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像是一条灵活的泥鳅在人群中穿行,不一会儿就远远甩开了所有人,只留下他怀抱的裙子在阳光下划过一道白色的影子。
“愣着做什么,快追啊!”陆女士尖叫。
她身边的两个高个子男人终于反应了过来,拨开人群追向天倾逃离的方向。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鹿晓被几个看热闹的大妈推搡得踉跄,急得直冒火:“我们也追上去看看!”她拽起郁清岭的手绕开人群,锁定前面的高个男人奋勇直追。
公安局门口正对着一条商业街,阳光下,商业街上的行人川流不息。
鹿晓追着天倾的身影一路疾步狂奔,终于耗尽了力气,扶着自己的膝盖气喘吁吁。
“天……天倾人呢?”她好像,把天倾更丢了?
跟在她身后的郁清岭只是微微出了汗,还有余力四处寻找可疑的人群,忽然他的目光一僵,拉着鹿晓的手猛然收紧!
“怎么了??”鹿晓心慌意乱。
她顾不得喘息,跟着郁清岭的目光向远方望去。
只一眼,心脏就快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了!
郁清岭的目光所及之处是一个二三十层楼高的商业综合体,综合体顶层是一个正在扩建的开放平台,一个小小的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了楼顶,正沿着楼房的最外延一点一点地向商场广告牌攀爬。
“天倾——!”鹿晓惊惶地叫出了声。
可是她距离综合体楼顶的距离实在太远了,楼顶的小身影根本没有听见。他依旧像一只蜗牛一样,一步一步地在朝招牌架攀爬,手里拖着的裙子在太阳底下泛着白色的光芒。
越来越多的逛街客开始抬头,人群中有人不断惊叫:“天哪!”
说话间,几辆消防车鸣笛接连而过,向商业综合体的方向呼啸而去。
鹿晓连忙奔跑着跟上消防车的方向,可惜迟到了一步,消防员已经驱散了所有围观人群,并在商业综合体周围拉了巨大的警戒线,禁止无关人员进入综合体。
“无关人员!退后!”警戒员厉声阻止了鹿晓继续前行。
鹿晓只能跟着人群朝上面仰望,急躁得汗如雨下。
“别着急。”郁清岭抓住了她的手腕轻轻按了按,“天倾他并没有抑郁倾向,他应该只是躲避,而不是轻生。”
“可万一陆女士她做什么……”
才说曹操曹操就到,鹿晓正抓狂,余光忽然瞥见综合体的侧门口闪过一个眼熟的影子,正是姗姗来迟的陆女士。她满脸忧虑,踩着高跟鞋飞快地进入了综合体,不一会儿,她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楼下围观群众的可视范围内。
陆女士开始对着天倾说话。她的深色激动,发型乱得不成样子,说到动情处她开始拼命擦眼泪,整个人似是要在楼顶狂风中哆嗦起来。
他们说了什么呢?
鹿晓眯眼想从陆女士的口型中辨别出什么,却失败了。
她只能看见原本一心往广告牌深处爬的天倾脚步略微迟疑,站着不动了。他们就这样僵持了十几秒钟,陆女士忽然蹲下了身子,看起来是泣不成声。
天倾的脊背佝偻起来,他的脊背僵直了片刻,开始缓缓地往回退。
一步,两步,慢慢地靠近泣不成声的陆女士。
……
鹿晓用力抓紧了郁清岭的手腕,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已经不会跳动了。
……
天台上,天倾终于挪步到了陆女士的身边,僵直着身体站在她的身前。正当所有看客都要松一口气的时候,一直蹲着哭泣的陆女士忽然站了起来,一抬手拽走了他手上的裙子,使劲了浑身力气朝他脸上挥去一记掌掴!
“你变态!”
声音之大,就连楼下都清晰可闻。
下一秒,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天倾发出一声尖叫,转身朝天台的另一端跑去。这一次他甚至没有去抢裙子,而是爬过综合体的广告牌,直接爬上了楼顶的施工架,摇摇坠坠向施工架子凌空的延展部分攀爬——
“啊——”围观人群中发出尖叫声。
“那个架子承不了多少重量!快!通知局里调用气垫!”楼下指挥的消防员指挥握着对讲机气得跳脚,“那个女人有病是吧?这是想要儿子死吗?!”
陆女士在楼上慌乱喊了一声“天倾”,腿一软瘫坐到了地上。
施工架上的天倾已经完全决然,任凭她如何声嘶力竭地呐喊,都再没有回过一下头。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越爬越远,直到施工架的不锈钢开始微微弯翘颤抖,才停下了动作——那时,他距离楼顶已经有十几米远了。
“郁教授……”
“我们上去。”郁清岭眯眼抬起头,看着摇摇欲坠的天倾,沉道。
“好!”
鹿晓不再迟疑,她挤开重重人群到了消防员指挥的面前:“您好,我是楼上孩子的护理工作人员!我……”
“护理人员?”消防员指挥暴躁道,“非亲属非关键人员,添什么乱!”
他急躁地推手,眼看手臂就要打到鹿晓的脸,却被郁清岭拦下。
“不是添乱。”郁清岭摘下墨镜,目光沉静,“楼上的孩子身患自闭症,我们是他的治疗机构的工作人员,比楼上的那位‘监护人’可靠。”
消防员指挥一愣,面露迟疑:“有身份证件证明吗?”
