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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1945年春。
    临近黄昏,夕阳拉长它橘色的背影,在每个行色匆匆的路人脸上镀上一层薄金。离马路不远,有个大胡同巷子。老人们爱端着饭碗,坐在自家门口同隔壁左右的邻居闲话家常。
    马路对面,几个孩童正疯疯打打的跑过来。其中一个年纪最小的被稍大点的孩子围着,他高高举起的手里似乎攥着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惹得其他孩子羡慕不已。
    “好小云,别小气!多给我一颗嘛!”大孩子嘟着嘴,埋怨那个叫小云的孩子。
    “不要!谁让你们吃得那么快!”小云脸蛋上写满了不愿意,坚决不妥协。
    大孩子急了,纷纷哄着他,说着好听的话。
    “好小云!那个怪人给你六粒糖,我们都才一粒呢。一口就没有了。好小云,分点嘛……”
    “可是我念得比你们好啊。”小云撅起嘴,还是不太乐意。但马上他就改变了主意,小心翼翼的松开掌,将糖果一粒粒分给其他三个孩子。
    “喏,一人一粒!我自己都还没吃过呢!”
    “嗯嗯……小云最好了!”孩子们得了糖果,快活的放入口中。小云也剥开糖纸,递进嘴里。
    四个小伙伴一起嚼着新奇的糖果,连笑容都是甜丝丝的。
    “小云——小云——快回来吃饭!”胡同口有人唤,他连忙转过身。
    “啊!妈妈喊我了!晚上再一起玩啊!”
    小云挥手别过伙伴,摇晃着小身子跑向站在胡同口的妈妈。
    繁韵见儿子玩得满身是泥,故意板起脸训他。
    “又去滚泥堆了?今晚舅舅给你买的茶叶蛋可没了。”
    “妈妈。那我自己洗衣服这个鸡蛋是不是可以给我吃了?今天有人夸我很聪明呢。”彦靖云拽着妈妈的衣角撒骄,一笑两个酒窝煞是可爱。
    “小滑头!先回去。舅舅等着呢。”繁韵笑盈盈的拍掉他身上的泥土,拖着儿子的小手一同回屋。
    今天家里就他们三人吃饭。笙下午去武昌送情报还没有回来。
    笙,是智子的新名字。无姓,是她刻意的。因为她病愈后留下了后遗症——失忆。无论繁熙他们如何告知她以往的事情,她始终记不起来,唯一能记得的,便是她被车撞入江中的片段。
    后来,了解到当前动荡的局势,亲眼目睹了那些受尽日军欺凌的百姓艰难度日的景象,对于日军的暴行更是深痛恶绝。在经历过几次疯狂的围剿行动后,她遂加入组织,成为地下工作者的一员。虽然有人对她的加入抱有怀疑,但最终还是接纳了她。
    而重生后的笙,不仅性格大变,就连往日娇好的面容也不复存在。左脸那几道细长的伤疤,便是当年车祸留下的标记。纵使过了这么些年,仍无法渐渐消失。
    她原先的国籍与遭遇,成了她的禁忌。谁也没有再提起过。渐渐地,大伙也忘记了,以为她就是大家庭的一份子。
    怕她回来肚饿,繁韵特地留了些饭菜。
    “妈妈,我要吃鸡蛋!”小云拍着桌子,一直惦记着繁韵提及的茶叶蛋。
    繁熙拉住小云的手,不让他去打扰妹妹。拿出茶叶蛋,帮忙去壳。小云则在旁边直勾勾看着,他已经许久没有吃过鸡蛋了。
    “看你那馋样!马上就好了。”
    “舅舅……为什么就一个?”小云偏着头,十分不理解。
    “是给小云买的嘛,当然只有一个。”繁熙自然不能解释为贫穷,说了孩子也不会懂。
    他将鸡蛋剥好放在小云手上,自己继续挟野菜叶吃。
    小云握着鸡蛋,看看舅舅,又看看鸡蛋,从荷包里将剩下的两颗糖摆到桌上。
    咧嘴一笑,很是得意。
    “舅舅!这个糖给你和妈妈吃!很好吃的!”
    繁熙一见糖外面的包装就觉得不对劲。
    “小云,这糖哪里来的?说实话。”
    “我和蚊子他们在街上玩,碰到一个很怪的大叔。他教我们说话,说得好就有糖吃。我说得最好,所以有六颗。蚊子他们都才一颗。”
    “教你说的是什么?”
