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日更新在后面)
山本第一时间赶回使馆,还没见着少爷,一名军营值夜班的少尉仓皇跑过来,附他耳边低语。
乍听见这个消息,他也跟着紧张起来,更加担心少爷得知后的反应!
可眼下少爷并不在自己房中,一问才知道,他去了练剑室。并且还吩咐下人将书房所有的文件及书信全部搬到那里。
这下子,山本慌了神,踉踉跄跄的前往练剑室。
扇门大启,昏暗的光芒里,跪立着一尊犹如雕像的身影。
在这身影左侧,摆放着厚厚的白缎布,以及他最钟爱的武士刀。
“少爷!”双膝撞出沉沉的响声,山本几乎是跄倒在地板上。
宇田雅治瞄了他一眼,自顾将刀竖起,细心用白绸擦拭着;轻柔得仿似在抚去情人的泪。
“事情办好了吗?”他漫不经心的说。
“少爷……”山本哽咽,几欲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少爷此举,断是不打算活过明晨了。头重重扣在地上,颤抖地哭喊。
“少爷,您怎么忍心弃老爷和夫人而去啊!如果您一定要如此,就让老身陪您一并吧!”
“山本。别再说这些徒劳的话。”他慢慢将刀横放在膝前,像是想到了什么,随口问道:“再过几个时辰就是十五号,山崎大佐等人有什么动静吗?”
“这……”被问及此事,山本并不想直言相告。可是这么大的事,瞒不住啊!
只好含含糊糊地回应:
“山崎大佐他们……他们……集体剖腹尽忠了!”
一道光影蓦然从宇田雅治眼际闪掠,锋利的刀刃上映出他的脸孔,他的神情。
——惨然一笑。
“不愧是帝国的好将士!他们配得起,也值得整个日本国向他们致敬!”
“可是少爷,您难道不能再三思下嘛?!”山本已经是在哀求了,可他仍是无动于衷。
“我的属下都能以军人的鲜血表明对国家的忠诚。我又怎么可以临阵退缩?作为一名武士,是宁可死,也决不能投降的!这是羞耻!是对武士道以及国家莫大的耻辱!我心意已绝,你不必多劝。只是殉国之前,我恳切的拜托你!”
宇田雅治身子一躬,吓坏了山本。
“少爷,您……您这不是折煞小人嘛!请直接吩咐,万不能说这样令小人惶恐的话啊!”
“你应该知道,我有个儿子。不管他的出身多么低贱,总归是我唯一的血脉。我也知道,现在的局势不可能将他带回日本。但我求你能在战后一定要来中国找到他,让我母亲代为照看。那是他们的孙子,父亲大人最终会接纳的。我不想自己的骨肉过着寄人篱下,甚至数典忘祖的生活。请你务必答应。拜托了!”
宇田雅治头磕地,有生以来第一次向下人行大礼。山本惊得倒头如蒜,泣不成声。
“少爷!万万使不得啊!即使少爷不吩咐,我也一定要寻回您的血脉!只是……我实在不愿让少爷您一个人去啊!那样我该如何向大将交代啊!不如让山本陪您一起吧!”
“我从小到大没求过任何人,现在只有你才是我可以信赖的人!请你万勿拒绝!”
“少爷——”
山本知道劝不动了。少爷的心,已经死了。即使如此,他也得为少爷再做点什么,不能撒手让他孤孤单单的离去!
“既然少爷决意殉国,山本也不再苦劝!希望还能为少爷,尽最后一份心!”
山本急促退出练剑室,赶着为主子做最后一件事。
到底什么事还可以为他做?宇田雅治茫然。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似乎已经感应到幽冥深处刮来的阴风;正一点点将他生命时限切割,分离,尔后吹散……
他伸出手,想抓住点什么,至少要死得更无憾一些。然而他仅能够到的,唯有这柄追随他多年的快刀。
生前,不可以挽留的人,不可放手去做的事,死后还能够争取吗?
他起身,拎起下人准备的油桶,绕着屋子泼洒。将墙角堆积的军事文件和来往书信统统淋透。
这些或许会成为日军的罪证。但对他而言,却是人生中最宝贵的八年,最值得珍藏的记录。
他要带着它们一并前行,在幽冥世界里重建不败的帝国——
指尖倏地一弹,划燃的火柴飞射而去,勾动了烈焰的冲动。
火被点着了,炽烈的火光瞬间照亮了整间屋子。
惟独照不亮他的愁容。
他重新坐定,拉开和服赤裸上身,手已开始动。
顺着腹部,缠着白缎,一圈一圈……
‘嘭——’门再次被重重地拉开。
可惜他的耳朵已不打算听任何声音,眼睛也不想再看山本等人的表情。他所能见到的,只有一个人。
繁韵,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他的惊讶无人回答。
因为,门锁了。
进入练剑室前他曾下过命令:如果火起,必须锁门,谁也不准打开。更不允许救火。除非火势蔓延到使馆或军营等建筑,否则一律不准靠近练剑室!
