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聆伸出手摸了下他额头,“没事吧?”
“没事。”孟长青陷入了回忆中,忽然问道:“陶泽呢?!”
吴聆伸手将孟长青从地上扶起来,“找找吧。”
正殿中,所有的灯都灭了,一点光亮都没有,陶泽躺在地上,缓缓地睁开了眼,他眨了下,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看见那摔在地上的灯,他一懵,记忆一下子回来了,他忙冲过去瞧,脑子还懵着,捡破烂似的把地上的摔烂的灯一把揽,重新摆了回去。
他还试着点了下火,那灯丝毫不起反应。
孟长青等人找到正殿的时候,陶泽刚好从那殿中走出来,有些鬼鬼祟祟的,孟长青一嗓子喊了过去,“陶泽!”
陶泽差点脚下一个踩空摔下台阶,一抬头看见是孟长青和吴聆,他猛地松了一大口气,示意他们别出声。
孟长青瞧那他那副做贼心虚的样子,道:“你干什么去了?”
陶泽四下看了眼,那大殿旁有零星几个女修在打扫庭院,他一看过去,那几个女修都望向她,其中一个正好是前两日陶泽勾搭的那小道姑,面上没有表情,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陶泽忙收回视线,不敢再瞧,快走两步下了台阶,逃似的。
孟长青昨晚被那清阳观女弟子莫名其妙地喊到了偏殿被关了一夜,今早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
这清阳观到处透着古怪,绝不是久留之地。他连去质问那女观主为何关他一夜的心思都没了,只想着找着陶泽,三人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已经打定主意,不管陶泽说什么,他今日一定要拉着陶泽离开,结果,他还没开口说话,陶泽抢白道:“我们什么时候走?马上走行不行?!”
孟长青噎住了。
陶泽见他那副样子,一把拉起他的胳膊,往山下走,道:“走走走!赶紧走!”
孟长青忽然疑惑道:“你是不是犯什么事儿了?”
陶泽矢口否认,速度快得惊人,“没有!这个没有!我能什么事儿我敢吗我?走!我们赶紧回去。”他连去道一句别的心思都没有,一把拉着孟长青,直接就往山下走。
孟长青不明所以,下意识看了眼吴聆,他被陶泽这反应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处事原则,孟长青也没说别的,三人一起下了山,陶泽甚至连包袱都没回去拿。
孟长青差不多是被陶泽推出山门的,出去之前,孟长青鬼使神差地又回头看了眼那清阳观。
日头下,清阳观依旧是寻常的模样,有穿着道服的普通弟子在门口扫地洒水除尘,女修把着雪白柔软的拂尘从那山前走过,隐隐约约有交谈声传来。孟长青莫名就多看了一眼,直到陶泽喊道“看上她了?”,孟长青一下子回头看陶泽,“你别胡说,人家姑娘听见了!”陶泽道“走吧走吧!赶紧走!”说着,孟长青被陶泽一把抓着胳膊往下走。
那姑射山下的河水依旧湍急,谁也没有留意那船舫上的少年消失了,三人过了河。
吴聆走在孟长青与陶泽身后,走出这地界前,他顿了下脚步,回头轻飘飘地望了眼那隔着湍急大河的姑射山,山前那块“天地为炉”的巨碑还矗立着,犹如一柄倒竖的断剑。
清阳观的道经中曾记载:天地为炉,阴阳为炭,芸芸众生炉中煮,说的是一个苦字。
古往今来四千年,所有的道门宗派求道都是为了解脱得道,唯独南蜀清阳观,弟子求道只为殉道。道门是再无这样的宗派了,唯独当年的平珈佛宗与之有些相似,不过道宗与佛宗总归是有些差别,平珈佛经中记载的又是另外一番话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过了片刻,孟长青收回思绪,回过头,继续往前走。
日光下,水云一色,隔绝了人世的千年道观前,所有的幻像消失不见,扫地吃除尘的小道姑不见了,把着拂尘的女修不见了,那坐在春戏台前的女观主消失在原地,一盏白瓷莲花杯静静地摆在桌案上。
在无人注意的大殿中,那烛火熄灭的高坛忽然出现了一道叶脉似的裂痕,那裂痕越来越大,呈现五行八卦排列的九大殿各处均发出这如蚂行似的声响。
原本被镇压在那高坛之下的东西,一点点从缝隙中渗出来,不知过了多久,失去了镇守者的高坛轰一声震塌下去。
有一团又一团碎魂似的东西冒出来,飞蝗似的穿过铺天盖地的银色细线,最终与那些细线混成一团,白茫茫的一片。远远看去,就像是雪落了满山。
在孟长青他们离开后不久,那块“天地为炉”的巨碑轰然倒塌。
*
孟长青一行人御剑离开了姑射山后,傍晚时分在傍水而居的一个村落中歇脚。在野店中休息的时候,孟长青还在想昨夜清阳观发生的事,清阳观是比玄武还要严苛的避世大宗,门中弟子几乎不下山,也不许外人擅入。和玄武一样,那是一个出来容易进去很难的地方,之前他们三人进去时,若非有那女观主带路,他们一行人怕是连路都找不到。