    “天皇陛下万歳(てんのうへいかまんざい)”
    霎时,繁熙脸色大变,盯着小云的眼神都变得格外愤怒。而孩子却喜欢炫耀,以为会得到大人的表扬,怎知却是一顿暴喝。
    “谁准你说这话的!!不准吃饭!”繁熙将糖狠砸在地上,拎起无辜的小云打掉他手里的鸡蛋,还不许他拣。
    小云毕竟年纪小,哪里能理解这话的含义。被舅舅无端教训一顿,鸡蛋也没了,顿时吓得大哭起来。繁韵听到儿子的哭声,赶忙从厨房出来,不明白好端端的两个人,怎么会闹上了。
    “哥,怎么了?小云做错什么了?小云过来。”她将小云抱进怀里,不解的问繁熙。
    “怎么了?!你真是养了个好儿子!为了糖连日本话都学会了!”也难怪繁熙会发火,这句经常从汉奸和日本鬼子口里迸出来的话,如今被自己侄子说出来,除了觉得羞耻,更是火大。
    “小云,到底怎么了?”瞧见地下的糖果,繁韵转头去问儿子。
    小云一边哭,一边说:“今天有个不认识的叔叔教我和蚊子他们说句子,我说得最好所以糖最多。可是舅舅不喜欢吃糖,还不给我吃鸡蛋。妈妈……小云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糖……我才吃了一颗……舅舅都给我丢了……”说完哭得更凶了。
    繁韵见儿子小脸都哭红了,心里愈发难受。尽管这事必然与日本人有关,可小云毕竟小,对于没有尝过的东西肯定新奇。哥哥这般急躁的训斥他,多少有些过头。
    “哥!小云是不懂事才做错事,难道你也跟着不懂事?他年纪还小,不能……”
    “他就是被你宠坏的!等到他学会满嘴的日本话你就高兴了!这全都怪你!”繁熙将火又发在妹妹身上,当初他就不同意留下这个孩子。既然生下也就罢了,偏偏他总能从这孩子身上看到他父亲的影子,今日又听到这孩子冒日文,积压已久的愤恨也随之爆发。
    索性饭也不吃,扭头就跑出门。
    繁熙一走,小云倒是不哭了。他抹着泪珠子,不停追问妈妈。
    “妈妈,为什么舅舅要生小云的气?舅舅是不是讨厌小云啊?”
    “不是。”繁韵心疼的擦掉他脸上挂着的泪水,“舅舅不是讨厌小云,只是他有些事情想不开。不过小云,以后不可以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更不可以拿。如果有人再教你说句子,你都不可以学知道吗?”
    “为什么不可以学?那个大叔是坏人吗?”小云不依不饶的继续问,非得弄个清楚明白。
    可是繁韵又能如何向他解释,只能避重就轻,说些孩子易懂的。
    “因为啊,那些人是专门欺负我们国家的坏人,所以大家都不喜欢他们。舅舅不是讨厌小云,只是不喜欢听小云学那些坏人的话。”
    小云歪着脑袋,眨巴着眼,似乎开始明白了。
    “妈妈,这个大叔是不是跟抢走蚊子妈妈的坏蛋一样啊?”
    “嗯。他们是一起的。以后再看见他们,就得躲起来知道吗?”繁韵其实并不想对孩子多说这些事情,总觉得他还小。
    谁知小云听到真相后,居然跺起脚来,硬生生将糖果给踩烂了。
    他气嘟嘟的小嘴,代表他现在不高兴了。
    “哼!我再也不吃他们的东西了!他们是日本人!日本人都是坏蛋!蚊子爸爸和舅舅都这么说!以后,我和蚊子都不理他们了!”
    “小云……”
    “小云——”繁韵正欲说什么,蓦然听到还有人喊小云。一回头,原来是哥哥回来了。她以为哥哥又要责备小云,连忙将他拖到自己身后。不料,繁熙却是将一把白色的糖块放在小云掌中。
    没有了先前的怒气,而是很认真的告诫小云:“以后小云想吃什么,跟舅舅说。再困难舅舅都要给你买到!但是以后都不许拿别人的东西,更不准学那些话。知道吗?”
    小云点点头,很有志气的告诉舅舅:“嗯!小云以后再也不要日本人的东西!长大后,我要学爸爸那样去打仗,把欺负我们的日本鬼子都赶走!”
    “哈哈!这才是我们家的小男子汉嘛!”繁熙开怀的将小云抱起来,高兴的摸着他的脑瓜子,全然忽略了妹妹的反应。
    哪怕事隔多年,有些人,有些事,一旦提起,总是她难以承受的伤。望着他们欢快的笑脸,繁韵心情却没由来的难过,竟不知为何。
    晚上,小云缠着繁熙一起睡。她独自一人坐在床边,到了深夜还未有倦意。
    天不热,她却总觉得闷热难耐,起来坐下反复好几次,就是静不下心来。
    听到屋外传来隐隐的雷声,繁韵忙从床上下来,把晾在外面的衣服收进来。一些不大穿的衣服叠进衣箱里,却无意翻出了压在箱底的黄色信封。倒出来,是条遗忘很久的玛瑙手链。
    以为会丢掉,居然被她忘了。
    沉淀数年的画面,一掠而过;耳边似乎还回旋着那人一厢情愿的誓言。对着光,玛瑙的色泽一如最初般眩彩夺目。
    当时间变了,人变了,周遭的一切都变了;而唯独这条手链依旧不变。
    幸哉?
    悲哉?
    繁韵已不需要答案。
    她走出院子,手里拿着那条手链,思忖良久。
    一抬手,毅然将玛瑙手链抛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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