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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如许茹宝预想的那样,吕潮福带着吕家班在三天后离开了林家。
临行前,林纪楠再次设宴答谢吕家班十多日的大戏。
席间,再无人提及所谓的婚事,更无人谈及窥视一事。
犹如从没发生过,众人全部选择了“失忆”。
“唉,这说走就走了,这一走啊,我还真想咱们这班子的曲儿,真是‘满台春意,无限遐想’。”安容顺赞叹道。
张芝兰将包裹砂糖栗子仁的薄荷叶子轻轻打开,浅浅地咬下一块。
“这薄荷冰栗是后厨庞师傅最拿手的小点,我让他做了许多,你们带在路上吃,这薄荷冰栗可存放半年之久呢。”
吕潮福用一块洁白的手帕擦了擦眼睛,道“多谢三姨太。天地有轮回,若是我老吕早些年带着班子回咱们这江浙——”
“哦?早些年?又会怎么样呢?”张芝兰好奇道。
“早些年回咱们这江浙,或许我吕家班现在也算是有些好曲目的班子了。”
安容顺安慰道“现在这不是回来了吗?现在也不晚,凭借吕家班这深厚的底子和唱工,不出两年,必是誉满江浙的红牌班子。”
吕潮福再次擦了擦眼睛,感慨道“谢大夫人吉言。”
安容生捧着一个托盘走进了厅堂。
许茹宝笑盈盈地将盖在托盘上的红色绒布揭开,道“这是三千个大洋,算是对吕家班众家兄弟妹子们的打赏。”
吕潮福大吃一惊,连忙站起,道“这怎么好?雇戏班的钱早在来前,单公子已经付了。到了林家后,林老板又付了一份。本就多得了,如今,怎么好受这么厚重的打赏?”
许茹宝站起身来,绕过众人,走到吕潮福身边,道“吕班主,你爱绍兴文戏,胜过爱你自己,众人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这钱啊,是林老板对您的敬重,希望您有朝一日,恢复吕家班往日的容光。
一个爱绣品的人和一个爱绍兴文戏的人,这心啊,是相通的。所谓同道相惜,就是如此吧。”
吕潮福眼含泪花,抱拳朝坐在正首的林纪楠三鞠躬,道“吕潮福多谢林老板。”
一切尽在不言中,一切又在心思相通中。
宴席后,吕家班的人走了。
六辆大马车拉载着吕家班全部的家什。
聂云儿和几个小旦坐在一辆装了蓝底白花车厢的马车上,其他人则坐在三辆光板的马车上。
聂云儿将帘子挑起,朝外张望着。
气势恢弘的林家大院渐渐远去。
林纪楠、安容顺、许茹宝、张芝兰……林家的众人皆站在门前朝吕家班挥手。
那个满脸惆怅,眼神里充满了哀怨和不舍的少年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聂云儿朝那少年微微一笑。
一个声音在心底回荡着
“林家,我始终是要回来的。”
……
吕家班走后,林家大宅立时清冷了许多。
林纪楠带着奇峰去了萧山,那里有几处林家绣坊设置的蚕场,专门用于特供绣品的原料采集。
夏秋高温,病原繁殖快,每当这时,林纪楠总要带人亲自去蚕场,督促蚕场的场长和工头要深入各家农户,注意按需采叶、及时运叶,合理贮叶。贮桑池每个龄期要消毒一次,不要喂过夜桑叶。高温多湿天气忌喂湿叶,贮桑叶不能洒水,要勤除沙,多撒新鲜石灰粉、干稻草等材料,抑制病菌滋生繁殖。
每次转完萧山,林纪楠还要去杭州的几个缫丝厂转上一转。
在许茹宝参与林家绣坊前,林家绣坊的用料几乎大部分都是采购于各个布厂、丝厂、布坊。
在许茹宝的一再坚持下,林纪楠开始涉足刺绣业的上游和下游。
但每一批布,每一批丝线,林纪楠都坚持要于德胜把关,只有于德胜点头了,原料才会被送到林家绣坊的各个厂房去。
许茹宝带着安容生、安容海坐了一辆黑色轿车去了绣坊。
林纪香自己则乘了一顶青布的人力车,晃晃悠悠地去了绣坊。
张芝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却无人愿意和她多说上一句。
躺在躺椅上的安容顺,手中拿着一本画报,不耐烦地说道“芝兰啊,你无事就翻翻这些画报和报纸,不要在地上走来走去。”
张芝兰坐到凳子上,拿起一本画报快速地翻看起来。
“大姐啊,你什么时候也看起这些画报来了?你不是一贯瞧不上这些画报里的女子吗?”
