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铺。
一栋小小的宅院里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白墙黑瓦,三间正房,一间厢房。
身着红色袄子,黑色罗裙的周妈坐在藤椅上,人们纷纷朝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拱手,说着喜庆的话。
周妈的两个孙子周淳其和周淳亚已经是十一二岁的小小少年,虽然年龄不大,但眉清目秀的样子让众人都能预见这两个小小少年未来定然俊美,招惹女子的眼。
着了新衣的翠荣一直拿着丝巾哭哭啼啼,着了黑色褂子,条纹西裤的周狗子笨手笨脚地劝慰道“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你哭啥子嘛,叫众人笑话了去。”
众人纷纷劝说道“是啊,翠荣,终于存够了钱,置办了新宅子,该是高兴的事情啊,为何还要哭啊。”
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翠荣哭道“我翠荣从没想到有一天俺们一家人能在这上海滩有自己的宅子,还是这样宽敞的砖房子。我要是知道有今日,当日也不会做下了恶事。”
“翠荣,你这一定是太高兴了,说着胡话了。”林纪香抱着林光义,说道。
翠荣用丝巾捂着脸,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道“我太高兴了,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周狗子尴尬地笑道“她就那个样子,人多些,场面大些,她就露了怯。”
老画师萧竹手拎一个果篮走了进来,对坐在藤椅上的周妈,说道“周妈,苦尽甘来,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周妈哭道“这些年多亏你们众人帮衬着,否则,哪里敢想买这砖房啊。”
身上系着围裙的巩沛涵从厨房走了出来,问道“人都来齐了吗?水年已经把宴席都准备好了,咱们这就上菜吗?”
林夜思扭头朝房门外张望着,道“只差水芸两口子和几个孩子了。”
忽听一声哭泣,众人纷纷朝门外望去,却是穿着新衣的林酒儿哭哭啼啼地跟在孟水芸和林桐卓的身后,满脸的委屈。
孟水芸抱着林锦民,手牵林爱薇,林桐卓手牵林耀华。
林桐卓回头看着藏在院门后的林酒儿,道“酒儿,快点儿。”
小嘴一撇,这个娇嫩的小姑娘哭道“为什么要到淳亚家?我不喜欢淳其和淳亚。”
“酒儿,要尊敬兄长。今天是你周伯父一家乔迁新居的日子,值得庆祝。快过来,你是爹的小公主,要有礼貌。”林桐卓耐心地劝说着。
不等林酒儿言语,十一二岁的周淳其和周淳亚兄弟两早已从屋子里飞出,兴奋地跑到林酒儿的面前,热情的说道“酒儿妹妹,我们家也有大房子了,我们知道酒儿最见不得脏,所以我们一早就起来把房子打扫得很干净。”
穿着高档小皮鞋的小脚猛一跺地,美丽的眼睛瞪起。
“走开,两个讨厌的小脏孩。”
林酒儿一把推开周淳其和周淳亚兄弟两。
孟水芸的心隐隐作痛,林桐卓看着孟水芸微微皱起的双眉,连忙道“小孩子口无遮拦。”
眼见到孟水芸面色严肃,林酒儿几步走到林桐卓身边,依偎在林桐卓的身上,小心翼翼地看着孟水芸。
“立即向淳其和淳亚两个哥哥道歉。”孟水芸说道。
委屈的眼泪,大颗大颗的掉落下来。
“哎呀,都是孩子,酒儿还小,不必责罚了。”翠荣从屋子里急匆匆地跑了出来。
一手揪住周淳其的耳朵,一手揪住周淳亚的耳朵。
“快将酒儿妹妹哄开心,否则夜里要抽板子——”
周淳其和周淳亚走到林酒儿身边,一脸痛苦地哀求道“酒儿妹妹,可怜可怜我们吧,您是我们心中的活菩萨。”
扑哧一声,林酒儿梨花带雨地笑道“你们都是赖皮鬼。”
林纪香笑呵呵地走了出来,道“水芸,他们都是孩子,自小就在一起长大的小兄妹,打打闹闹,说说气话都是正常的,不必太认真。孩子嘛,总有长大的时候。”
毕竟是周狗子一家乔迁之喜,孟水芸也不想在这大喜的日子里,当着众人的面太过责罚林酒儿,只好道“是水芸对孩子们疏于管教。”
说话间,众人早在堂屋里将桌子摆好,系着围裙的孟水年和巩沛涵,秋嫂,三人开始将饭菜端上桌子。
周妈坐在藤椅上招呼道“都别愣着了,都快进来吧,咱们吃个热乎饭——”
众人纷纷落坐。
已经转哭为笑的林酒儿被林桐卓抱起,放到一张大木椅上,披在身上的精美的小斗篷被放在椅子的靠背上。
看着一桌子丰盛的菜肴,翠荣赞叹道“众人都说咱们水年兄弟的手艺好,众人都夸巩助理天生有口福,没想到今日是当真见识了水年兄弟的手艺,不仅能做得一手绝好的刀削面,这上海本帮菜也是做得顶呱呱。”
