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接风宴,梁帝没露面,而只是交给梁元旭代为接待的。
他这无非就是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罢了,萧樾很清楚。
现在自然不可能是这老皇帝做出这么没格调的事,明明都收到他一次警告了,还叫人拿武勖的信来找他?
萧樾手下的动作顿住,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雷鸣也是神色既凝重又尴尬,解释道:“是端敏郡主,她特意命人叫了属下出去,然后亲手将信交到属下手上的,并且言明事关重大,务必要马上见王爷一面。”
端敏郡主?这是哪根葱?
萧樾不悦的横过去一眼,雷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传错话,赶紧补充解释:“是南梁太子梁元轩唯一的嫡女。”
这么一说,萧樾就懂了。
现在南梁这边手里捏着武勖那些旧信的就只有梁帝和梁元轩父子,老皇帝不会自己来碰钉子,找打脸……
来的既然是东宫的人,那就合情合理了。
“好啊,本王还没找他们去,他们倒主动先送上门来了?”萧樾眸底瞬间浮现一层冷意,顺手把刚解了一半的腰带再扣上,一边随口问道:“梁元轩的情况如何了?还没死?”
“还没。”雷鸣回话,又递了外袍给他,“昨天到京以后属下又特意去确认了消息,这位太子爷应该是没什么指望了,据说这几个月已经全靠着太医院拿汤药吊命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咽气。”
“下毒给他的人也没查出来?”萧樾套上外袍拿了他手上的信封往外走。
“没!”雷鸣立刻跟上,“确定不是景王么?”
“不是他。”萧樾笃定道,“今天见面之后本王特意试探过,而且他也没有动机这样做。”
梁元轩的情况当时他就跟武昙一起分析过,按照常理来说,他唯一的嫡子获罪入狱还被革出了宗室,并且因为龙袍的事,父子俩还沾上了个大逆不道的罪名,那种情况下——
要知道,梁元轩当时在南梁朝中可是有权有势的,按照正常逻辑,他要翻身,绝对是直接逼宫夺位胜算更大。
那位太子爷,萧樾也对他做过详细的了解,虽然梁帝器重他,也父子俩也只是志趣相投并且互相合作获利的成分居多,什么父慈子孝都不过是表象而已。
梁元轩并不是个宁肯豁出去身家性命也要在老皇帝面前装孝顺儿子的人。
明明再等一等,就能能到他作茧自缚的,可偏偏就有人那么心急,非要抢先给他下了毒?
“难道……”萧樾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出现一个念头。
雷鸣见他顿住脚步,就紧张的连忙跟上去:“怎么了王爷?”
萧樾的眼睛眯了眯,唇角微微扬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也许从一开始本王考虑的方向就错了,下毒给他的人的最终目的并不是要他在朝中失势或者倒台,而只是……想要亲自动手要他的命!”
所以,他没等着坐收渔人之利,而是抢先动手了。
雷鸣跟着他的思路略一思忖,也就恍然大悟:“那怪不得梁帝在朝中查了个天翻地覆也没有抓到真凶,根本就是他怀疑的方向也是一开始就是错的。”
沿着错误的方向和线索去查,又怎么可能翻出真相呢?
雷鸣说着,又不由的倒抽一口气:“这样的话,难道是和梁元轩有私仇的人做的?”
为了报复,才要手刃他!
这样,就能解释的通了。
萧樾玩味着勾了勾唇,没说话,算是默认。
“那……”雷鸣忖道,“属下顺着这个方向马上叫人再去查查?”
“不用这么麻烦了。”萧樾却是果断的抬手制止了他。
雷鸣不解,紧蹙了眉头。
萧樾与他对视一眼,就意味深长的笑了:“本来就不关我们的事,本王只是纯粹的好奇而已,横竖梁元轩也是没多少活头了,就不要管闲事了。而且……”
说着,语气一顿。
雷鸣全神贯注的等着他的后话,他却只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还是回头本王见过了皇姐再说吧。你先去大门口把那女人领进来。”
“是!”雷鸣没有再深究,立刻就领命去了。
彼时,驿馆门外的青篷下马车上,两个女子并肩而坐。
端敏郡主不住的拨开窗帘朝外看,看一次不见门内有动静,心里就更焦灼一分,脸上都明显的显露出来了。
她来见萧樾,是偷摸来的,尤其还得避开梁帝和梁元旭的耳目,所以根本就没敢乘坐东宫里符合她自己身份的马车。
但又即便是轻装简行,该有的排场也还在。车厢里面太狭窄,不方便点油灯蜡烛,就用了两颗小孩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照明。
她的婢女从旁跟着,却明显比她还要焦灼紧张,忍了几次,还是有些不安的开口问道:“郡主,我们来找这位大胤的晟王爷真的有用么?这些年,大胤和咱们之间一直在打仗,关系又不好,听说使团去了胤京,那边的皇帝甚至连以礼相待都没有。这时候,皇上心里必然是十分痛恨这些大胤人的,就算郡主能说动了这位晟王爷……可是在皇上面前,难道就不会弄巧成拙,反而惹了皇上不高兴么?”
