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稍稍回退一些,今天早晨七点,也就是万涧与伊耆恋连续熬了一天两夜之时。
沉默已久的伊耆恋发来信息:你还不累?
万涧:如果你累了,可以下机回家睡觉。
伊耆恋:哎,我就没想明白,我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姐姐,做什么不好,非得和一个失恋的小弟弟较劲。我觉得,以你的精神状态,别说一天两夜,哪怕是一个星期你都熬得下去,非要熬到猝死为止。
万涧:你放心,我死不了。
伊耆恋:我现在还担心我死在你前面呢,放心个屁!
万涧:那你回家休息吧。
伊耆恋:不行,我一睡就输了。
万涧:那你想怎样?
伊耆恋:其实嘛,我上网很厉害的,平时在网吧坐个一两天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不应该输给你这样的小弟弟。我觉得,我应该是上网上得太无聊了,你又不陪我聊天解闷,时间久了,肯定就困了啊。
万涧:我现在不就是在和你聊天吗?
伊耆恋:打字聊天没意思,我们接麦聊。你给我说说你和那个女孩的故事,如果你讲得够精彩,说不定我听完就满血复活了,还能陪你多玩一天一夜。
万涧:这网吧的耳麦有问题,只能听不能说。
伊耆恋:这还不简单,随便换个网吧不就行了?
万涧:这附近就这一家黑网吧。若要换,得去东渡大桥那边,挺远的。
伊耆恋:没关系啊。你换网吧这会,我正好去吃个早餐。
万涧思索半晌,回了一个“好”字,匆匆下机,接着打车去了东渡大桥那边的黑网吧。
事实上,万涧刚上的士就有些后悔了,觉得自己不该贸然跑这么远。因为他摸到了兜里的房卡,想起了顾铭临行时的叮嘱,得帮忙退房,还得打电话报平安。
退房是小事,顶多就是过期没有退还房卡,被扣掉押金,亏点钱罢了。
给珍视自己的朋友报平安,省的别人担心才是首要之事。
下车后,万涧跑了一路,竟没找到电话厅。便想着与其大街小巷四处蹿,不如直接上机找伊耆恋帮忙,用她的手机给顾铭打个电话,报个平安便好。
万涧上机,与伊耆恋接麦说了这事。她口头上说愿意帮忙,照着万涧说的电话号码拨打过去,然后笑语嫣然地说:“喂,你好,顾铭吗……你别管我是谁嘛,我就打电话告诉你万涧平安无事……啥?女朋友?哎呀,你不要瞎说嘛,人家可是冰清玉洁的小姑娘呢……”
万涧只能听见伊耆恋的声音,知道她是故意说些让人误会的话,逗人玩的。至于顾铭说了什么,不得而知。
——这会的万涧没意识到,伊耆恋在自导自演,她只照着输入了电话号码,但没打过去。
这事搞定了,万涧少了后顾之忧,便和伊耆恋聊天。
她忧伤地说:“你才16岁,就这么帅气、有魅力,再过两年铁定长成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大帅哥。那女孩得有多笨啊,放着你这么好的少年郎不要。”
万涧淡淡说道:“她不笨,反而洞察秋毫。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不会因为我对她好,或者我具备怎样的优点,就喜欢我。”
伊耆恋否定:“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这就是笨!我敢打赌,不出一年,她绝对会为现在的所作所为而懊悔。”
万涧问:“为什么?”
伊耆恋笑道:“哪有什么为什么啊。一个人愿意全心全意对另一个人好,对后者来说,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放着唾手可得的幸福不要,去纠结于喜欢和不喜欢的问题,自己迟早落个遍体鳞伤。再想回头,却没路了。”
万涧惊讶,他从伊耆恋的笑语中听出了一丝淡淡的遗憾,问:“过来人?”