孟水年不好意思地连连搓着围裙,道“也是最近才开始学习厨艺。”
露着得意之色的兰彩霞道“我们家水年不可能一辈子都是一个面馆的小老板,将来他是要开大饭店的,还要开大酒店。就像那个什么花酒店那么大。”
“五月花——”有人提示道。
“哎,对,对,对,就是五月花酒店那么大,名字我啊都给想好了,水年以后的大酒店就叫六月花,七月花,不,八月花——”
众人纷纷笑了起来,唯有一人没有笑。
瘫痪的周妈坐在藤椅上,看着桌子对面的林酒儿,面色苍白。
翠荣和周狗子顺着周妈的目光朝这边望来。
一直俯首喝着香菇莲子汤的林酒儿诧异地抬起头来。
一个十字架的项链挂在林酒儿的脖子上,明晃晃,闪亮亮。
咣当一声,翠荣手中的调羹掉落在地上,碎成一地粉齑。
双手发抖的翠荣两眼一翻朝后仰去。
众人手忙脚乱地将昏迷过去的翠荣抬进里屋,奇峰跑了出去去寻医生。众人都没有想到一场欢喜的乔迁家宴会变成这样一场混乱的场景。
颤抖的手指指向林酒儿,浑浊的眼泪涌了出来,周妈发出凄然的哭泣之声。
聪慧的孟水芸早已经看到周妈和翠荣,周狗子的目光都落在林酒儿脖子上挂着的那个十字架项链。
今日本是喜庆之日,孟水芸便将这个珍藏许久的项链取了出来,戴在林酒儿的脖子上,没想到这项链却令一场家宴混乱不堪。
在孟水芸的叮嘱下,众人纷纷离开。孩子们也全部被带离。
傍晚,翠荣醒转过来。
看着孟水芸和一脸泪痕的周妈,翠荣从床上扑通一声滚落地上,跪倒在周妈面前,哭道“娘,一切都是我的错,您原谅我吧,我真不是个歹毒的女人啊。”
看着眼前的情景,孟水芸心中已然明白几分。
翠荣呼天抢地地哭道“娘您被那法国人背回时,身体到处是伤痕,更是落得瘫痪。那孩子是郭大中的孩子,是郭大中要杀死的孩子,先不说我们自己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就单说那郭大中,他如果知道您和那孩子没有死,他如何会饶过我们一家?
您是信佛的人,心心念着善,可我是周家的媳妇,我得想着一家老小的吃穿,事关周家人的性命,我只好将她舍弃。”
回头看着孟水芸,翠荣继续哭道“好人有好报,也是这孩子命大,我本把她放在一个大木盆里,在苏州城郊外,让她顺江而下。”
浑身颤抖,激动到无法自己的孟水芸啜泣地问道“那个项链从何而来?”
“我们也不知道,只是那法国人走时,孩子的手中抓着那项链。”
一直情绪激动的周妈道“那孩子不是郭大中的。”
众人大惊。
“郭大中娶了十二个女人,无一人能生育。那姑娘是怀着孩子被郭大中领回来的。”
“那姑娘叫什么?”孟水芸啜泣着问道。
“于凤凰——”周妈道。
天旋地转。
一直站立一旁的老画师萧竹看着大脑一片空白的孟水芸,激动地说道“冥冥天注定,是保罗将周妈和小酒儿送回了家,襁褓中的小酒儿抓住了保罗的项链。顺江漂泊而下的她被你救起,无意中,你救了自己表妹的孩子,也让我重新燃起活着的希望。”
“师傅——”孟水芸搂住老画师萧竹大哭起来。
善良的她没有想到自己一时的善举却是救了自己的亲外甥女,泪眼蒙胧的她哭道“凤凰,你在哪里?”
……
与周狗子家的新宅一条街之隔的三层小洋楼里,众人围绕着小酒儿左看右看,兰彩霞撇嘴道“难道是有什么鬼画符的脏东西上了咱们酒儿的身子?那翠荣和周妈有通天眼,能看到这脏东西?”
林纪香道“兰嫂子,你就想得多,能有什么脏东西啊?准是周妈和翠荣两人触景生情了,许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了。”
一直摆弄洋娃娃的林酒儿不满地说道“你们好烦,一直这样盯着人家看。”
林桐卓抱着林锦民坐在沙发上,心思沉重,这个心思细腻的男子已然明白事关重大。
见老画师萧竹和孟水芸走进屋中,众人纷纷露出关切的目光。
“周妈和翠荣已经没事了,许是刚搬新家,太过高兴——”孟水芸道。
兰彩霞笑道“这周嫂子和翠荣啊,真是个苦命人啊,一套房子就高兴成这样。”
见众人均是面色严肃,兰彩霞自觉无趣,便起身上楼了。
孟水芸走到沙发处,蹲下身子,仰头看着坐在沙发上的林酒儿,声音哽咽道“酒儿——”
“娘——”林酒儿甜甜地应了声,双手伸了过来,搂住孟水芸的脖子。
抱起林酒儿,孟水芸的眼泪涌了出来。
“酒儿喜欢娘吗?”
“喜欢,酒儿最喜欢娘了,其次就是爹了。”林酒儿撒娇地将脸贴在孟水芸的脸上,甜甜地说道。
轻吻林酒儿的额头,孟水芸动情地说道“娘也喜欢酒儿,曾经喜欢,现在喜欢,未来也喜欢。”
欢喜的林酒儿歪着头,认真道“娘要永远喜欢酒儿哦——”
“永远——”孟水芸看着林酒儿的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