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说着便随手焚上了香,让孟长青闻一闻。那是一股很像烧透了的清灰的气味,很浓烈,却意外的宁静祥和,一经燃起,小小的屋子里全是古老珈蓝佛寺的气息,与孟长青平日里闻的截然不同。
就在这时,帘子被卷了上去,薄暮的最后一缕光射了进来,一人逆着光踏入了这间狭小的店铺。
老板忙让拍醒打着瞌睡的伙计去招呼客人,孟长青也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
下一刻,进来的修士与孟长青都停住了视线。
“吴师兄?”
吴聆穿着件普通的白色常服,背上负着降魔剑,头上不跟平时似的竖着冠,而是用一根银色发带将所有的头发都揽了进去,显然是出门在外,有事要办,免去了一切的繁琐细节。他在见到孟长青的那一瞬间眼睛便没有转过,很显然,他也有些意外能在此地遇到孟长青。
第65章
深夜的阳城,还开着的便只剩下了临街的酒馆。孟长青与吴聆对面而坐。
吴聆不是无故出现在此地的。大约两个月前, 蜀地的长白宗道观传来消息, 说是蜀地出现了几股邪气, 一直查不出源头。当时长白宗并未过多在意,因为蜀地较为荒凉,那里到处都是真正的深山老林,多的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灵物魍魉,有邪气也不是什么怪事。长白宗便派了几个弟子去蜀地查看,可谁知这几个弟子一入了蜀地,便再也没有消息传回来。
等长白宗回过神来, 才发现自从去年年底, 便陆续开始有修士在蜀地一带失踪, 都是忽然间便没了踪迹,连尸体都没有, 长白宗统计了一下失踪的各派修士,震惊之余,立刻下令派弟子前往蜀地调查。
吴聆之所以会出现在此地,就是受师门之命赶赴蜀地。仙界大典之后,他一直在吴地一带游历,接到消息他立刻赶往蜀地,途经阳城, 本打算在此歇息一晚,却意外地在那间小铺子里遇到了孟长青。
孟长青听完了吴聆说的事情,问道:“是妖魔作祟?”
吴聆低声道:“不清楚。”
孟长青这边忽然就想起一件事, “等等,蜀地?”孟长青当即一愣,从袖中掏出那份册子查看起来,看了半晌,他一把抓起了放在桌子上的白露剑,对着吴聆道:“吴师兄,我们跟你一起去蜀地,我有师弟下山游历,也在蜀地那一带,算日子他们都该到了。”
吴聆看着面前的孟长青,似乎有些诧异孟长青要跟着他,他点了下头,“行。”
二人没有多加逗留,当晚便启程前往蜀地。蜀地实在太过于偏远,星夜兼程,他们也差不多花了半个多月才到了蜀地宁城。到了之后,孟长青才知道,他们是第一批到的修士。
最开始写信回长白宗的师兄每日都焦急得等待地长白宗来人,一见到吴聆,他立刻引着他们去了那邪气所在的地方。
宁城北有群山,山崖石壁高耸入云。宁城位于蜀地,几千年前此地极为偏僻蛮荒,直到千年前长白宗在此设立分观,此地才渐渐繁华起来。曾经的蜀地隔绝于世,山高水深,灵力充沛,遍地都是奇珍异兽,长白宗陆陆续续在此设立了十多个分观,许多小宗门也紧跟着大宗的脚步在此争夺山头开宗立派,到如今,蜀地道观多如牛毛,三步一小观,十步一大观,百姓也多了起来。
如今的宁城,已经是南蜀四大城之一,城门口立着块不知是谁刻下的碑,上书三个字:蜀道难。
这是南蜀的关隘,是蜀地的东南门户。
孟长青一进宁城就能感觉到此地灵力的丰盈,山水甚至比有长白宗坐镇的春南还要好一些。一眼望去,宁城的修士也比其他地方的要多上数十倍不止,大街上来往的人大都背着仙剑,这在外面的城镇中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场景。
蜀地道路艰险,普通老百姓很难进来,当地的繁荣可以说是用仙家气蕴堆起来的。蜀地多修仙世家,如谢怀风出身的北蜀谢氏便是北蜀地赫赫有名的第一修仙世家。蜀地各大世家与长白有千年的交情,二十年前,谢氏家主死于大雪坪斗乱,当时谢怀风正在长白求学问道,父母双亡后,他留在了长白。谢怀风也收到了师门消息,正在赶赴蜀地的路上,只是他之前人在春南,来的路上花的时间要更多些。
两人在宁城的道观歇下了。
吴聆对着孟长青道:“蜀地不同于东临与吴地,城外危机四伏,平日里许多修士穿过山林都是小心万分。你这两日暂且留在这观中,等其他修士前来汇合,我先去城外山中探查消息。”
孟长青直接捞了白露剑起身道:“我同你一起去。”
吴聆闻声看向孟长青,似乎是想劝他,一抬头却正好对上孟长青忽然看向他的视线。过了片刻,吴聆低声道:“好吧,你跟着我,路上一定要小心。”
孟长青点了下头,“好!我听你的。”
前来蜀地的路上,孟长青动过御剑的念头,因为快。然而被吴聆阻止了,因为蜀地全是高山,连绵不绝的高山,大雾将天地都连成了一片,一丈之内就不见人。别说御剑了,便是步行都很容易迷失。孟长青很相信吴聆的话,便没有尝试,所以他现在非常震惊。他觉得这个高山和他想象的高山不一样,他活了这么多年,他从来没见过这么高的山,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山。
宁城北有群山,这句话给了孟长青一定误导,实际上,是连绵不绝的群山中外,坐落着一个小小的宁城,有如扁舟之于汪洋。是的,巨大的山连成了汪洋。
孟长青当时就有些懵了,这要怎么找?