吩咐他们照做了,门也是锁了。可却在锁门前将她推了进来。
这就是山本要为他做的事?找一个殉葬品?
他舍得拒绝这个殉葬品吗?
不!他不舍得。
一直以来,他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吗?
可为何,他反而更觉得悲凄。
凝视着她一如既往的冷漠,试图从她不经意的小动作里,察觉出一丝一毫在乎他的神情。
虽然他心里也很明白,那是永无可能的贪念。
屋内火光越来越炙热,顷刻间吞没外围,快要将他们团团包住。在橙黄火焰的反照下,宇田雅治手上的武士刀也热得发烫,发红。
既然她如此恨他,那么就由她来了结这一段无缘的宿命吧。
“繁韵,恨我吗?恨的话,你可以用它来报复我。”他决然的将武士刀递给她。有些事,迟早都得了。
本来,繁韵还不懂山本为何不主张将她当场击毙,而是关进大牢。
现在她明白了,原来是找她来陪葬!
这一段时间大家都在揣测,受了两颗原子弹的日本会不会投降。现在看来,日本定是有了这个打算。否则就不会得了失心疯一样,日夜不休的惊扰百姓!
就连死,都拉人作陪!
她愤慨的将刀指向这个令她一生不得安宁的男人!
“早知是被抓来替你陪葬,我真该求那些宪兵快点杀了我!”
“现在你知道又能如何?不如用我的刀来杀我。这不是你最乐意见到的吗?”他凄然的笑,心知说一句情话远不及一句仇恨的话来得动听。
“你难道不想替你的同胞,你的亲人,包括替你自己报仇吗?动手吧!跟我比试最后一次!反正日后,没人可以再逼迫你。你会获得自由。而我一直渴望走下去的军国路,只有到地下再去完成了……”
“日后?还有日后吗?”这疯狂蔓延的烈火,难道还能破开一条道路让她逃生?
为何到了此刻,他还要令她痛苦!
“动手吧……繁韵。”
宇田雅治拾起刀鞘,暗示向他进攻。
既然总归都得死,要么能令她情意多一份,要么就一直憎恨,只要记住就行。
他握紧刀鞘,摆出一副威武的姿态,维护着武士最后的尊严。
可当繁韵的刀朝他挥砍过来时,他却放弃了抵抗。闭目等候着,她穿心的一刀。
刀光一闪,肩部刹时犹如被电钻般剧痛。
即便如此,他仍坐定原处,纹丝不动。
刀一抽离,肩上的血猛地绝堤,如爆浆之花。
只是意外。这刀竟然没有深深插进他的心窝,而是砍在左肩。
无情刀学会了留情,人是否也一样?
他浅笑,不用辩明真伪,已经足矣。
但繁韵却无法容忍她的失误!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
她都恨自己为何不是将刀刺穿他的胸膛!
到了如今,那该死的善念还要作怪么!这样残暴不仁的恶徒,还需要跟他讲人性嘛!
心一横,再次举起刀。
怎知他却忽然站起,背转身去。
“对不起,我又耍了你。”他轻描淡写的笑语,想招来她更多的恨意。
“你一定恨我死了还不放过你,要拉你陪葬。如果我说这不是我的本意,你也不会相信。我说过,没人可以再强迫你。我也不能。”
尽管肩上的伤已经折磨得他够呛,但他仍逞强的动手去搬开座位下的石板。
烤得烫手的石板,他竟一点不觉得热,反觉得有点微凉。
在石板下面,有个通道。为了以防万一,每栋房屋的一楼都有固定的秘道,通往不同的地方。
“不想死的话,就快走。你已经自由了,从今往后都是。”
他潇洒的回眸,向她展示着自己的大度。上扬的嘴角,放射出不恭的神情。
繁韵愕然,全然没料到他会这般做。
“这真的是秘道?那你为什么不逃?”不相信的质问,引来他张狂的笑声。
“哈哈哈……我的善念在你眼中真是如此不堪吗?真是可悲……”他陡然偏过头,“如果我想逃生,又何必困锁在此。”
“可我伤了你,为什么你还肯放过我?”
“因为你活着,比我更重要。”
繁韵再次愕然,一阵揪心。原以为那七枪已经销毁了一切,结果却并非如此。曾被冻结的情感似乎又开始苏醒,企图死灰复燃。
不行!她偏执的甩开这些杂念,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别再看他!这只不过是兔死狐悲的情感作祟,一段无关紧要的怜悯。
她不能再被动摇了!