端敏郡主还是焦急的扒着窗口往外看,一边头也不回的苦笑道:“事到如今,我还会管那老头子高兴不高兴么?父王的身体每况愈下,太医已经说了,随时都有可能撑不下去。哥哥已经废了,那老头子不过就是看在父王命不久矣的份上,这才解除了对东宫的封锁,可还没说之前按在我们东宫头上那些罪名都可以一笔勾销。景王那边虎视眈眈的盯着太子之位,等着接盘,这些年他又被父王压制,以前无论是客气还是老实,全都是因为忌惮父皇,一旦叫他取而代之,你以为他会放过我们吗?我若不趁着现在赶紧谋出路,回头一旦父皇薨了……等宫里降下圣旨,封府抓人,就什么都晚了。”
梁元轩卧床不起已经三四个月了,因为太医断定他毒入肺腑,已经不可能治好了,老皇帝动了一点恻隐之心,明面上解除了对东宫众人的禁足令,也没再继续因为她兄长犯下的罪责追究东宫——
可整个东宫,已经威信全无,根本就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了。
这时候,唯一庆幸的是她那父皇还有口气在,暂时还能保得他们东宫一门这些人的身份在,这时候再不赶紧找出路,又更待何时?
“可是……”那婢女愁眉苦脸,还是觉得她三更半夜这样跑出来找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求救实在是太不靠谱,而且——
自家主子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家,做出这种事来,实在是太有失身份了。
婢女想劝她收手,可话还没说完,端敏郡主已经不耐烦的横过来一眼,严厉道:“给我闭嘴!”
现在哪里是将就什么身份面子的时候?她就只知道,她如果不能在她父王咽气之前拿到一个新的、老皇帝控制不了的身份,那么她立刻就会从云端跌进污泥里,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大胤的这位晟王——
今天景王府设宴,自然是没请她们东宫的人前去的,她却叫人驾车在景王府附近蹲点,已经远远地观察过。
这位王爷是武将出身,并且虽然身为亲王,但据说大胤朝中的两任皇帝都十分忌惮他……
端敏郡主今年其实已经有十八岁了,一直没许亲,倒不是因为什么难以启齿的原因导致的婚事艰难,而实在是挑剔所致。
她样貌生的极美,又多才多艺,加上是太子的掌上明珠,从小享受万千宠爱,眼界便很高。
整个皇帝的青年才俊任由她挑,可是她挑了又挑,始终也没一个能叫她点头的,结果一拖再拖,就拖到了现在。
若是梁元轩父子没有出岔子,她就是再挑两年也无所谓,可如今东宫和她自己的处境都在那摆着——
她就什么都顾不得了,就算是病急乱投医也好,为今之计,她只有抓住萧樾做她上岸的救命稻草了。
可是她又知道,萧樾这种在大胤朝中几乎可以逆天而行的人,单靠美色也许并不足以打动他,好在是梁元轩从小就宠爱她,甚至于她兄长都不知道的一些秘密她也知道,于是就从梁元轩书房的暗格里拿了其中一封出自“武勋”之手的密信做敲门砖,前来夜会萧樾。
他可以不图女色,可国有内鬼,危及了江山社稷这样石破天惊的大事,总是足够打动他的吧?
本来那封信送进去半天里面也没人出来请她,她自己心里也七上八下的没底,可是大胤戍边的将领通敌叛国,这是一件足以捅破天大事,没理由这位晟王殿下会不闻不问的。
是的!
她的筹码足够分量,一定能打动那位晟王殿下。
端敏郡主不住的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可是等了足有一刻钟也没见里面的人再出来,她终于忍不住帘子叫了候在旁边的车夫:“福子,你替本宫再去催催……”
话音未落,门内就见她之前特意叫出来传信的晟王的那个亲信侍卫又走了出来。
端敏郡主心上一喜,同时,面上却极力压下这份喜色,端正了神色等着。
雷鸣走过来,脸上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冷淡道:“我们王爷有请。”
端敏郡主被人捧着奉承,高高在上惯了,如今雷鸣的这个态度语气都让她心里很不舒服。
不过人在屋檐下,她只能竭力的稳定情绪,微微露出一个颇具亲和力的笑容:“好!”
