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女人手指上戴着三个金灿灿的戒指。
眼见女人从黄包车里走下,众多的男人灿灿地涌了过来。
有人点头哈腰道“黄姑好——”
“啪——”女人抬手照着那人的后脑勺猛然一掌。
“下作胚,刮皮,整日不做事儿,靠老婆养的软饭蛋,我黄书芬不希罕你的马屁,再不把房钱交上,就给老娘滚蛋,有多远滚多远。”
一个男人的笑容僵住了,男人手里握着一把铜板。
自称黄书芬的女人握着长长的烟袋锅一步步朝那男人走去,就在男人抬脚要跑之际,女人抓起烟袋锅狠狠砸在那男人的手腕上,一把铜板散落一地。
男人委屈地朝后退去。
黄书芬的手指猛烈地戳在男人的额头上,大骂道“你以为自己读过几年书就有多大本事?既然住在我曹家渡,就要有曹家渡人的样子。拿着这些铜板做什么?是想去吃酒?还是想去吟诗做对?再不把房租交上来,我下次直接把你丢到黄浦江里。”
女人用长长的烟袋锅一指那些本灿灿的人,道“你们这些穷鬼,要不是老娘好心收留你们,你们早就见了阎王,你们不要觉得我黄书芬是没了男人的女人就好欺负,我要想收拾你们,那是分分钟的事情。”
众人诺诺地离去。
孟水芸惊诧地看着这个高声呼喝的女人。
她从没有见过这样有气势,可以连声辱骂的女人。
黄书芬显然看出了孟水芸眼中的惊诧。
“怎么?我这样子是不是很粗鲁?”黄书芬走了过来。
孟水芸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黄书芬将长长的烟袋锅放进嘴里,围绕着众人转了几圈。
“看你们的样子不像是流民,为何来此,又为何要寻曹唯汉?”
林纪香朝黄书芬施礼道“我们想找曹唯汉借套房子暂住,听说他在这一带专门做弄堂的。”
黄书芬的眼眉挑了挑,道“你们跟他有交情?”
林纪香拿出那封林纪楠的书信,道“吾兄曾和曹大哥有过交情。”
黄书芬仰天嗤笑一声。
“你们跟我来吧。”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不知这个叼着长长烟袋锅的女人是个何等人物。
跟在女人身后穿行在密密麻麻的棚户区,绕了许久终于来到一处又脏又破的院落前。
院墙外堆积了大量的垃圾,远远就可闻见强烈的臭味。几条臭水沟绕过院墙流向一条暗河。
又低又矮的棚子,四处漏风的墙壁,坍塌大半的院墙。
“一个月一个大洋,一年十五个大洋。”黄书芬举起了手指。
林纪香愤恨道“就这样的位置,这样的房子,你这是明抢啊。”
奇峰道“一个月一个大洋,那就是十二个大洋,你缘何要要十五个大洋?你又是什么人?”
黄书芬嘲弄地看着众人,道“我是什么人?整个曹家渡的弄堂和棚户都是我的,我黄书芬家祖祖辈辈就是做弄堂的。嫌弃这房子破?知道上海一天要涌入多少流民吗?
整个上海,每个工厂都有工人住在我曹家渡。十个工人有一个是我曹家渡的。
我要你们十五个大洋,那是因为你们这些穷鬼跑路很容易,我这已算厚道了。”
林纪香看看疲倦的众人,道“暂时先安顿下来吧。”
林纪香将十五个大洋递给黄书芬。
奇峰道“你不给个什么契约?”
黄书芬无比嘲弄地看着奇峰,道“傻了吧,你?乡巴佬。小瘪三,小八腊子,打听打听,不说曹家渡,就是整个上海滩,我黄书芬说话那是从来都是说一不二。”
……
用了半日,众人将这个脏乱的小院彻底打扫出来。
奇峰将堆积在西面院墙外的垃圾全部清理干净,臭水沟也被拓宽。
孟水芸好奇地看着一墙之隔的另一户人家。
整整一下午,没有人出入这个院落。不大的院落里,一个老太太躺在一个躺椅上,躺椅旁边放着一个简陋的小桌子,桌子上放着两个馍馍和一个被磨得又亮又黑的葫芦。想必那葫芦里装满了清水。
院墙低矮,只及人的胸部。
老太太瞪着吃惊的眼睛看着孟水芸。
“婆婆——”孟水芸朝老人微笑道。
秋嫂抱着酒儿走了过来,小酒儿看着老太太咯咯地笑。
眼泪顺着老太太的眼角流了出来。
老太太转过头,仰望着天空,长长地叹息着。
傍晚的天开始落起雨来。
孟水芸诧异的看着老太太,一个人独自躺着,完全没有起身躲避落雨的意思。
忽然,孟水芸明白过来,这定然是一个瘫痪的老人。
“奇峰——”孟水芸喊到。
在众人的努力下,老太太被奇峰背进了这套刚刚租用的房子里。
老人被放在收拾干净的床铺上。
雨水击打着窗户。
老人扭头看着窗外的落雨,低声道“谢谢——”
众人又惊又喜。之前老人一言不发,众人均以为这个老人不能言语。
秋嫂为老人端来一碗热汤面,林纪香拿起汤勺一点点地喂着老人。
