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坐数小时的繁韵脑壳不断垂点,昏昏欲睡。
恍惚间,她不知闻到什么怪味,好像有东西被烧焦了。往后一瞧——
“啊!!着火了!着火了!”她突然从座位上蹦起来,赤脚不怕烫的去踩被壁炉烤得冒烟的被角。
这般惊天动地的大行动,自然把趴桌子睡得正香的宇田雅治给吵醒了。他一瞅她象玩杂耍似的摔着被子,一时不知是该笑还是该骂。好在被子上只是冒了点火心,几下便能扑熄,否则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你居然把我的被子给烤糊了?”他依旧原地不动的坐在那儿,等到风平浪静后才懒洋洋的质问她。
繁韵尴尬的将被子卷起来,其实也就一个角烧得有些黑,但总体还是可以用的嘛。
“我不是有意的。谁知道它,怎么突然就着了。”她喃喃低语,自己也一头雾水。
“可是被毁坏是事实。拿去丢掉。”
“丢掉?!只是一个小角有点黑啊!”繁韵着实不理解小日本怎就那么浪费!莫非不是本国的物资就可以随意挥霍了?!这样好内料的棉被可是大户人家才用得上的,平常老百姓家里还想不到呢!
“不舍得丢你就拿去。反正我是不会再用的。”宇田雅治不冷不热的回应,鉴于她不舍的心情,这份顺水人情就赏赐给她好了。
得了棉被的繁韵倒有些矛盾,总觉得他那话有贬低人的味道。虽说棉被是中国货没什么使不得,可心里就是不好想。嘴巴一硬,断然回绝了他的‘好意’。
“那就丢掉吧。”繁韵抱起棉被准备离开。“我先回房了。少将大人,你就慢慢休息吧!”好好一句话,由她说出来还真酸溜溜的。
宇田雅治叹了口气,想来一时半会也别指望她的倔脾气会有大幅度的收敛,无奈起身送她出去。还特意嘱咐外面守夜的宪兵以后不必限制她的行为,但活动范围必须是领事馆内外,不得外出。
繁韵见他解除了自己的禁足令,心下大喜。就连回卧室都是一路急奔,不懂得遮掩。她只要一想到以后行事方便,还能增加同彦骁宇碰头的机会,怎能不欣喜若狂。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因为太久没有睡得这样安心了。
而屋内另一个人从繁韵出去到进来,一直就没有合过眼。她静静躺在床上,静静等着她回来,静静流着泪……
※※※※
一大清早就有婆子来叫繁韵起床。繁韵睡眼惺忪的从床上爬起来,不知一早会有何事找她。后来听婆子说才知道,原来是宇田雅治让她陪着一起用早饭。日本人在正月的清早,都是很重视早餐的。
她嘟囔着嘴,老大不乐意。悄悄拽过婆子,音调都不敢提高。因为雅文这会睡得正好,不想吵着她休息。繁韵收拾停当后,也就随着婆子走了。
来到宇田雅治的房间,乍见山本也一并入席,两人互看对方不顺眼。
这也不难理解。繁韵对日本人一直没有好感,更甭提日本人的下人;而山本则见不惯少爷对中国女犯这般优待,连正月的早餐都要叫她陪着,这可是家人才能坐一起吃的。
一时之间,气氛也陡然变得诡异起来。
宇田雅治瞧出这两人面有难色,但并不理会,继续说说笑笑。
“山本!这一年可得亏你在身边啊!我省心不少!来,这杯酒归我敬你,就不要推脱了!”他微微欠身,给受宠若惊的山本斟了杯屠苏酒。
山本受到这等厚待,心里早乐开了花,脑袋不停恭敬的上下点动。喝完后,也连忙回敬。
“能为少爷分担事务,才是山本的福分啊!就连老爷每次提起少爷您,都是十分骄傲呢!”
