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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布坊传艺
    ……
    自从离开林家,也有许多日子不曾摸过针线,更没有绣过一朵花一片叶。
    孟水芸早已想念拿着针线的感觉。
    酒儿熟睡后,孟水芸将那块锦缎的被面在大床上展开,仔细地看着底图。
    底图是重叠繁复的富贵牡丹,一只凤凰站立牡丹丛。
    关于花卉,孟水芸已绣制多次。
    简单的竹兰,单层花瓣的,多层花瓣的,大叶的,小叶的。
    孟水芸仔细地揣摩着底图,只有胸有成竹,心中有数,才能绣起来游刃有余。
    有些看似复杂的花卉其实只是花朵更多了些,花瓣相对还是简单的,叶子多了些,那只是相似图案的重复,针法是一样的。
    这个底图看似简单,好似传统的《凤穿牡丹》,但若要绣出神彩并不是个简单的事情。
    孟水芸在内心仔细的分析着。
    套针、滚针……主要还是用平针绣……
    知道孟水芸要绣制被面,孟木娘老两口连忙将家里许久不用的卷绷找了出来。
    因为和林家绣坊的关系,于德胜的店里各种丝线应有尽有。
    尽管家里足够负担孟水芸和酒儿,为了让孟水芸能安心的带着酒儿住在家里,老两口高高兴兴地为孟水芸准备着苏绣的家什。
    为了让屋子里的光线更利于观察绣品,于德胜特意又安装了一盏白炽灯。
    孟木娘在屋子中间拉了一个帘子,以免熟睡的酒儿被光线所打扰。
    夜静,孟水芸仔细地将底图上的图案细心的绘制在被面上。
    第二日,孟水芸开始精心绣制着一花一叶。
    尽管于德胜和孟木娘很疑惑自己这个侄女为何现在有如此精湛的绣技,也很困惑来人为何会大方的寻孟水芸绣制被面,但两位老人家并没有发言问过一句。
    几日下来,被面上的图案渐渐显露出绚烂来。
    孟木娘和于德胜偶而会走进屋子欣赏上片刻。
    于德胜连连点头,道“比他们林家绣坊那些绣娘绣的要好上许多倍。”
    孟木娘更是感慨,道“这苏绣啊,本是咱们江浙女人最该掌握的女红,可是真正能掌握的却没有几人。我也是想了一辈子,到如今也没有绣出什么像样的物件来。”
    当大朵大朵的牡丹彻底璀璨时,于德胜的话多了起来。
    似乎有什么心思在他的心中酝酿。
    半个月后,当这个被面彻底绣好时,于德胜将孟水芸叫到于家布坊的前厅。
    孟木娘接过孟水芸怀里的酒儿,道“你姑父啊,要和你说说他于家的本事呢。他今日喝了些酒,你就当他在吹,好了。”
    两眼红肿的于德胜猛一瞪眼睛,道“什么叫吹啊?我于德胜开的这家布坊好歹是个百年老店,打从大清朝起,俺太爷爷,知道不?俺太爷爷那辈,俺们老于家就在这向单街开布坊了。这整个云水镇的人有哪一家没有穿过我于氏布坊的料子?有哪一个绣娘没有从我于氏布坊买过绣花线?”
    孟木娘笑着道“好啦,好啦,你们于家那是看家的本事,那是可以吹牛的资本。”
    于德胜不去理孟木娘,背起手来在偌大的于氏布坊里来回踱步。
    孟水芸看着这个很少喝酒的姑父,心道:今天是怎么了?平时向来老实木呐的姑父为何这么兴奋和紧张?为何话如此多?
    于德胜转过身来,看着孟水芸,郑重地说道“水芸,你姑父我今天是喝酒了,你别以为你姑父是在说醉话。我没醉,我是高兴啊。”
    于德胜伸手轻轻抚摸着柜台上的一卷卷布匹,道“你姑姑和我没有儿子,凤凰进了林家,她对绣技和布坊,素来没有兴趣。我本以为于家吃饭的本事到我这辈子也就算断了。可我没有想到你会有让我出乎意料的绣技。
    我不知道,也不会问你为何有如此高的绣技。
    你是你姑姑和我从小看着长大的。
    我老了,这于氏布坊也许过几年就不在了,但我想将于家吃饭的本事传下去。”
    于德胜的话,孟水芸已明白了几分,一方面感激于德胜两口子对自己的信任,但另一方面,又深感自己不该凭白领受于家这么重要的传家本事。
    不等孟水芸开口谢绝,孟木娘道“你别听你姑父在那里虚张声势,不过就是卖布的匠人一些经验罢了,不过是熟能生巧,没有人教授你,你若做这个行当,做上几年,几十年,自然也会摸索出来。”
    “水芸我——”
    不等孟水芸将话讲完,于德胜猛然捧出一个盛装了各式丝线的盒子。
    “苏绣用的布和丝线除了观感,最重要的就是手感。
    手感是对纤维和织物用手触摸的感觉。包括纤维和织物的厚度、表观比重、表面平滑度、触感冷暖、柔软程度……
    织物结构,针织、梭织、密度织纹、印染等都会影响到手感,通过手感可以知道织物的材质,经纬,图案,各种材料的比重,印染所用的染料成分。”
    于德胜侃侃而谈着。
    中间他回头看了看孟水芸,转而摇了摇头。
    孟水芸从于德胜的眼睛里读出了这个老人的遗憾。
    “如果我老于家有个儿子该多好?”