郁清岭掏出了身份证和sgc工作证。
几秒后,指挥员选择了放行:“那是一条人命。”他在鹿晓和郁清岭的身后补充。
那时鹿晓已经冲进了电梯。
楼顶的情况远比鹿晓想象中复杂。
女性消防员正在一旁苦口剖心安抚天倾,几个身系安全绳的消防员已经在楼房的侧面匍匐前进,如果天倾刚刚只是在广告牌那边徘徊,恐怕早就被突袭的消防员抱住身体解救下来了。可惜,他此时此刻已经爬到了施工架的远处,彻底地悬空在了施救的死角。
“天倾——”陆女士想要冲上前去,却被消防员死死拽住,只能在原地涕泪纵横。
鹿晓和郁清岭路过她,她的目光顿时复杂起来,曾经强势的眼睛里只剩下无望的憎恶。
“别靠近了!”消防员拦住了鹿晓,道,“你们就在这里劝说,贸然靠近容易刺激到当事人。如果不能确定说出的话有用,只是叫他的名字也能起到一定的作用。”
“天倾……”陆女士气息奄奄。
然而施工架上的天倾却根本没有哪怕一秒钟的回应,显然已经彻底地对她死了心。
“天倾……天倾……”已经语无伦次的陆女士跪坐在地上,眼妆糊了一片,青灰色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淌。
鹿晓只是觉得有些讽刺。
这个强悍到能把天倾逼得进急诊、能在自杀的天台上还赏儿子一个巴掌骂他变态的母亲,不知道此时此刻的绝望是不是真的绝望呢?
“喂喂喂——小伙子小心啊!”忽然,消防员惊叫出声。
天台上响起一声吱嘎声,那是天倾已经爬到了尖端,忽然换了个姿势,横着坐在了钢架上。他一动,钢质的施工架就因为承受不住重量而发出哦擦的声响。
鹿晓的声音打破了僵持。
久不回头的天倾,忽然艰难地别过了头望向鹿晓,眼里闪过一丝失措。
控场的消防员经验老道,一看天倾的表情,果断抓住了鹿晓的手腕:“小姑娘,你上去,你快走上去……”他边说边给鹿晓打开了一个口子,让鹿晓能够直接走到天台的边缘。
天台边缘大风凛冽。
鹿晓路过了那条被扔在地上踩踏到了连衣裙,顺手捡起了它,捧着它靠近施工架。
“……天倾。”她对施工架上的天倾试探,“我拿到裙子了,我们下来试穿,好不好?”
天倾却已经回过了头,并没有回应鹿晓。在那之后,不论鹿晓变换了多少个话题,他都好像没有听见一样,全身心地沉浸到了自己的世界里。
他的男式衬衫被大风刮得变了形,勾勒出他嶙峋的身材。
他本人却好像很享受那阵风,仰着头对着闭上了眼睛,前后摇晃起双腿。
“想办法让他睁开眼睛。”郁清岭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鹿晓的身后,在她的耳侧低道,“闭眼不容易保持平衡。”
他的话音刚落,仿佛验证一般,天倾的身体忽然倾斜了一下。他本能地抱住了施工架,施工架发出拖长的“吱嘎”一声,让现场的每一个的人心都吊到了嗓子眼——
“天倾!”鹿晓乱了阵脚。
就在她慌乱的时候,郁清岭在她的身后扣了个安全扣。她朝郁清岭投了个感激的眼色,鼓起勇气去靠近广告牌——
天倾依旧在一下一下摇晃着腿,动作好似一个调皮的小姑娘。
鹿晓的心中忽然一亮,试探地开口:“……雨微?”
她一出口,瘫坐在附近的陆女士脸上陡然一变,全脸煞白!
施工架上的天倾的脊背也是一僵,最后艰难地回过了头,麻木许久的脸上第一次浮现了一丝表情——他带着委屈,眼眶红红的,对着鹿晓摇摇头。
“我不要了。”他小声说。
“不要……裙子吗?”真的是雨微!鹿晓激动地掐住了自己的手心,脸上仍然保持平稳,“你……是不喜欢这条裙子了吗,雨微?”
“喜欢的。”天倾小声开口,“可是妈妈不喜欢雨微穿裙子,每次雨微藏好裙子都会被妈妈找到,妈妈很生气,雨微很害怕……”
鹿晓短促地吸了一口气,压抑住胸口的震惊——上次在天倾家里第一次认出雨微,她很快就昏迷了,仔细算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有机会和雨微进行真正的对话。
相较于自闭的天倾,雨微她虽然人格上是一个小女孩,逻辑却缜密得惊人,几乎能够与人畅通沟通。
这太神奇了。
自闭症,难道还是能够单独伴随着某一个特定人格才出现的?
当然现在都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鹿晓鼓足勇气又靠近了一些:“你先过来,我帮你一起劝妈妈,让妈妈答应雨微留下裙子,好不好?”
天倾的脸上浮现胆怯的表情。
他像是个小女孩一般缩紧了脖颈:“妈妈生气了,就会打雨微……哥哥就会变得很凶,让自己出血……雨微、雨微每次都只能躲在床底下。”
鹿晓心里一惊:“妈妈……怎么打雨微?”她一直以为只是起冲突了陆女士才会情绪激动,没曾想,天倾他竟然是日常就是被家暴的吗?
天倾缩在摇摇欲坠的施工架上,目光茫然,答非所问:
“那个医院太痛了,雨微保证不穿裙子,可是他们还是不听。”
“雨微不想回去。”
“雨微想要带哥哥一起去天堂。”
……
这是一个小女孩说出的决断,带着天真,却残酷异常。
鹿晓只觉得心惊肉跳,心慌意乱之间她回头朝陆女士道:“陆女士,你快、你快向雨微保证,绝对不送她去医院!不再打他了!”
陆女士听见了声音,颤颤巍巍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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