吴聆一直看着孟长青,看到他的呆滞的神情,他对着孟长青轻声道:“跟着我。”
孟长青回过神,抱着“我没见识我就问”的态度,他问道:“师兄,这要怎么找?”
吴聆低声道:“等到午夜。”
孟长青显然更迷惑了,午夜?那就什么都看不见了,那不是更加难找吗?
吴聆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看,也有些不自在,他低声道:“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不要着急。”
“嗯。”
吴聆见天色快暗了,便找了个靠近水源的、稍显平坦的地方,和孟长青一起坐下了,两人一起在那里等着天黑。深林之中本就寒湿,夜里更是冷得彻骨,两人干坐在那里,谁也没说话。孟长青坐了一会儿,忍不住又看向吴聆,黄昏时分,雾气又大,吴聆的脸也有些模糊了。
吴聆看向他,问道:“冷吗?我去生火。”
“不用了师兄。”孟长青现在很好奇吴聆待会儿要做什么。
吴聆见孟长青一直看着自己,也猜到了几分他在想什么,孟长青什么也没问,很显然是全身心地信任着他,吴聆看着孟长青的眼睛,忽然就想到,好像每一个玄武弟子都有这样的一双眼睛,很清澈的。他为了让孟长青放松下来,与他闲聊道:“你从来没有下山游历过吧。”
孟长青点了下头,“嗯。”
吴聆问道:“那你们下山之前,你的师父有教过你什么吗?”
孟长青一下子想起了谢仲春印发的那一大沓东西,半晌才犹豫道:“有倒是有。”
吴聆问道:“若是深山之中遇到妖魔,妖魔在暗处,你在明处,该如何呢?”
孟长青半晌道:“我师伯说,晚上不要往深山里走。”
吴聆看着孟长青半天,明显被这个回答给噎了下。半晌他低声道:“你师伯说的有道理。”
孟长青看见吴聆脸上出现很轻的笑,黄昏的光透过树叶照进来,稀薄到只剩下一点微光,几乎无法辨认那笑容。不知道为什么,他也不自觉地跟着放松了下来,他之前一直觉得,吴聆身上有种距离感,吴聆无论是对谁都是同样的温和客气,让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被尊重着,但是那恰到好处的分寸感也给人一种距离感。他是第一次看见吴聆露出这种笑。夜晚的寒意一股股往上窜,林子里什么动静也没有,他与吴聆聊了起来,“师兄经常下山游历吗?”
“嗯。”吴聆道,“这些年确实是在外面待得多。偶尔也会想回长白宗看看,见一见师兄弟们。”
“想回去的话为何不能够回去?是因为谢怀风吗?”
吴聆轻声解释道:“不是。无关其他人。长白与玄武不一样,门中弟子多在外修行,即便是内门弟子,一旦长大了,也很少有回去的。说实话,师兄弟们许久不见,许多都生疏了。”实际上,这才是天下大多数宗门的修行规矩。
“师兄第一次下山是什么时候?”
