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陆玉山本打算直接和顾葭说起这件事,告诉顾葭自己知道了一切,并把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告诉顾葭,可最后一刻他改变了主意。他想,顾葭和顾无忌关系那样好,恐怕彼此都知道对方的身世,而顾葭之所以不愿意明明白白的坦白他和自己的关系,恐怕也是因为顾无忌不乐意看见这样的事情发生。
陆玉山猜想,那顾无忌估计就和失业寡妇的能干儿子一样,从小就心疼顾葭,拼了命的想要日后长大对顾葭好,但这种好带有自私的占有性,是不可侵犯的,是划了明确小圈子的,任何人但凡想要窃取顾无忌守护了这么多年的甜美果实,都不可能得到允许,包括果实自己也不会同意。
可果实终究也还是有自己的思想和渴望,不可能有谁一辈子不对谁动心。
陆玉山自己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果不其然,陆玉山的问话让顾葭根本无从回答,只能继续亲密的和陆玉山跳舞,直至舞曲结束。
“顾葭!”一曲结束,上楼的时候有听见谁在喊自己,顾葭回头,便能瞧见姗姗来迟的王如烟,这位王小姐今次一个人来,手上挎着个精致的小包,里面鼓鼓囊囊,也不知道装了什么,“我之前听表姐说要给你办欢迎会还挺意外呢,表姐最近太忙了,除了跟她的狐朋狗友玩,一直在忙药厂的事情,好不容易办个这么大的欢迎会,怎能少了我呢?”
顾葭记得这位王小姐,一个时尚开放的新女性,热情奔放但又格外在一些小事上很腼腆羞涩,是个可爱的人。
“欢迎欢迎,快上来吧,你表姐也和我们一起到楼上坐。”
“咦,你们不跳舞吗?”王如烟很是遗憾,说,“现在上去除了打牌还有什么意思?顾三少爷不如赏脸陪我跳舞?”
说着,王小姐站在楼梯下面已然是伸出了手背。
顾葭绝不会拒绝女士,便从善如流的又下了楼,对准备上楼去打牌的男士们道:“你们先上去吧,我要邀请王小姐来一支舞。”
王如烟今日打扮的分外漂亮,大冷天也穿着光腿的旗袍,哪怕手肘上挂着黄色的毛绒披肩,也盖不住周身冷。
不过还好舞厅里有地暖有热水汀,还有壁炉,无论哪一样都在源源不断的带来热量,因此跳舞的客人们不久后还会出一身大汗,犹如在盛夏的夜晚狂欢。
江入梦站在二楼的围栏边儿上,食指与中指间点着一根香烟,他深深的吸了一口,看着下楼去的顾葭与王如烟站在舞池旁边说笑,不着痕迹的挥了挥手指头,楼下的侍者便立马走向后台,然后重新带出一托盘的高脚杯,将最边上的那一杯递给顾葭。
顾三少爷接过就被后,正准备将这杯递给身边的王如烟,可谁知道侍者连忙急了了一下,说:“等等先生,这杯是您的,小姐应该喜欢喝度数比较低的气泡酒。”
顾葭感觉到了微妙的违和感,但却找不出实在的证据证实危机存在,因此没有多想。
王如烟这时候也说:“是的,我昨儿喝了酒回去就头疼,今天就不喝酒了。”说罢,拿了一杯红色的果汁。
可刚这么说完,一曲舞又结束了,顾葭和王如烟皆是又把刚拿到的酒杯放在了一旁的桌上。
侍者茫然的看了一眼楼上的老板,江入梦沉默的抽了一口烟,没有再给任何指示,转身就走。
侍者只好连忙去将就被收起来,以免让其他人误饮。可谁知道他刚走过去,就在手快要碰到那酒杯的瞬间,酒杯却抢先一步被陆玉山拿走。
陆老板一副很抱歉的样子:“怎么?一口都没有喝过就准备倒掉?还是说准备拿给其他人喝?”
侍者哪里敢说实话,看了看陆老板几眼,站在原地就像是木头人一样半天打不出一个屁。
“呵……”陆老板便看了看这酒,端着上楼去,径直入了包厢里,把酒放在正准备打牌的江入梦面前,说,“江老板,今日您可是大手笔,我得给您端杯酒才行。”说完,放在江入梦的手边桌上。
江入梦看了一眼陆玉山,看不出这人有什么奇怪,但这人明显和自己是一类人,任何讨好的行为背后都带有目的,这人的目的是什么?
“哟?这可是麻烦陆老板了。”
“老板……”门口,楼下的侍者尴尬的一边喘气一边死死盯着江入梦刚拿起来的酒杯,面色憋成猪肝却出了开口两个字什么都说不出口。
江入梦却是在看见侍者时垂下眼帘,复把酒杯放回桌面上,笑道:“你上来做什么?还不快下去继续端酒?真是没规矩。”
“可是……”
“可什么是?!给我下去。”江入梦皱眉,那侍者立马跑下去,溜得飞快,江入梦这才继续对陆玉山说,“抱歉,刚来的人,估计还不懂规矩,来来,陆老板也坐一方,咱们两个先和王公子、白二爷打一圈,怎么样?”