“吕家班走了,我也无事,岳宇见我烦闷,就找了这许多的画报和报纸让我解闷儿,说这些啊都是最近几天才出的,是容生特意为岳宇从上海带回的。”
张芝兰看着画报上一个个盛装的女子,道“哎呀呀,大姐,您瞧瞧,您瞧瞧,这才叫女人嘛,您看人家穿得那个美啊。看看这头发,这发型。”
“怎么?你又想回上海了?是啊,上海那是个大场子,哪里是云水镇可比的。老爷从萧山回来,就又要去上海了,到时,自然会带你走。我老了,脑子也不灵光,我啊,就守着这老宅子。旁人都说云水镇落魄,说咱们这宅子阴郁,那是他们不知道这宅子的好。”安容顺越说越动情,仿佛又想起当年刚入林宅时的情景。
五岁进入林家,自己的一生都是在这宅子中度过的,宅子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似乎都深深地刻入骨髓,不可分割。
安容顺想不出,也不敢去想,若是离开林家老宅,自己能去哪里。
一旁的秋嫂看着眼角泛起泪花的安容顺,不解道“夫人,您这是?”
安容顺笑了笑,轻轻拭去眼角的泪花,道“人老了,感慨了。”
一个身影在回廊里一闪而过。
“那是慕容吧?他每天都在忙些什么,怎么整日不见他的踪影?”安容顺道。
秋嫂犹豫片刻,道“我听门房的几个小哥说慕容少爷最近几日整日流连赌场,说是出手阔绰,说是——”
“哦?说是什么?”安容顺皱眉道。
“说是输了不少的钱。”
安容顺点了点头,道“这离他爹娘还有婉容的忌日越来越近,他心情自然不好。仅是输钱,没什么,只要别闯出其他祸端就好。”
“大哥大嫂也走了许多年了,今年是否要大办?祭祀下大哥大嫂?”张芝兰抬头问道。
安容顺摇了摇头,道“一早走了这许多年,哪年也没大办过,今年也不会大办。宵小之人当年诬镜山大火是林氏兄弟夺权导致的。大办祭祀,只会提醒宵小之人去嚼舌头。过去了就过去了,让众人都忘了那场大火吧。”
“可是,大姐,多年不大办祭祀,又会有人说我们心中没有大哥大嫂。”张芝兰说道。
“若非紧盯我林家的居心叵测的人,又有哪一个会注意到这些事情?”
张芝兰感觉自己自讨没趣,兀自低下头,翻看起画报来。
“你那干儿子单凯单公子何时回云水镇?”安容顺问道。
“说是去杭州见一个叫正道老人的人去了,过些日子会回来看我。”张芝兰得意地说道。
一人惊讶道“正道老人?没想到单凯单公子家竟然与段祺瑞有交情。”
“岳宇?你说的是真的?”张芝兰显然有些兴奋。
林岳宇点了点头,道“正道老人总要好过季新先生。”
安容顺摆了摆手,道“我不知道谁是‘正道老人’,我也不知道谁是‘季新先生’。我只知道咱们林家是开门做生意的。”
突然,张芝兰惊叫起来。
两只捧着画报的手剧烈地颤抖着。
“芝兰,你这又是怎么了?我老了,不扛吓,你好歹也是个长辈,在晚辈面前要有些深沉。”安容顺看着张芝兰夸张的表情,责怪道。
张芝兰颤抖地捧着画报走到安容顺面前,道“大姐,你,快看,这,这,这不是凤凰吗?”
“你这不是在瞎说吗?凤凰是逃婚了,可也不能逃到画报上啊。”安容顺不耐烦地顺着张芝兰手指的方向看去。
“咣当”一声,安容顺手中的老花镜掉在地上,镜片碎成一地粉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