吴聆回忆了下,低声道:“十五六岁吧,记不清楚了,我比寻常弟子下山时的年纪小一些。”
林中光影斑驳,照着吴聆清秀干净的脸庞。孟长青看着他想,十五六岁的年纪,一直孤身一人漂泊在外,若是如寻常少年一样待在人间混个温饱便罢了,可十五六岁的吴聆与之打交道的都是妖魔与邪修,一不小心就丢了性命。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也不知道一个人在这种危机四伏的深山老林里度过多少个夜晚,孤身试过多少生死,才换来那一日金鼓石台“长白当兴”的荣光。
孟长青想自己十五六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他待在放鹿天上,衣食无忧,每日惦记着的时候是放假,最希望的事情是不读书。
吴聆背靠着树而坐,日落西山,阳光昏暗,降魔剑依旧清亮如霜雪。有那么一瞬间,孟长青感觉面前的人是孤独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会说“偶尔也会想长白宗看看,见一见师兄弟们。”他也说,“师兄弟许久不见,许多都生疏了。”
吴聆明显没有察觉到孟长青在想什么,他看了眼昏暗的天色,而后他对着孟长青低声道:“若是头一回在满是瘴雾的深林中过夜,又对地形不熟悉的话,最好还是有点光,若是有邪魔或是其他人出现,能最快地察觉。”他起身去生火。
孟长青忽然开口道:“师兄,我来吧。”
吴聆闻声望向他。
孟长青伸出了一只手放在了吴聆的面前,掌心似乎有些金光,五指缓缓摊开的那一瞬间,光点刹那间散开,化作了一群金色的蝴蝶。
二十来只吧,半掌大小,从孟长青的一下子腾了起来,扑簌着落着粼粼金粉。
昏暗的林子中,金色灵力一瞬间荡开,照亮了对面而坐的两人的脸庞。
吴聆似乎愣住了,那是真正的未经任何掩饰的神情,带着些错愕,又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松怔,他抬头看去,猝不及防地就看清了孟长青的一双眼。少年眉眼清秀极了,低着眉,将手伸到他面前,手中还抬着一团光。
吴聆终于问道:“这是?”
“玄武幻术。”孟长青见他喜欢,一下子松了口气,轻声道:“我自己学的,我常拿来当做烛火用,不怎么耗灵力。”
吴聆看向孟长青。一片金光中,孟长青的脸廓被照的极为柔和,吴聆一直看了孟长青很久,终于,他缓缓伸出手,试着握住了一只金色蝴蝶,良久他才木讷道:“倒是很方便。”
“是啊。”孟长青看着他,正好对上了吴聆的视线。不知道为什么,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两人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等着午夜到来。
终于,时辰到了。
孟长青收了幻术。
吴聆从袖中掏出两盒东西,孟长青看向他,只见黑暗中有火光一擦而过,紧接着,便是一缕青烟缓缓升起。孟长青还没看清楚那是什么,便闻到一股非常熟悉的气息,他立刻反应过来了,这是当日阳城,吴聆在那铺子里买的香。
那一缕烟缓缓地飘了起来,又悠悠地散开了,吴聆在其中注入了灵力,黑暗中,那如丝如缕的烟朝远处散去,发着荧荧的微光,慢慢地,竟是在林中蜿蜒出一条路来。
孟长青目不转睛地看着被那条延绵不绝的青烟,眼中压着惊奇,他从未见过这样奇异的术法,吴聆已经走出去一段路了,回头喊他的名字。他这才回过神,立刻跟了上去,“师兄,这是?”
吴聆低声解释道:“这是人间百姓给死去的亲人所上的香,别怕,跟着我。”无数的思念,照亮了通往灵界的路。
当在这人迹罕至的蜀地深山,沿着那缕青烟走下去,看见那一个点着灯的小镇的时候,孟长青是目瞪口呆的。那镇子里面有动静,里面显然是有人的,甚至还有清晰的捣衣声传出来。而且最令人震惊的是,这个季节,这个镇子里竟然还有桃花。桃花和桃木不一样,桃花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象征着不祥。
毫无疑问,这是个货真价实的鬼镇。
孟长青下意识就抓紧了手里的剑。这种深山老林,出现这么个诡异的场景,他瞬间就警惕了起来。
“这是桃花镇。”吴聆对着孟长青道:“蜀地这一代的山多毒蛇虫豸,又加之山道险阻,许多人枉死其中,终其一生不能魂归故里。许多执念颇重的,死后魂魄不散,聚居于此,久而久之,便成了鬼镇,你若是下山游历久了,便会发现这种镇子在偏僻的地方很常见。至于为何所有的鬼镇都有桃花,这就不得而知了。”
孟长青一听到“鬼镇”两个字,手中的白露剑微微震动了下,下一刻他忽然就明白了吴聆的意思。
“师兄你是想向鬼打听消息?”孟长青难掩诧异,片刻后他又冷静了下来,这蜀地的山势如此复杂,若非如此,依靠他们自己找,恐怕不知道找到什么时候去。他之前只在道书和几位先生嘴中听闻过这种阴魂汇聚滋生迷雾幻境的事情,第一次见到如此真实的鬼镇,更多的是震撼。他马上就反应过来,吴聆是对的,如今找人要紧。
他将手中的白露剑拨出了一寸,对着吴聆道:“行,师兄那我们进去,问完了再将他们杀了。”
“不必杀了他们。”
孟长青没反应过来,或者说,他以为他听错了,“师兄你说什么?”
