,下意识的回头,武青林就刚好掀开毡门从外面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