视线强制转移,只盯住那条幽黑的秘道。求生的欲望瞬时升级,战胜了所剩无几的留恋。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她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小云还在等着!
就算是天大的陷阱她都认了!只要现在能逃出去!
繁韵不再犹豫,飞身跑向秘道口。
肩部不小心被她碰撞。她没留意,他假装不知;
心也忘了疼。
他迟缓地低下头,漠视着脚四周被一片血色浸透。而那道早已掠过眼际的身影,最终连一记眷顾的回眸都不曾赠与。
她生,他死;是天意。
他爱,她恨;是注定。
无怨无悔,无欲无求,谈何容易!
凭什么他就不值得被她在意!哪怕一秒也足够追忆!
宇田雅治啊——你真是太可怜,太可悲了!
军国路生前未曾走完,便到了尽头;钟爱的女子空得其身,心却归属他人!
无论作为军人还是男人,你都是一败涂地,惨不忍睹!
抽起刀吧!
死也要死得体体面面,不辱武士的尊严!
正欲举刀切入腹中,手腕却一下被人牢牢抓住,及时遏止了他的冲动。
但随即,繁韵便后悔了。
明明都已经走了,明明就要下完秘道的台阶,明明可以开始新的生活,明明……明明……
明明过后,她还是回了头。
她走了多远,就回想了多少遍——他最后的那句话。
‘因为你活着,比我更重要。’
是中蛊了吧!但却让她豁然明了。
她对他的恨,是毫无疑问的深;然而他对她的情,却绝无仅有的真。
试问天底下能有几人,可以一再宽恕;甚至指出一条生路给捅过他千万刀的敌人?
不是他伟大,而是他太执迷不悟。
如果问这个世界上她最大的仇人是谁?那一定是他。
如果问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是谁?或许,也是他。
后悔还来得及吗?
其实,早就来不及了。
“自杀是最没出息的行为!你别以为我是舍不得你死才回来。我只是不想让你死得太容易,太轻松了!”
她又一次口是心非。分明就是不忍心让他寻死。不只是因感念他的痴才折回。
是她自己,想回来。
宇田雅治苦笑,对于她的出现说不清是欣喜,还是悲愁;只是百感交集,更加难受。
“你为什么要回来……”她真的不该回来,那样,他会更害怕孤单。
“你要死,也得先向中国千万万同胞谢完罪再死!躲在这里自杀,算什么好汉!”
火势越来越大,再耽搁下去谁也出不去了。繁韵死劲拽起他,想带他一起逃。
这一刻。她是放下了仇恨,只全心全意救赎一个不该就此了结的生命。
也因为她实在狠不下心肠,眼看他就这么死去。
这一刻,
至少这一刻,
容许她暂且放低国仇家恨这个千斤重担,做一回自己吧!
然而,她的好意折射到宇田雅治心中,却变了质。
他心一冷,猛然将她拉到自己跟前,捏实她的双臂,迫使她无法动弹。
“你不该回来……真的不该回来……”他绝望的摇着头,眸子里满是哀戚之色。
“你这一回来,会让我更觉得寂寞。好不容易冷却自己放你走,可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不该啊……繁韵,你知道我有多怕吗?”
他抓起她的手,紧紧贴在心口。他要让她感觉他的心跳多么紊乱,不安;还那样脆弱。仿佛只消手指一按,就会停止运转。
“感觉到了吗?它是那么害怕孤寂!”
繁韵未曾见过他恐慌的神情,更没见过他脆弱得那般无助;像个遇溺的孩子呼唤着路人,不要漠视他的求助。
到底经受了多大的痛苦,竟会将他折磨成这个样子!
禁不住酸涩,她刚想劝慰,却被他的手指蓦然封住。
他温柔的哄着她,变成她才是那个需要被拯救的孩子。
“繁韵,我不想再这样下去。生前已经太过逞强,不想死了还是如此。如果到死都无法挽留你,不能和你重聚,那我也太可怜了。陪我吧……别让我一个人……”他神色开始慌乱,语气也急促起来。
“我知道你一定不肯,所以对不起,我一定要留下你。因为你就是我的报应,一辈子都放不开的报应。”
“可是,我们也能……”
也能不死啊……
可惜,她没有机会说完。因为他的刀突然在她胸口凿了一个洞,刺碎了她的心房。
刀抽离,血也飞溅到他的脸上,鲜艳若火般红。
繁韵深深望了一眼这个男人,忽然很想大笑一场。
剧痛当中她才幡然省悟。原来真正分隔他们的,并非是横亘不变的家恨国仇,而是他。
天意再大,终究大不过他的自私。
现在,她再也不会埋怨他。正如他所言,他确实是个可悲至极的人。
她垂下头,已无需再看清他眸中闪烁的是什么。
她累了。
身子一软,倒在他怀中,还想再试一下魔鬼的胸膛,是否真能变暖。
可惜啊,注定暖不了。
“我给过你机会了。我们……扯平了。”她努力想笑得好看一点,但怎么笑都像是在哭。本来,她也确实是在哭,只是无声无息的,任由泪水涟涟。
他听见了吗?怎么还不回答?