此次离开,孟长青心知,此生怕是再也没什么机会再与清阳观打交道了。
这些话他与陶泽聊天时说了,陶泽当时莫名松了一大口气,孟长青总觉得陶泽是干了什么亏心事。不过他一问,陶泽要么骂骂咧咧说一句“我能干什么亏心事?瞎猜!”,要么干脆就不搭理他,自己晃开了去找吴聆。孟长青于是也懒得继续问了。
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孟长青渐渐地也将那些事抛诸脑后了。
如今诸事皆了,便到了分离的时刻。
孟长青与陶泽要回玄武,吴聆则是要回春南完成师门交代的另外任务。这么久的日子处下来,说句实话,大家都有些舍不得。孟长青与吴聆平时不说这些,陶泽则要敞亮得多,一直说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还要拉吴聆去喝酒,说是有幸结识这样的朋友,这一趟下山值当了!陶泽显然很欣赏吴聆。
三个人干脆又同行了一程。南华姑射山位于北蜀,三人一路走过茫茫山林,到了北蜀与吴地接壤的吴江一带。御剑过于耗费精神气,如果不是着急赶路的情况,修士们更愿意徒步。而到了吴地,除了徒步外,还有更为简便的方式,乘船。三江五湖几乎都在吴地,那是个漂在水上的地界,从地图上看去,吴地像是一叶停泊在北蜀的扁舟。
然而那一叶扁舟其实是东南最大的一块地界,体量远胜于东临与春南,比蜀地大了一圈,唯有那无尽风雪人烟稀少的北境能与之相提并论。孟长青他们乘船下了寒江,一路南下,到了吴地北,再往前就是吴地四大城之一的西洲城,在那里就必须分开了。
陶泽道:“吴师兄,临别之前,去西洲喝酒啊?”
孟长青看了眼吴聆,吴聆道:“好啊。”
陶泽听了挺乐呵的。
三人打算明日启程去往西洲,也不打算待多久,待个两三日,然后双方分道扬镳,吴聆回长白,孟长青与陶泽则是回玄武。
这一夜,三人在距离西洲还有一段距离的小镇歇脚。这小镇比邻寒江,居民全部傍水而居,入夜后,小镇静悄悄地不闻一点声响,只有江上飘着星星点点的渔火。三人雇了艘船,打算明日盛船去西洲。
夜晚,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打在河中泛出一圈圈的涟漪。
傍水的客栈,孟长青坐在那屋檐下,看着那窗外夜雨中的流水,他今夜本来都打算睡了,却忽然没了睡意,翻身出了屋子,坐在木板上,望着脚下一江流水,解下白露剑用干净的布一点点擦拭着。
一只手搭上的他肩,孟长青手中的动作一停,回头看去,“师兄?”
吴聆站在屋檐下望着他,“怎么不睡?”
孟长青收了白露剑,道,“很快就回去睡了。第一次见屋子筑在河边,以前没见过,出来看看。师兄为何也没睡?”
“睡不着出来走走。”吴聆看着那夜雨中的寒江,道:“吴地常常下雨,一下就是许多日,我从前往来春南与蜀地,每一回路过此地,它都在下雨,日薄西山,渔舟唱晚,在这里多待两日,许多事情都忘记了。”
有渔舟撑着竹竿,缓缓停泊在了岸边,灭了灯。
孟长青终于道:“此地一别,也不知道他日何时能再见。”
吴聆在他身边坐下了,看那雨打着浮萍,“总能再见的。”他看向孟长青,“你们东临有句话,人生何处不相逢,说的是人行于世,各人与各人之间的缘分。”
孟长青道:“别的不多说了。师兄,他日你若是来玄武,只要你开口,无论是什么事,我一定尽力。”
“好。”
“这一路上多谢师兄照顾。”
吴聆这一次倒是没接话,他望向那雨中的大河,然后他伸出手握住了孟长青抓着擦剑的手,一点点握紧了。
孟长青先是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他愣住了,看向吴聆,却发现吴聆的视线一直落在那寒江之上。他顺着吴聆的视线望去,大雨中什么也瞧不清楚,一河的云雾与渔火。
吴聆没有松开他的手,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孟长青缓缓地反握住了他的手,有些犹豫,有些不可置信,又有些兴许连孟长青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紧张。
吴聆看那雨中的浮萍,终于回过头,他一把将孟长青拽了过来,低下头吻了上去。
雨用力地洗刷着浮萍,大河之水奔流不息。
*
陶泽做了个噩梦。
他梦见他回到了清阳观,他打翻的那些烛火全部化作了妖魔,他站在那殿中,四面八方全是那些阴火魔物,他浑身都烧了起来。
他一下子从梦中惊醒,一摸脑门,全是冷汗,连滚带爬地下床去喝水。
灌了大半壶之后,他才缓过来些,不知为何,自打离开清阳观后,他老是做这样的噩梦。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渐渐地忘记了什么事情,关于清阳观,关于那座山,关于那山上的许多人,一切都逐渐地模糊起来。冥冥之中,就连“清阳观”这三个字都透出一股不祥的意味。