伊耆恋不笑了,平静说道:“大概三年前,那时我也差不多你这么大,只不过我读书比你早一点,17岁便读高三了。
全年级都在准备高考冲刺的紧张氛围中,所有人都埋头复习,唯独一个男生天天偷看我,有时还盯着我发呆。
我察觉了他的目光,却装作不知,着手做自己的事情。
高考后一个月,我收到了107封情书,是他寄过来的。每一封都写满了肉麻之语,其中也记录了一些我不曾知晓的事情。比如,他暗恋我三年了;比如,一个恨我的男生在我抽屉里塞了一条死蛇,是他偷偷帮忙丢掉的;又比如,我捡到的、匿名的一本复习笔记,其实是他故意找了一个人少的转角,看我快过来时悄悄丢下的。最后我还靠这本笔记在高考中拿了个不错的分数。
最后一封情书的背面有留言,约我下礼拜一去城里的公园玩。
我知道,我一去就证明我答应和他交往了。而且,我捕风捉影听到一些信息,他明明考过了重本线,第一志愿却填的二本财大,刚好是我填的学校。
我一想到我以后的大学生活要被一个男人死死控制住,不寒而栗。
于是,我几乎没有思考,决定不去赴约了……”
万涧认真听着,她却不说了,便皱眉道:“就算你不想和他交往,也该去一趟,找他当面说清楚的好。”
伊耆恋嘻嘻笑道:“我还知道我当时该去呢,而且该答应他。现在想想,肠子都悔青了,可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回不了头了。”
万涧问:“他找了其他女生?”
伊耆恋叹息道:“从他上大学开始,三天两天便有女生找他表白。最初之时,他不为所动。后来,他和一个相貌平庸、家境平庸、学习也平庸的眼镜女生交往了,还是他主动去追的人家,追了好几个月呢。”
万涧不解:“他那么优秀,为什么要找一个平庸的女生?”
伊耆恋回答:“这问题很简单啊,没有人生来就该为龙为凤,更多的是平凡人。优秀一点的,想找更优秀的,层层推进下来,很多人都发现自己想找的那个人并不存在。于是,有人学着放低眼界,试着往下看一看,便学懂了辛弃疾那句千古名言——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哎,我现在就想找一个平凡一点了、愿意天天陪我打游戏的男生。你就很合适,可是你太小了,得再长两年才行。”
万涧道:“能不拿我开玩笑吗?”
伊耆恋嬉笑道:“同样一句话,说一遍两遍是玩笑,但若说了十遍八遍,那未必就是玩笑了,即便这句话听起来很不可思议。”
万涧似笑非笑说道:“好,我就当你没开玩笑,我也不介意找个比我大四五岁的女朋友。可是你打算怎么办?等我两年?”
伊耆恋不笑了,随口道:“算了,你还是当我在开玩笑吧。”
万涧道:“玩笑就好。”
伊耆恋问:“你呢?”
万涧反问:“我什么?”
伊耆恋就说:“我把我身上发生的故事都告诉你了,你总不能一笑而过呗。说说看,你和那个女孩发生了什么?”
万涧沉默,眸子里有了思忆之色,半晌后轻叹一声,不疾不徐地说:“那是挺久以前发生的事情。我和她是同班同学,还同住一个落后的小村子,两家离得挺近。平日里,我只知道有她这个人,并不和她交流。
有一天,我看到她在集市上卖竹篓。竹篓很可能是她亲手编的,因为她的手上有很多条状伤痕,是被竹条刮的。
出于好奇,我躲在暗处偷看她。
散市,她背着没卖掉的竹篓回家,我便偷偷尾随。
她到家,我躲在门外,往门缝里偷看,一眼看到她跪在地上。她妈用竹条抽她,一直骂她没用,只知道吃饭,连个竹篓都卖不掉,尔后又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我当时被吓到了,不敢再看下去,想走,可又觉得脚软,一时挪不开步子。
我听到她妈说要打烂她的手,又听到她在无助的哭泣。
不知怎么了,我忽然能动了,而且觉得力量无穷。凭着一腔突兀涌起的勇气,我一脚踢开门,冲进去拉住她便跑。
我们跑得很快,转眼就跑出好几十米远,她妈追不上,就在后面大喊,说是我们跑了就永远不要再回去。
我爸妈常年在外忙生意,家里只有我一个人,生活很自由,想带个人一起住家里,并无顾虑。
我和她同住一檐一月之久,直到我爸妈回家,我对他们说清楚了其中情况,他们也表示理解,并不追究。
怎知,她妈找来了,又哭又闹,说是我们家拐走了她女儿,要求还人,还要赔偿。
我叫她解释,她却帮着她妈,也说是我强行把她留下的。
我当时蒙了,第一次品味到被人欺骗、背叛的滋味,那是难以形容的悲伤。
我爸妈也算和善,没和她妈继续争论。他们把人送回去,还赔了一些钱,了了这事。
那之后,她找我解释过,说是她妈逼她的,我信了,但也只能和她做陌生人了。
没多久,我们家搬走了。临走之前,她送我一个小竹篓,是她亲手编的,但我没收下,也不屑收下。”
说到这里,万涧脑中的画面还在流转,但却止声了。
伊耆恋问:“这就完了?”
