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长青道:“他是长白掌教吴洞庭的弟子,出身天水谢氏,天水谢氏是南蜀四大世家之首,他本就是个天赋极高的剑修,拜入长白后,一直深受师门器重。”
“哎你怎么知道?”吴喜道在一旁听见了,似乎是有些奇怪孟长青怎么知道的怎么清楚谢怀风的来历,可台上的比试太激烈了,她来不及问便又转过头去看那比试,她此时紧张地很。长白谁不知道谢怀风与吴聆不对盘啊!谢怀风这人一向看不惯大师兄抢了他的风头,前两年大师兄病好之后修为大增,谢怀风这小心眼的人就一直处处针对大师兄,此时来了个机会可以分个高低,谢怀风这人可来劲了!
都是同门师兄,在吴喜道心中,虽说吴聆一定是最好的,可她也知道谢怀风好面子,这里拿个第二,便是等同于向整个道门承认他真不如吴聆,就他那种阴阳怪气的人,恐怕可不好受了,回去指不定还要作什么妖,谢怀风这人说差劲儿也不算差劲儿,偏偏就是一点,喜欢争强好胜,死要面子。
一群人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金鼓石台上的比试,只看了一会儿,孟长青就心中有了数,胜负已定。
谢怀风强悍在他的剑道,这是他的家学,然而他的道门修为确实不如吴聆,而说到底,道门修士比的还是灵力,是天赋。这是件很残忍的事情,在道门,最重要的是天赋,天赋不如人,几乎就等于永远不如人。谢怀风如今还站在台上,一来是他确实强大,二来是吴聆没有赶尽杀绝。
终于,连陶泽也看出来了,低声道:“输了。”
时辰早就不早了。金鼓石台上,吴聆望着谢怀风,谢怀风额头上出了厚厚一层汗,却始终没有说话,也没有松开手中的剑,他仍是用最一开始那样淡漠的眼神看着吴聆,自始至终,无论是旗鼓相当还是落于下风他的眼神都没有变过。吴聆看着他,有些停住了手中的动作,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可忽然,下一刻,他的胸口传来一阵猛烈的剧痛,周身灵力迅速流散。他一愣,立刻去收灵力,喉咙却猛地一腥。
落在孟长青他们的眼中,吴聆忽然栽了下来,没有任何预料的,吴聆摔了下来,他借力勉强才半跪在了石台上,沉默半晌,哗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台下所有人都愣住了,孟长青也愣住了,谁也没有明白这是个什么状况,吴喜道惊呼了声。
金鼓石台上。
谢怀风也有些没料到,拧了下眉,“你怎么了?”
吴聆用剑撑着半跪在台上,梳理着体内的气息,低声道:“没事。”
谢怀风离得最近,看得最清楚,吴聆浑身的灵力都在散,团团的、绵绵的,像是雾气似的,砰一下就散开了。谢怀风的眼中也终于流露出一两丝震惊,吴聆所有的灵力……都散了,一触即溃,就像是一滴墨滴到海中,瞬息间便化作了透明的汪洋。
吴聆立刻反应过来,收束周身灵力,却无法阻止其溃败之势,偌大的金鼓台全是散开的仙家灵力,几乎成形了。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惊住了,瞪大了眼的陶泽终于低声说了句话,“我勒了去。”
众修士一片哗然。
孟长青则是猛地回忆起了一件事,如今已经鲜少有人知道吴聆过去的事,他却是再清楚不过,吴聆幼年时被废过根基。当年……当时年幼的吴聆为邪修所掳,等最终被救出来的时候,耳聋目盲,浑身仙根尽废,极为惨烈,吴六剑夫妇也死于邪修之手,而这一切皆是因为孟观之所起。具体的情形谁也不知道,如今应该唯有吴聆自己记得当年的事。
孟长青望向那高台上停剑收束灵力的吴聆,他整个人都愣住了。显然吴聆并没有如传闻中那般痊愈,而且必然有着极为严重的后遗症。
金鼓石台上。
谢怀风看着呕血不止的吴聆,他终于有些看出来了,良久才道:“你出门没吃镇灵丹?”