难道,他也在哭?抑或是在后悔,自己一时的糊涂,错过了这么多?
然而宇田雅治并不后悔。
他木然的闭起眼,躲避她所言所行,不想为之动容,只是泪水随着心的崩溃而愈发汹涌。
可他不痛,真的不心痛……
繁韵叹了口气,真是个比她还没出息的人啊!
她艰难的撑起身子,胸口炸裂般疼都必须忍着。因为,这个人比她还脆弱。所以她绝不能喊痛,而是宽慰的抱着他。
这是她第一次拥抱,也是最后一次。
纵使到了地府,他们也难再会。
缘分,终是尽了。
“听过一首《万空歌》吗?其中有两段写得很好,我很喜欢。”
她虚弱的将头搭在他肩头,自顾自地低吟:
“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空中。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
忽然喉咙里涌出一股腥甜,蹙紧眉,硬是生生咽了下去。
她清清嗓子,低声询问了一句:“真是好句子,你觉得呢?”
一声干笑,又重复一遍:“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永不相逢!”
一口心血蓦地冲出喉管喷了出来,拦都拦不住。眼前一黑,整个人也软绵绵的从他怀中滑下去。
一直陷入沉默的宇田雅治,这会子才陡然惊醒。他慌忙抱起繁韵,拼命喊着她。
“繁韵!繁韵!我们不会不相逢!我们一定可以重聚!”他焦急一遍遍许诺,匆忙用手擦去她唇上的殷红。可一抹去,又涌出,反反复复。直到他脸上,手上,身上全沾染了红色,才总算停止。
因为,血已流干。
宇田雅治一怔,身体像被灌封了石膏,僵住了。
现在,他如愿了,该高兴了;以后她都不会离开,永远都能陪着他!
但是,他竟笑不出来,一点都笑不出来。
迟缓的紧抱住她,耗费全部的力气去抱紧她,不愿她的温热逐渐散去。
那以为早已死掉的心,蓦然间又开始发烫,发酸;一字一句都带着泪,蒙着伤。
但他清楚,繁韵再也不会醒过来。
“对不起……繁韵……对不起……”
愧疚,却无悔。
“别怕,我马上就来找你。黄泉路上我还要给你带路,还要牵着你,轮回转世都陪着你。那样你才不会孤单,不会迷路……”
他喃喃自语,相信她的魂魄还未曾走远,一定能够听见。
随即拿起染透她血的凶器,反手一刀——喉管便被切开!血像疯了般喷射出来,一片触目惊心的嫣红。
相信只有这样,他才可以将灵魂永固于此,陪在她身边。
他躺下,仍紧紧拥着渐渐冷却的她。哪怕‘火龙’逐步逼近,快要烧着他的衣衫也毫不在意。
有她在,他再也不会害怕,安心的闭上眼,等待死亡降临。
恍惚间,他仿佛听见自己喉咙汩汩流血的声音,又似有人在耳边轻唤……
一股幽香不知从何处飘来,霎时冲散了屋内浓郁的焦糊味。
他拼命抽吸,生命中最后一抹迷幻香气。
顷刻,脑子顿时混沌,白茫茫一片……
他睁大着眼,意外的看到一副副奇怪的画面。
没有火,没有熏烟,人已不在练剑室。
所见到的是一轮即将升起的太阳,和那青葱浓密的树林。
那股迷幻的香气,原是清晨中最新鲜的空气。因为掺和着树木花草的气味,所以格外纯净,幽香。
他顿悟!
这不就是那天龟山离别的清晨嘛!
果然——
一位远远伫立树下的清丽女子,不正是繁韵吗?
她是在等他过去吗?
等他来找她?
好!我过来,我马上过来!繁韵,我一定要在太阳升起前,再次抓牢你。
那样无论相隔多远,分隔多久,我们依然会重聚!
繁韵,
等我,
等我!
他兴奋的扬起手,努力朝她伸去……
‘轰——’,练剑室一根横梁突然倒塌,不偏不倚,正朝他们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