老人时而看看孟水芸,时而看看小酒儿。
老人欲言又止的样子让众人不解。
忽听有人在外面大喊“娘——娘——”
奇峰推开房门,一个消瘦的驼背的男人站在隔壁的院子里顶着冬雨大喊着。
“兄弟,婶子在这里。”奇峰道。
那男人看着奇峰,眼泪喷涌而出,几步跑了过来。
当看到躺在床铺上的老太太,男人嚎哭道“娘——”
片刻后,男人的心情平复了下来。
“我还得去上工,我是临时跑出来的,我看这天下雨了。我娘,我先背回去。”
不等众人言语,男人将老太太背在身上出了屋子,孤独地回到自己的院子。
不多时就看到男人从屋子里冲了出来,在蒙蒙冬雨中奔跑着。
众人对这对母子均是好奇。
午夜,有女人的叫骂声响起。
众人挑开窗帘朝外望去,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六七岁的孩子回来了,之前那男人跟在女人的身后,任凭女子尖利的叫骂。
许是发现隔壁院子住进了人,女人的叫骂声明显小了许多。
从女人的叫骂声中,孟水芸已然明白这一家人的大概。
女人叫翠荣,男人叫周狗子,那两个孩子一个叫周淳其,一个叫周淳亚。女人在一家纺织厂做女工,男人在一家鞋厂做工,两个孩子跟在女人的身边。
因为落雨,男人中途跑回家,耽误了工作,被工头扣了一天的工钱。
女人得知后心疼到不能自持。
“雨浇了又怎么?咱娘命硬着呢,大火都烧不死。周狗子,你这一天白干——”
忽然传来男人暴怒的声音。
“老子现在就掐死你,你这个只知道唠叨的恶婆娘。我娘除了吃点喝点,哪一样拖累你了?”
女人尖利地哭嚎起来。
“天杀的,杀人了——”
……
大卓证券所。
林桐卓拄着拐杖从灰色的大楼里走了出来,有人将车门打开。
林桐卓忽然回过头来,朝远处看去。
穿着紧身洋裙的吴慕青焦急道“快走吧,宋老板几个已经到了。”
林桐卓有些茫然,终究是弯腰坐上汽车。
汽车开走了。
一个身穿白色碎花袄子,黑色罗裙的女子从灰色大楼的一个粗大廊柱后走了出来。
来上海已有数日,每日林纪香都要带着自己来寻林桐卓,但终究是被自己劝下了。
日思夜想,为何近在咫尺,却不敢向前唤一声“桐卓”?
孟水芸将手从袖管里拿出。
久久地看着这双缠裹了纱布的手,这个茫然的女子转过身子,一步步按照原路朝回走去。
熙熙攘攘的人群,繁华的街市,琳琅满目的橱窗。
这个女子孤独地走在人群中。
她一遍遍地对自己说“桐卓是要干大事的,现在我这个样子,他见了一定会心痛。”
因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这个女子完全没有注意到一辆汽车正冲向自己。
汽车嘎然而止,一人探出头来,刚想高声呵斥,突然那人停住了,嘴巴呈一个大大的“o”字形。
“水芸——”那人兴奋地招呼道。
孟水芸看着这个男子,只觉得这男人面容生得像玉一样俊美,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玉面男人有些失望地说道“真的把我忘记了?不是吧?”
“兰园——”玉面男人提醒道。
男人终究是急了。
“我是卢筱嘉啊。”
孟水芸恍然想起,是了,这男人不就是那个沿着河岸不断叫嚷自己名字的痴傻男人吗?
卢筱嘉从车上跳下几步跑了过来,激动地将手伸了过来。
忽然,卢筱嘉愣住了。
“水芸,你的手——”
孟水芸朝卢筱嘉勉强一笑,道“受了些伤。”
“我看看——”卢筱嘉关切地伸出手来。
就在孟水芸要将手缩回来时,镁光灯的闪烁让两人一惊。
寻着灯光方向望去,哪里有人?
卢筱嘉安慰地说道“小报记者。”
……
云龙湖茶楼。
吴慕青表情失望地仔细地看着一叠照片。
一个小个子的男人低声道“小姐,自从上次孟水芸跟着林纪楠来上海寻医,您让我跟踪她,我这都盯了一个月了,也没看出什么啊。我倒觉得她真没什么。”
吴慕青抬起头,冷冷地看了一眼小个子。
“我伯父要你来做什么的?”女子问道。
小个子喝了一口茶水,道“保护您啊。”
“那你就别废话,继续盯着。”
小个子为难道“小姐,之前突然跳出个杨长宁的小姨太的两手下绑架林夜思,现在又蹦出个卢筱嘉,您知道卢筱嘉可是浙江都督卢永祥的儿子。
我怕继续盯下去,万一被卢筱嘉发现,他再误解是大帅的用意。”
吴慕青调侃道“除非你是叛徒,否则没人知道你是我伯父的手下。”
小个子尴尬地笑道“我怎么可能背叛大帅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