吴聆收着灵力没说话。
谢怀风望着他似乎是认真思索了一阵子,然后他低声道:“那只好对不住了,师兄。”
下一刻,长剑分出二十多道剑气,直逼吴聆而去。谢怀风手中完全没有留情,显然是想着速战速决,也并不打算给吴聆留什么面子,剑气拥得吴聆身后四面金鼓发出轰鸣声响,一时有如雷霆摔在台上。低着头的吴聆眼中有光一闪而过。
一直看着的孟长青三人见状均是一震,连原本赌气不看比试的阿都都腾一下站起来了。这哪里是同门师兄弟点到即止的架势,这是要命的架势。
剑气冲到吴聆面门的那一瞬间,吴聆眼中有寒芒一闪而过,铮的一声,被一柄破空而来的长剑震开。降魔剑,曾经是六剑真人吴清阳的佩剑,震开剑匣中飞冲而来,停在了吴聆的面前挡住了所有的剑气。吴聆抬手握住了剑,望向谢怀风,他没再收束灵力,反而全部绽了出来,汹涌着奔向谢怀风,谢怀风的剑气被瞬间搅碎。
八面金鼓同时一声惊响,裂了。
坊间传闻当年降魔剑出世的时候,银河倒挂,像是一截银白江流。
此时所有人都看着那金鼓石台,灵力像是银霜似的扑簌着下落,冲向了山川河海。
山上众人都睁大了眼抬头望去。
八百里玄武山脉,一刹那间全是汹涌灵力。风云既定,吴聆握着降魔剑轻轻抵着谢怀风的咽喉,他的面色有些发白。
那海上垂钓的老道人望着这山雪,握着鱼竿手一顿,下意识脱口道了一个名字,所有人一时全都望向他。
四百年前,也曾经有个年轻修士在这金鼓石台之上,一剑霜寒千秋雪。从此道门皆是那年轻修士的传说。
孟长青望着这满山的霜雪,心里头咚一声,想是被什么击中了。记忆中有画面一闪而过,也是满山的银霜,似乎有人在对他说话,他有些记不清楚,只能隐约感觉到一些东西,陌生的,熟悉的,温暖的,明亮的。他也被这场面震住了,整个人似乎被拖卷入那种陌生的情绪中,记忆消散了,情绪却还留着,一下子将他扯了回去,转瞬即逝。
陶泽看着那一幕,非常简单粗暴的两个字,“我去!”
金鼓石台。
吴聆望着谢怀风,剑在谢怀风咽喉前停下来的那一瞬间,他收了剑,同时也没了灵力。
谢怀风与吴聆多年师兄弟,自然知道这人的脾性。他望了吴聆许久,终于道:“多谢师兄手下留情。”说完他低头笑了下,话锋骤转,“只不过,我还站在这金鼓石台之上,算不得输,按着规矩,你我还得接着打。”
下一刻,他放出灵力轻轻震开了降魔剑,轻轻拍了下肩上银霜似的化形灵力。
吴聆手中的剑被震的脱手而去,摔出了金鼓石台,一声清响。吴聆看着脱手而去的剑,抬头望向谢怀风。
谢怀风手中的长剑一点点往上抬。他也没觉得这么做哪里不合适。吴聆这个人啊,脾性很怪,他完美地符合了所有道门崇尚的顶级剑修的道德要求,可越是如此,越是让人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怪,谢怀风此时看着吴聆,脑海中甚至隐隐浮现出另一个隐蔽的念头,世上到底有没有如此完美的人?
下一刻,剑气呼啸着扫了过去,吴聆瞳孔骤缩,他仰头看着那些席卷而来的剑气,一双眼中全是倒映着的白光。他盯着剑气后的谢怀风。
就在剑气即将撞上吴聆的瞬间,一柄雪色长剑破空而来,剑气相撞,发出铮一声清响。
山河皆寂。
白露剑有如一泓月光。
孟长青握着剑跃入石台,眼中金色雾气全漫了上来。
高阁之上,南乡子与谢仲春瞧见那熟悉的剑光,一齐诧异地看向一旁的李道玄,李道玄没有说话,极轻地蹙了下眉。
第62章
金鼓石台。
孟长青道:“同门师兄弟,比试点到即止, 何必下此重手, 灵力尽散时遭如此重击容易伤着性命。”谁都看得出来吴聆刚刚对谢怀风手下留了情, 可谢怀风刚刚出招时却极为毒辣凌厉,丝毫不顾同门之谊,令人心寒。
谢怀风望着这个忽然出现的人,眉头挑了下,“你是?”