“我们问了消息之后,不必杀了他们。”
孟长青盯着吴聆的眼神都变了,“可他们是怨灵啊!”
“他们和怨灵不一样,身上没有怨气,许多只是客死他乡的旅人,魂魄不散,只是为了等待有替他们埋骨收尸,使得他们能够魂归故里,与亲人重逢。”
孟长青看着吴聆,好似是不认识面前的人了。鬼镇的灯光在这黑暗的夜中仿佛是一束光,将两人的脸都照得忽明忽暗的。他半晌才压着声音里的轻颤道:“师兄你糊涂了!无论如何,他们也是阴灵啊,魂魄弥留人世,有违天道,遗祸无穷,怎么能轻易放过?师兄,你这话若是给别人听见了……”孟长青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们俩同为道门中人,他确定吴聆比他更清楚地知道这些。
道门修士,生来就是为了降妖除魔,替天行道,吴聆说这一番话,是犯了天大的忌讳。
对阴魂存有怜悯之心?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师兄!”孟长青还想说什么,却被吴聆打断了。
吴聆将孟长青手中的剑压了回去,“跟着我。”
孟长青眼见着吴聆用术法隐去了气息,头皮发麻,吴聆绝对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下一刻,吴聆却回头拉住了他,两人的气息一同隐去了。孟长青只能跟着进入了桃花镇。这真的是个很小很小的镇子,小到只有二十几户人家,但是占地却极大,屋子零星地散落着,从镇子这一头可以望见另一头,沿途所有的人家都在檐下悬着一盏摇摇晃晃的灯。
孟长青走在山路上,感觉到周围萦绕的阴冷气息,握着剑的那只手不住攥紧,他现在只觉得吴聆荒唐,正邪不两立,修士替天行道是职责所在,怎么能够放任这种满是邪气的鬼镇存在于世上?吴聆此举简直让他匪夷所思。他忍不住开始打量着四周,这村子里的屋子很奇怪,形制都不一样,孟长青是走了一阵子才明白,这是因为死在这座山上的人来自不同的地方,这些屋子是按照他们的记忆所幻化的。
孟长青忽然在里面看见了一栋屋宇,那是一间四四方方的泥瓦房,飞檐下挂着三清铃。只有东临的百姓才会悬挂玄武形制的三清铃,用来祈祷家宅安宁。那一瞬间孟长青眼神似乎动了下,然后他移开视线,没有多看第二眼。
吴聆拉着孟长青的手腕,带着他在蜿蜒的小道上走着,两人避开了街上的游魂,吴聆似乎在找什么,孟长青终于忍不住问他,“师兄,你在找什么?”
吴聆停在了一户人家面前,那屋子破败极了,一块木板横在门槛上便是门了。吴聆低声道:“到了。”他回头看着孟长青,大约是看出孟长青强烈的抗拒,他低声道:“你在这里等我,无论听见什么都不要进来。”
“师兄!”孟长青也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他进了那间屋子。孟长青一个人站在那扇门外,只能等他出来再做打算。这鬼镇比他想象地还要荒凉,他原以为至少有二十多户人家,该有百来个鬼魂,可实际上,他与吴聆在街上碰到的游魂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他又看向那空旷无人的街道,忽然就意识到这镇子里的那些空地上,原来怕是也有屋子的,魂魄熬到了尽头,散作了青灰,于是幻像也跟着消失了。
吴聆一直没有出来,孟长青抱着白露剑明显坐立不安,几度想要冲进去,却又想到吴聆的话生生忍住了。
孟长青只能站在那屋檐下等着,盯着那些鬼屋。夜色浓郁,一眼望去,家家户户屋檐下悬挂着的灯隐在黑暗中,明灭着,闪烁着,看得久了,那些烛火又隐约透出些碧绿来,点点孤悬在天地之间。忽然,孟长青像是想到了什么,一下子挺直了腰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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