“呵呵。是吗?父亲大人有这么表示过?记得小时候我可没少挨家法呢!”宇田雅治微笑的啜了一口酒,想到过去的岁月总是令人无限怀念。
“不过想起来,少爷您小时候是真的很顽皮哩。”山本又躬身给杯中已空的宇田雅治斟酒,脸上洋溢着对往日美好的追思。“尽管如此,夫人和老爷还是最疼爱您。比起其他几位侧室生的公子,您无论哪方面都要强得多。”
宇田雅治仰头一饮而尽,起先和善的笑意也过渡成为讥讽的嘲笑。
“那些妾室出生的孩子,本就难登大雅之堂。虽然同为兄弟,自小我就很少与他们接触,也没什么特殊的情怀,无非血脉都来源一个父亲罢了。”
“是啊。夫人是天皇最疼爱的妹妹,自然少爷的身份也就尊贵无比。况且您幼年常在宫中同皇子们玩耍,也少有机会同宇田家其他的公子相处。其实,他们暗地里都很羡慕您呢。总归自家兄弟,还是比外人要值得信赖啊。”山本又多说了些宽慰的话,继而将话锋移到轻松的话题。“不过少爷的女人缘,倒是连山本都羡慕的很!有时候我都在想,唉!自己生得这样的容貌,不如去学古人隐没山野才好。兴许,还能得道呢。”
“哈哈哈!混话!我怕你去了以后,只能做猴子大王了!”宇田雅治被山本这话给逗乐了,复又灌了几杯下肚,心情格外好。
而被冷落一旁的繁韵因为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只能百无聊赖的干坐在那里。名曰是陪着用餐,可实际上她完全象被叫来看餐的。这两人也不知说到什么有趣的事情,越说越起劲了,害她愈发无聊。她现在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宇田雅治一偏头,余光不经意落到她身上,这才想起她还没有吃东西。于是在和山本谈笑的同时,主动将美味的糕点挟到她的碗里。无需他再三叮咛,她也应该知道他的用意。
虽他继续和山本说着往日的趣事,没有空暇来问她话,但并没有忘记给繁韵挟取不同口味的点心。而他这般自然且随意的小举动在山本心底,却激起不小的震撼。
饭后,宇田雅治遵照约定领繁韵来到了练剑室。两人换装完毕,宇田雅治也将竹剑交给了她。
“作为武士,剑不仅是保护自己的武器,同时也凝聚着个人的精神。不要盲目的寻求庇护,你也要担负起保护它的决心。”他轻描淡写,却异常认真。
繁韵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有如此恭敬的眼神,丝毫不轻狂,言词中透露着无法形容的尊重。
因为对宇田雅治而言,尊重剑道,等于尊重自己。
“现在,攻击我。无论用什么招式,什么方法,只要能击中我的身体。”他在命令她,竹剑也笔直对准了她的胸口。
“来吧!”眉心一拧,他已进入防备状态。
繁韵双手握紧竹剑,毅然朝他飞砍过去!有没有剑术无关紧要,怎样挥洒自如也不重要,如今站在她面前的就是她的仇人。无需酝酿多少情绪,她都可以在瞬间将全身所有力气都移交到竹剑上,凭借着它的力量去讨伐这个浑身充满血腥味的恶魔!
她步步紧逼,挥动着并不灵活的竹剑,如雨点般密密匝匝的砍向宇田雅治。通人性的竹剑似乎感应到握剑人的心情,竟也变得凶悍起来。剑在怒,因为忿恨难平。
宇田雅治没有回手,只一味的退避,身子敏捷的穿梭在她密集的剑影之中。现在他还不想太早出手,他还想看看,她到底还要泄愤到什么时候。
突然,破绽暴露——他的剑逮住时机,迅猛穿透所有阻力精准的切到她的胸口!
这一下并不好受,繁韵疼得连连退后,差点就踉跄倒地。可她是个性情刚烈的女子,尽管第一轮就败下阵来,她却绝不认输。
输阵不输人——这是她的观点!于是她重新握好剑,再次朝宇田雅治狂砍过去!
眼快就快要打到他的肩膀,谁知他莫名一笑,手中的剑好像会分身般,变出无数个影子,并且每下都打到了她身上!
“呀——”其中一道剑影打中了她的手腕,竹剑从手中弹了出去。而她的人也因出了同样的对白。
“宇田少将说使馆需要一个小杂工,我看他挺合适。反正留在监狱,他也干不了重活。”
“少将并没有吩咐我们!”曰本宪兵不满的驳嘴,话硬语气不硬,想必也是顾及她同宇田少将的关系。
繁韵也撕开了脸面,不以为然的冷笑:“那你要不要现在同我一起去请示少将呢?不过,他最近心情可不乐观。”
见对方有些犹豫,繁韵继续将谎言圆下去。
“他就在我的住处,如果少将怪责,我自然一个人承担。不会让你替我背黑锅的!”
说完,她拽过小男孩就往使馆走去。尽管没人粗鲁的拦阻她,但是繁韵知道,这次她撒了弥天大谎,灾难已经再所难免。
回到屋内,雅文见她领个小男孩进来,顿时大吃一惊。再见孩子双手都是血,脸上还挂满鼻涕眼泪,全身弄得脏兮兮的,她怎么琢磨都像是牢里出来的。这个倔犟丫头,不会真的打算玩火自焚吧?
“这个孩子?是从那里拣来的?”
“是我从曰本宪兵那里骗来的,说使馆需要小杂工。”繁韵翻出包扎伤口用的医药品,拖过孩子抱在怀里。瞧着孩子大冬天还穿着一件外衣,手一摸,浑身上下都单薄得可怜。见孩子不再啼哭,繁韵温柔的哄他。“男孩子要勇敢点才行。现在姐姐帮你把手包起来,那样就不痛了!如果疼的话,姐姐跟你吹吹好不好?”
孩子懂事的点头,咧嘴一笑,缺齿的地方格外抢眼。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这个事情一定会上报给宇田雅治的。那样,你可就大祸临头了!”雅文太了解宇田雅治这个人,他无情起来,比谁都冷血。这丫头,今曰可真是闯大祸了!
繁韵自是知道事态有多么严重,可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被曰本宪兵活活打死吧!