孟长青面色微微一凝,“玄武弟子。”
谢怀风显然是没认出孟长青,道:“我说你们玄武既然揽了仙界大典, 不会连大典规矩都不懂吧?谁说的点到即止?金鼓石台, 生死由命!”他抬手摔了下刚刚被反震开的剑气大乱的衣摆, 啪一声响。
“嚯!”堪堪赶到的陶泽与阿都刚好听见这一句,陶泽忍不住低声道, “真够厉害的。”
谢怀风也没收剑,随手挽了下,眼见这台子上人越来越多,他开口道:“你们玄武到底还有没有谱?大典办得乌烟瘴气也就算了,一个个都敢往金鼓石台上跳,你们当这台子是用来唱戏的?”
孟长青扶了吴聆起身,吴聆袖子与上衣上全是喷出来的血, 连带着地上也有一大片。孟长青寒着脸,回身道:“谁都看得出来,刚刚那一剑, 你已经输了。你的师兄对你手下留情,你却丝毫不顾师兄弟情谊,出招如此阴狠歹毒,这是你长白的规矩?”
谢怀风闻声笑了,“他对我手下留情,难道我也一定也要对他手下留情吗?他想输,我还不能赢了?”谢怀风说着话瞥了眼吴聆,“我一没耍阴招,二没用邪术,堂堂正正走上这台子,堂堂正正地出招比试分个输赢,怪只怪他技不如人,倘若今日并非比试,而是他在与邪修交手,怎么着?你也求那邪修善心大发饶过他?”
孟长青见吴聆低着头仍在吐血,似乎有些止不住的势头,一时也顾不上谢怀风,抓着吴聆胳膊的手猛地收紧,低声道:“师兄?先下去。”
“慢着。”谢怀风却横剑拦去了两人的去路,“吴聆,我问你,你可是认输了?”
孟长青终于有些怒了,却被吴聆一把抓住了手,吴聆对着孟长青摇头,声音极低,“算了。”
孟长青额头上的青筋跳了下,对着谢怀风道:“只是为了赢一场比试,对自己的同门下此重手,你也不怕别人说你无耻?”
谢怀风闻声一笑。
吴聆终于抬头望了眼,却不是看向谢怀风,而是看向给他渡灵力的孟长青,“算了。”
孟长青闻声看向吴聆,吴聆极轻地摇了下头,“我没事。”他低声道,“快下去。”
说完,吴聆回过头,望着谢怀风,他缓缓地站起身,抬起手拱袖行礼,“我认输。”
比试台上,第一次抬手拱袖意为以道会友,第二次抬手拱袖,意为自愿认输。
孟长青握着白露剑整个人定住了,他的视线一直落在吴聆的身上。
谢怀风倒是丝毫不意外,吴聆如今修为全无,拿什么与他打?认输反倒能给自己留点脸面。他望着吴聆半晌,袖手收剑,入鞘一声清响,他挑眉缓缓道:“承让了,大师兄。”
吴聆面上没有丝毫不悦,甚至连声音也是平平淡淡的,他低声道:“恭喜师弟。”
胜负已定。
谢怀风看了眼吴聆身上的血,没多做理会,他顾自转身一步步走下了金鼓石台。然后他忽然停了下来,回过头看向吴聆,“大师兄,仙根既毁,镇灵丹也是治标不治本,用的多了,只会落得心血耗尽的下场,你说何必呢?为了贪图一时的名声,要搭上自己的命,值得吗?”说完,他转身往下走,风吹的他衣袍猎猎作响。
刚跑上来的几个长白弟子站在台下,其中一个女弟子连在大庭广众都顾不得了,直接冲上去朝着谢怀风吼道:“谢怀风你要不要脸?丢人都丢到天下人眼皮子底下去了!你不要脸长白还要!”谢怀风闻声挑眉看去,那气得脸色发青的长白小师妹,除了吴喜道还能是谁。
吴喜道看见吴聆拱手认输的那一瞬间,心疼得都在哆嗦,眼睛当时就红了,心疼,是真的心疼。谢怀风他哪里是想要赢,他就是想要吴聆当众认输羞辱他,满足他那点阴暗的见不得人的龌龊心思!堂堂长白,怎么出了这么个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谢怀风朝吴喜道挑了下眉,没理会她个小丫头片子,走下了台阶,几个长白男弟子走上来围住了他喊他“师兄”。
吴喜道也顾不上骂这个不要脸的了,立刻抬腿往吴聆那走,看见吴聆走下金鼓石台,她本来还忍着,知道不能丢人,可一瞧见吴聆胳膊上的血,心一下子抽成了一团,眼泪一下子就滚下来了,忙又抬手用力地抹了,不让人看见,喊了一声“大师兄!”