万涧摇头,叹息道:“还没完,只是我心里有些感慨。多久前,我的两个朋友问过我这事,我和他们说了谎,现在却要对你说实话。”
伊耆恋说:“莫非你觉得我还不值得你说一段故事?”
万涧失笑道:“不是。或许正因为是你,我才愿意说。”
伊耆恋问:“为什么?”
万涧便说:“因为我们是网络好友啊。我们不管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不影响彼此的生活,权当宣泄。”
伊耆恋不开心了:“我还以为你会说些深层次的原因出来呢,你却给我来一句网络好友。我们好歹见过面了,也算现实中的朋友了吧。”
万涧不和她争论,继续讲:“我搬走三年后,却感觉放不下她了,纵使她背叛过我,我也忘不了她那一张无助的脸。所以,我又转校回来继续读书了。
我发现,她并不因我的出现而惊喜,反而屡屡露出厌恶之色。甚至于,她还造谣,说很久以前是我背弃了她,跟着爸妈一起搬家去了大城市,丢下她不管。
我没去澄清这些污言秽语,因为不忍看着她受千夫所指。
尔后,她又做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无故伤害了我们班的一个女孩子,而那个女孩子是我朋友的女朋友。
我朋友要报复她,我却不顾立场站出来保护她……
那时候还发生了一件几乎令我绝望的事情,她居然宁愿我朋友去折磨她,也不愿我替她承担。
我知道的,她不是对我朋友怀了多深的愧疚才这么做,而是她不屑我对她做任何事情。
就在前天,我终于对她说出了心里的话。我以为,以前是我的太随和,所有事情都依着她,才使得她看不上我。所以我装作强势,努力展露出自己坚强的一面,自信着自己能表白成功。可是,我的苦心换来的只有她的惊叫和仓皇逃窜……”
故事再度戛然而止,伊耆恋又问:“然后呢?”
万涧道:“然后我就和你上网上到现在啊。”
伊耆恋噗嗤一笑,问:“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两个故事结合起来,成了一个以我们俩为主人公的新故事?你被她拒绝,就如同当初我拒绝他一样,先痛苦的是你,而以后懊悔的人却是我。”
万涧摇头:“这是两个故事,不能混为一谈。”
伊耆恋义正辞严地说:“你不懂的,很多故事听起来瞬息万变,其实最终结果只有三种,分别是:没人痛苦、一个人痛苦、两个人痛苦。”
万涧沉默,久久不语。
伊耆恋就问:“你怎么不说话?”
万涧道:“我觉得你的总结很全面,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去深思,你说有没有第四种结果呢?”
伊耆恋说:“我暂时没想到。你那里有参考答案吗?”
万涧淡淡一笑,说:“你总结的结果都与痛苦或快乐相关。我在想,这世上是否存在完全超脱痛苦与快乐的人呢?”
伊耆恋说:“有的,而且很多。”
万涧问:“神?”
伊耆恋笑着回答:“其一,普度众生的得道高僧,这个虽然不多,但现实世界里的确存在;其二嘛,自然就是死人咯。生民脚下皆骸骨,百岁忧思成新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