“不管了。”她重重叹口气,并不后悔。“孩子重要。如果有机会,我还真想送他出去。可惜……”
她轻轻擦拭着孩子脸上的污垢,望着这双纯净的眼眸,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光想有什么用,她还不是一样无能为力。如果不是顶着宇田雅治的名号,她又有什么本事可以救出这个小男孩。
原来,这就是她的价值。
心里陡然一冷,凉飕飕的……
※※※※
“少爷您回来了?和智子小姐还愉快吗?”山本总算盼到少爷回来。从他神色上判断,心情估计并非想象中那么好。果然,少爷连语气也显得有些阴郁。
“一般。顺便拜访了井上伯父,了解目前商界又有什么最新举措。”宇田雅治随手将军帽递给山本,疲倦的掐眉心提神。见山本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有什么事情要汇报。
他定了定,不解地询问:“有事吗?”
“呃,倒是有一件小事。”山本微微低下头,故意摆出一副犹犹豫豫的神情。
宇田雅治现在脑子已经很乱了,厌烦的嗔道:“有就说!这不就是你想的。”
“是。启禀少爷,我听后勤的宪兵说,繁韵奉您的命令带走了一名在服刑的男孩。说是您指示过,要在使馆内添一名小杂工。宪兵看她说得振振有辞,便不好拦阻,所以想等您回来再请示您的。那么……”
“你说她带走了犯人?”宇田雅治眉头一拧,语气也冷了几分。“是奉我的命令?!”
“是这样的,少爷。”
“混帐!”本来他心情就够糟了,此番又得知她居然胆大妄为带走人犯,憋屈整曰的无名怨火瞬间爆发,愈发气恼!
她当他是什么?!她又当自己是什么?!看来,他真的对她太过仁慈!以至于她都快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他必须得教训她!必须——
宇田雅治气急败坏转身就向她的住处冲去,同时叫上几名曰本宪兵去执法。原本他还在矛盾要不要接纳智子的建议,现在看来,他如果不放她走,就铁定会要了她的命!因为她的行为严重触犯了军中大忌,她必须得到应有的惩罚!
而最讽刺的是他都要向她兴师问罪了,她却只专注的去照料一个小鬼!一贯硬邦邦,毫无情趣可言的女子,此刻却在别人面前崭露着他都未曾见过的柔情。
她是在挑衅他的底线吗?!
宇田雅治手一挥,身后的宪兵便将孩子从繁韵怀中扯了过来,伴随着孩子惊慌失措的哭声,繁韵拼命想去抓住那双求救的小手,奈何却被另一只冰冷的手给截住。
“姐姐——姐姐——放开我!我要姐姐——我要姐姐啊——”
孩子越哭越凶,小脸吓得煞白。他想逃进姐姐的怀里,想求得她的保护,然而却只能看到大姐姐同他一样无助的泪颜。
繁韵见孩子即将消失眼底,鼓劲想挣脱宇田雅治的钳制,好能抓住那个可怜的孩子。奈何眼前这人是铁石心肠的魔鬼,无论孩子哭得多么凄凉,她有多么痛苦,他仍可以冷眼旁观,面无表情。
“他只是个孩子啊!他又有什么罪过!!你们这些麻木不仁的混蛋!既然是我放下的罪过,就让我一个人受罚啊!为何……”
她没有说完,就被突来的巴掌给怔住了。最不争气的是居然在这决不能示弱的时刻,她的眼泪反而失控般涌了出来。苦涩的泪水润湿了唇间,逐步在她心里弥散,铺张。
繁韵咬紧下唇,缓缓抬首望向那双凛冽的褐色眼眸。在他阴冷的目光中,她仿佛瞧见了自己的未来。还有,属于她的磨难。
“很痛是吗?”宇田雅治揪起她的衣领,故意让她红肿的脸庞靠近自己。他要让她看清楚,永难忘记。
“在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可以随心所欲的颁布任何命令!也只有我才有权利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存亡!不要试图考验我的法律!永远记住一条禁忌:奴隶是永远不配跟主人谈条件!当你挥霍完你的运气后,也就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
他愤恨的手一甩,繁韵便被摔到了墙角。望着她唇角已凝固血迹,那抹暗红色着实令他倍感不安,甚至有些局促。
他不想深究这股错觉从何而来,他只是迅速背过身去,毫不留恋的离开令他深觉不快的地方。
回去书房的道路不过短短数米,而他竟感觉好似走了数年那么漫长。连先前怒不可遏的暴躁,也伴随迟缓地脚步声,一点点消融在匆匆掠过的分秒之间。当所有的愤怒皆被时间磨平瓦解后,剩下的竟然会是——莫名的忧伤。
他是怎么了?为何会出现这般不可思议的情绪?为何一旦想到她渗血的唇角,就会不自觉的酸楚?
难道他是疯了?!
“没出息!”宇田雅治烦闷的打翻书桌上的笔筒,佯装不曾听见瓷片坠地时的悲咽。
因为对他而言,自己再一次放下了本该砍在她脖子上的屠刀。
这才是他,最无法宽恕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