    于德胜抚摸着盒子里的各式丝线,道“苏绣用线有花线、纱线、金线、银线等。其中花线是苏绣的基本用线,金线和银线则用以绣‘盘金绣’,苏绣所使用的线是百分百蚕丝制成的,花线的质地顺滑,颜色鲜亮。
    花线都是经过高级植物染料浸泡,高温手工染色而成。花线的最小计量为支,每支长22米,每股22支,常见的花线颜色有300多种,绣坊里所用的花线都是根据底图和底布的需要定染的。
    一根线俗称为‘两绒’,二分之一为‘一绒’或‘8丝’,以此类推,四分之一为‘4丝’,八分之一为‘2丝’,十六分之一为‘一丝’。
    ‘一绒半’指的是整根线劈掉一点,以使线绣后不毛,让画面看起来光滑不毛糙。”
    孟水芸跟随在于德胜的身后穿梭在各式花线中,每一缕花线,于德胜都能讲解上片刻。
    两个时辰后,于德胜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巨大的木盒。
    木盒里装满了各种布块,大小不一,颜色多样,纹理不同。
    “绫、罗、绸、缎、棉、麻、锦、纱、绢都可以做苏绣的底料,但苏绣对以上面料的使用还是有一定限制的,如底料的厚度、硬度、疏密程度都有相对要求,要用最细的12号绣花针绣出其特有的‘雅、洁、均、精、细、匀’特点,所以要求布身尽量的软、薄、密。
    这个木盒里共有三千六百七十八种布块,每一种都不同,你如果能说出每一种布块的质地、厚度、硬度、用的何种染料、在普通日光下,这块布料可以维持多少时间,你就算入了布坊的行当。”
    孟木娘笑道“你这老头子,你总是忘不了你的布坊啊。现在时代在进步了,别说咱们于家的布坊,就是苏州,大上海的许多布坊都不景气了,现在的人啊,很多都上那种大百货里买料子,很多人都是直接买衣服了,那些洋装要多洋气有多洋气,又免了制作的麻烦和时间,咱们这些开布坊的啊,时间长了,都是逐步要关门的。”
    于德胜生气道“老婆子你好好看你的孩子,乱插什么话呢?我在把我们于家的吃饭本事传给水芸,难道要我将这传了几辈的东西带棺材里?”
    孟水芸安慰道“姑父想多了,这么好的东西,想学的人很多,怎么会被埋没了呢?”
    于德胜擦了擦眼睛,道“现在不比往日了,现在什么都是机械化了,就连这鉴定布料和花线都有专门的人了,现在叫什么呢?对,叫印染专科,现在许多绣坊都聘用了不少这些从西式学堂里出来的人。
    人家那是科学,我老于家的是手感。
    科学靠的是那些瓶瓶罐罐,我老于家靠的是心,以手传心。”
    于德胜越说越激动,孟水芸静静的听着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宣泄着这一辈子的感悟。
    上到天文地理,下到布坊里的一线一绒,这个平日里木呐惯的老人借着酒劲滔滔不绝的讲述着,仿佛面前不是一个孟水芸,而是万千的士兵,他就是那个浴血疆场的大将军。
    孟木娘抱着酒儿静静的看着这个自己跟了半辈子的老头子在柜台里慷慨激昂。
    于德胜激动的神情让她想到了于氏布坊鼎盛时期的光景。
    那个时候,整个向单街的人,哪一个不羡慕自己?
    做了布坊老板娘,那是天天新衣,日日绫罗绸缎啊。
    想到这里,孟木娘笑了,她看着怀里的酒儿摇了摇头,道“公公在耍酒疯,当不得真。”
    于德胜抓起一根丝线,道“苏绣绣线的鉴别首先要看材质,然后要看染色。苏绣多采用真丝绣线,由蚕丝染色而成,颜色鲜艳亮丽,光泽美丽。
    化纤线或者化纤加丝线虽然价格便宜,但在色泽和光洁度以及韧性上都没办法和纯真丝绣线媲美。
    用植物颜料染成的色线,耐久性强;用矿质颜料染成的色线,容易褪色。
    ……”
    夜。
    月亮在云层里穿梭着。
    孟水芸闭着眼睛抓起一块布料,道“这块布应该是从蓝草中提取的靛蓝染成的。”
    “能制靛的蓝草有好多种,那这块布用的靛蓝又是从什么蓝草里提取的呢?”
    “马蓝——”
    “错,是菘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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