她的婢女赶紧先下了车,又小心的将她搀扶下车。
雷鸣没有废话,一声不响的转身引路。
这驿馆不的很大,就是影壁之后连着个小花园,零星的置了四个小院子,最里面又套了个二进的院子,但那里面基本就是车马房,厨房和下人房。
萧樾住的哪个院子,端敏郡主并不知道,只就略带几分忐忑的跟着雷鸣走。
雷鸣将他们主仆带到其中一个院子外面就止了步子,侧身回头看她:“您先里边等一会儿吧。”
端敏郡主拿眼角的余光先扫了眼院子里面,看见花厅的门开着,里面点了宫灯,但却不见有人,向来那位晟王并不是住在这个院子里,而只是拿这院子来会客的。
她微微颔首,举步往里走。
她的婢女要跟,却被雷鸣抬手挡住了:“我们王爷只请郡主娘娘一个人进去。”
那婢女看他人高马大,面容又严肃,说话还不客气,本能的就胆怯起来,嗫嚅着辩驳:“我一直都贴身服侍郡主的……”
倒是不敢跟着往里闯。
横竖雷鸣说了不让她进,就绝对不会给她让路的。
场面一度尴尬。
端敏郡主略等了片刻,终于不得不再度妥协:“你就在这等着吧。”
她的婢女这才顺从的退后了两步,站住不动了。
端敏郡主自己进了花厅,那里面的圆桌上摆着一盘新鲜的瓜果,但是没人进来给她上茶。
她本来心里有点不快,但再仔细回想方才走过来这一路上的见闻,隐约好像记得沿路看见的遇到的几乎都是侍卫,竟然连一个婢女都没瞧见,也不知道是天晚了都已经打发下去休息了还是怎么的。
只不过她心里记挂着自己的事,也不是很在意这些,站在厅中正在打量周围的环境,就听身后的院子外面刚才的那个侍卫声音依旧冷硬但却恭敬的唤了声:“王爷!”
她仓促的转身看去。
萧樾穿了一身绛紫色的锦袍从外面大步进来。
他的身形高大挺拔,行走间却不见习武之人的粗犷也野蛮,反而通身都带几分属于贵族的散漫和闲适,但又恰到好处的不会叫人觉得邋遢和不正经。
端敏郡主一直都知道大胤皇帝的这位小皇叔就只有二十多岁,但她眼前这个人的影像却很难跟她记忆里的任何一个武将重合。
她看得呆了呆。
萧樾已经抬脚跨进了门来,斜睨了她一眼就径自走到里面的主位上坐下了。
坐定之后,他的视线才再度移过来。
端敏郡主这才猛地回过神来,也转身面对她,往前走了两步,调整好表情状态,屈膝行礼:“见过晟王爷,深夜到访,还望王爷不要见怪!”
萧樾眉目之间一片的冰凉,只是自顾低头整理自己的衣袍,连看都没看她,只就随意的调侃了一句:“你也说了是深夜到访了,你都不见怪,本王又有什么好见怪的?”
端敏郡主从他的语气中听不出任何的喜恶情绪,一时间就更觉得忐忑紧张,正在诧异——
她一向对自己的容貌甚有信心,可是这位王爷从进来到现在,好像就没有正眼看过她?
她觉得十分意外和好笑,有意想往前凑一凑,好确认一下这位晟王殿下只是因为眼高于顶高傲惯了不习惯进门第一眼就看人还是确实看见了她,但是却半点兴趣也不感……
然则还没付诸行动,萧樾整理好衣袍之后,就从袖子里掏出那个信封,拍在了桌子上,同时抬起了眼眸,与她面对面的质问道:“这封信是你拿来了?是梁太子叫你来的?”
这一刻,他的目光实打实的落在她脸上,端敏郡主终于可以十分确定——
这位王爷并不是进门没注意她,而确实是……
对她完全的不敢兴趣!
她心中一瞬间的情绪也不知道是恼怒还是失落,从小到大,她自恃美貌,上到其八十岁,下到十岁八岁,就没有哪个男人会对她完全的视而不见的。
端敏郡主大受打击,一时有些错愣。
萧樾却没那个耐性等她顾影自怜,手指已经重重的叩击了两下在桌上的信封上:“有话说话,本王忙得很,梁太子此举何意?跟你们的皇帝陛下一样,他叫你拿这封信来威胁本王的?”
南梁皇室的这些人,简直岂有此理!
难道他萧樾看着是很好威胁左右的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