陶泽坐在那桌子前看着那一缕烛火,窗外的雨一直在下,他莫名地就这样坐了一夜。
遥远的北蜀,南华姑射山。
一个披红袍的男人站在那早已经化为废墟的仙门之中,望着那些蜉蝣似的银色丝线与游魂,黑云遮天蔽日,清阳观正殿,那块刻着“南华”二字的匾额不知何时早已经摔落在地,裂纹纵横。
无人涉足的山海,早已毁去的仙门。
那披着红袍的人就孤身站在这无数的魂魄与银线之中,仰着头看着这一幕,他的瞳仁中忽然有着飘动的火光,倒映出无数的人影与画面,过去、未来一一从他的眼中划过去,最终,他找到了,瞳中的火光慢慢地变成了千里外的一幕场景。
吴地傍水的小镇,渔火在雨中明灭着,有一个年轻的道门修士坐在云水间,身后负着霜雪似的一柄长剑。他的双眼清澈如碧空,明亮如星海。
*
孟长青三人在吴地遇到了些麻烦,打乱了他们的行程安排。这两日暴雨,不知道为何把这河里的几具浮尸冲上了案,那浮尸怨气颇重,在沿河的镇子里闹出了些事情。孟长青一行人帮着料理了下,虽然不是什么厉害的魑魅魍魉,却很麻烦,三人于是又在这地方耽搁了许多日。
陶泽最终还是做了缩头乌龟,没跑回清阳观,他心里知道清阳观是正道是一回事,那女魔头阴森恐怖又是另一回事,他想的是,真出事了,那女魔头早派人来弄他了,如今一点动静也没有,说明也没什么大事嘛!他自我安慰了一番,怂了,没回去。
等孟长青这边彻底将浮尸之事收拾完,他们已经在寒江一带耽搁了小一个月了。终于,诸事皆了,他们启程前往西洲了。
如吴聆所说,这吴地多雨,而且到了季节后时常暴雨,江水涨潮,一连可以下好几个月。
众人都在船上待着,船外下着雨,陶泽是个坐不住的,他从没坐过乌篷船,觉得很新鲜,于是钻出了船篷,和船夫去请教如何撑船了,那船夫六十多岁,被他一口一个“老哥”喊得有些不好意思,真的开始手把手教他。
船篷中只剩下了孟长青与吴聆。
孟长青坐在那儿,手随意地撑着膝盖,一双眼打量着吴聆。
吴聆先是没反应过来,发现孟长青在打量他,不自觉地攥了下手,他别开视线地看向船篷外,过了许久,他回过头,发现孟长青还在盯着他,一双眼黑漆漆的。
明明刚刚坐三个人都还算宽敞的地方,一下子好像连两个人都坐不下了。
一时之间,船篷中静得双方能清楚地互相听见的呼吸声。
孟长青就想,屏气凝神,对于道门子弟而言这是门正儿八经的学问,他上学那会儿总是学不好,被先生拎出来批评了好几次,直至现在他仍是控制不好自己的气息,可吴聆这么一个在长白宗学道多年也早已成名多年的仙门修士,为何也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气息?
孟长青继续打量着对面的人。
吴聆抬头对上了他的视线,“怎么了?”
孟长青终于忍不住笑了一下,扭头看向船篷外,他随手地打了个响指。
吴聆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没瞧见什么,略疑惑地回过头,吓了一跳,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吴聆”坐在他身旁,那“吴聆”瞧着很是局促不安的样子,那样子和刚刚的他如出一辙。
吴聆诧异地看向孟长青。
孟长青道:“幻术,我回去练了一下,这回像了。”
吴聆看着孟长青许久,这一次反应过来了,低声道:“所以你这一路一直看着我……就是在观察?”
孟长青点了下头。
吴聆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情,半晌才道:“你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不会这么乱来,他们会说,扶象真人的弟子为何如此不端庄稳重,有辱身份。”
孟长青听他这么说,没有说话,又轻轻地打了个响指,那一旁的“吴聆”回头对着吴聆道:“你别说出去不就行了?”
吴聆终于低声道:“胡闹。”他似乎是在斥责,脸上却挂着很容易察觉出来的笑容,他别开了视线看向船篷外。
孟长青没说什么,瞧了他一会儿,吴聆似乎不敢回头看他,他笑了起来,顺着吴聆的视线看去。
这场雨下得真是大,三步之外便看不清东西了,陶泽站在船头帮那船夫撑船,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急得在跳脚。
过了许久,孟长青又回过头打量着吴聆,一双眼黑漆漆的,他也不说话,就看看。
吴聆一回头就看见孟长青的眼神,那样子像是捕蛇鹰。他没有想到孟长青会有这种眼神,他知道孟长青胆子小,怕事,懦弱,吃亏是福,习惯迁就别人,和师兄弟在一块孟长青永远是老好人和事佬,别人要什么他给什么,他没想到孟长青也会这样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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