吴聆擦着手上的血,抬头看去。
此时此刻,金鼓石台下已经站了不少的道宗长辈。众人都瞧见了刚刚的比试,此时此刻正在议论不休。吴聆走下了金鼓石台,陶泽走上来把止血的药递给了吴聆,吴聆伸手接了,道了声谢,一抬头望去,人群渐渐散开了,让出了一条路,玄武的几位真人走了上来。
周围一下子就静了,连背手立在长白弟子中央的谢怀风都没再说话,所有人一齐望向那三位玄武真人。
孟长青从见着吴聆低头认输的那一刻起,心中就很是憋屈,像是一口气堵在心口,没散出来。他在玄武待了太久,已经忘记了遭遇不公平是种什么感觉,也忘记了这世上许多事本就是不公平。他一抬头瞧见李道玄正望着他,微微愣了下。他几乎是立刻就发现李道玄望着他的眼神和平时不太一样,面色似乎有些淡漠,其他两位真人也是如此,他立刻记起自己私闯金鼓石台的事,有些僵住。
陶泽和阿都也都自觉没吭声。
最终,这一届仙界大典,拔得头筹的是长白宗谢怀风。
玄武三位真人当众宣布的。
谢怀风抬手对着几位真人行了一礼,样子有些懒散,但是还行,不算失礼,看得出来,他心情不错。这个师出长白洪阳真人的年轻人似乎根本不在乎这次赢的是否光彩,也不在乎什么手段,于他而言,赢了就成。他身上有一种很奇异的坦荡,甚至连嘲讽都是坦荡的,甚至于面对自己的师父洪阳真人,他也依旧如此。
洪阳真人吴洞庭当时也在场,他脸上其实是有些挂不住的,但当众他并没有说什么。
离开时,谢怀风望了眼站在吴聆身侧的三个人,露出个带着些嘲弄意味的笑。大约是笑孟长青,笑孟长青太年轻了。输赢就是输赢,这大概是世上最公平的事情了,这事不怎么讲道理。吴聆这次丢的脸不比他小,如今全天下人都知道了吴聆根基毁坏,没了镇灵丹,一击不中只能任人宰割,众人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谢怀风思及此,心情不错,临走前他朝孟长青望了眼,陶泽手快,一把将撸着袖子冲上去的阿都拽了回来。
孟长青袖中的手攥了又松,松了又攥,他第一次有些克制不住怒意。
吴聆自始至终都是最清醒的那个。孟长青年纪小,脸上藏不住事,明显是不知道道门里的规矩,比试本来就是生死有命,除非是双方有谁坏了规矩,否则旁人绝不得插手。今日孟长青跳入了金鼓石台,瞧来似乎情有可原,但在道门中,这事儿相当严重。早就听说玄武规矩森严,也不知会如何。
他想替孟长青说两句,毕竟此事是因他而起,他刚一抬头望向那三位玄武真人,下一刻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双眼睛。
李道玄正在望着他,波澜不惊的,似乎是在打量,又不太像,瞧不出什么。
吴聆忽然间就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件事,心头一跳,鬼使神差的,他没有说话。
*
那一场堪称闹剧的比试结束后,众人都散了。
孟长青在紫来殿跪着,白露剑收在匣中,放在他正前方。他没吭声。
紫来峰的石阶上,阿都紧张地拉着陶泽道:“怎么办?要不我进去和我爹说,说长青他不是故意的!”
陶泽拉住了阿都,他还算淡定,道:“行了,你爹那样的人,求他有用吗?”
“那怎么办啊?我听师姐说,这个很严重啊,会不会关禁闭啊?”
陶泽道:“哪里有这么夸张啊?”
阿都急了,“都怪你,早知道就拦着他了,你离这么近为什么不拦着他?”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