因为少了个顾葭,所以另一桌只有三人,打不起来,他们便打算采取输者下桌的模式来打牌。
陆玉山自然是不客气的坐下来,嘴上还说:“抱歉什么,江老板只别浪费我的一番心意就好。”说着,瞅了瞅那杯酒。
江入梦则道:“哪能浪费?您真是说笑,只不过我现在是不渴,渴了我连外头的护城河都喝给陆老板看。”
“哦……那我等着瞧吧。”陆玉山也笑着应了,低低的笑被搓牌的声音掩盖,哗啦啦哗啦啦与楼下的舞曲交织在一起,汇成年关的京城富人圈中日日夜夜不灭的奢侈之音。
第116章 116
楼上牌桌子已经搓好, 然而又很快结束。第一把白可行便摸了一把天胡, 其余三家就都是输家,立刻下场,换场外等候的陈传家、贵人杰与邢老鬼上场。
王燃一脸不乐意, 摆出自己的牌说:“我这牌真是特别好,白老二你这小子今儿真是走了狗屎运啊。”
他们打的很大, 一百一圈,一百块乃是普通职工三个月的工资,但对他们来说的确是小钱。
王燃搂着自己身边儿存在感十分低弱的角儿, 拍了拍人家的脸蛋,说:“一会儿你坐一边儿去, 肯定是你方才压着爷我的财运了。”
江老板立马笑道:“你手气不好, 怪人家叶荷做什么?王老弟, 你这就是典型的, 吃到嘴就不珍惜了呀,想几个月前你还又是送花又是送表还包场砸钱, 那可是要跟人家叶老板搞一生一世一对人的,如今不过大牌而已,发什么脾气?”
王燃站起来, 笑道:“我哪有发脾气?我疼他还来不及。”说完跟着陆玉山一块儿走到围栏的部位,手肘撑着围栏,往下看, 一眼便瞅见了搂着自己表妹跳舞的顾葭, 轻笑一声仿若自言自语般, 说,“看顾小三,几年不见,真是到哪儿都混得开,走哪儿都有人捧着,以后就算顾家败了,没钱了,大抵也有不少人愿意养他,倒也饿不着他。”
陆玉山双手揣着兜,漫不经心的看着楼下的顾葭,只见这人果然是对谁都很深情款款,好像很爱人家一样:“恩。”
“陆老板要不要来一根?”王燃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点燃,她用的是火柴,火柴在磨砂纸上‘嗖’的划出一道白色的刮痕,黄色的火焰在略长火柴棒上凝聚,点燃烟后随意甩了甩便被她丢在地上踩灭,随后顺手多抖出一根烟问陆玉山。
陆老板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但却还是摇了摇头,说:“不了,戒了。”
王燃挑眉:“行吧……”王燃并不觉得被冒犯,将烟盒放回口袋后便仿佛聊天一般问道,“陆老板此来京城是做什么的呢?”
陆玉山看了一眼王燃,微笑道:“王公子以为我是做什么的?”
王燃摇头:“我要是知道,我还问你做什么?实不相瞒,是有人想要知道陆老板来京城做什么,让我小心打听,可我的性子是最不爱有话遮遮掩掩的说了,既你是顾小三的朋友,我也就懒得和你拐弯抹角,大家都直来直去,你回答了我,我也好和上头有个交代。”
“怎么?王公子难不成是京城出入管理局的人?专门逮我这种倒腾古董的?”陆玉山说话滑不溜秋,讲了半天,全部都是用反问来回答对方的问题,半点个人信息都没有透露出去。
“这倒不是,陆老板,你是不是上海陆家的陆老七?”王燃手指头抖了抖,把烟灰抖在叶荷递过来的烟灰缸里,声音很是诚恳且透着微妙的不耐,“我是知道你们陆家的,好一个威风的陆家,短短十几年在上海和青帮牵涉紧密,手下几乎有两千人的打手,这还不算各地铺子里的伙计,谁不知道现在各地方都是谁有钱谁说了算,我看你们陆家大抵在上海也算个皇太子,好好的在你们上海做你的太子爷,怎么跑到这鸟不拉屎的京城呢?”
见陆玉山依旧没有要说话的意思,王燃泄气般自嘲的笑了笑,说:“你别以为我是来打听你和王家明争暗斗抢那《十二山水图》的事情,说实话,我觉得很无聊,不管是你们陆家还是王家,都在为一个不知道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东西流血流汗,死去活来,还好爷我不是本家的人,不然肯定也要被洗脑,成天为了那虚无缥缈的东西奔波,哪里有我现在快活?”
听到这里,陆玉山终于有了交谈的欲望,只不过眼神始终没有从顾葭身上挪开,一边看着,一边说:“大家追求的东西不同,你追求快活,我爷追求快活,你的快活是花天酒地自由自在,我的快活就是给王家添堵。”
“那也就是说,那《十二山水图》你找到了?在京城?”
“我从没这么说过。”陆玉山淡淡道,“而且我也没有说过我来京城是为了这个。”
王燃恍然大悟的顺着陆玉山的眼神望向了顾葭,‘哦’了一声,说:“你们好上了?”
陆玉山摇了摇头,他答应顾葭绝不会对外人说半句他们之间的事,那么他绝对会保密,承诺对陆玉山来说,非常重要,他不轻易许诺什么,但只要说了,一定做到。
“别这么封建,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两个男人在一起不算什么,历史上还有个男皇后呢,同性之间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分桃’呢,陆老板看起来也不像是个会在意别人眼光的人啊,怎么在这件事上讳莫如深?”王燃自己已然特立独行的到了顶点,她最不在乎的,就是旁人的眼光,所以总说别人不够爽快,劝人都和自己一样洒脱最好。
“和你有什么关系吗?”陆玉山不愿多谈,他很多时候若是要讨好一个人,可以把自己的位置摆的很低,和三教九流都能玩到一起去,也和上流社会能‘同流合污’,他很少这样暴露本性,但这里的‘很少’是在遇见顾葭以前。
“哈哈,别生气,我不说不就行了?”王燃又深深吸了一口烟,提醒道,“因为你是顾小三朋友,我才提醒你的,我是不管你们陆家怎么和王家结了梁子的,但和王家作对的从古至今都不会有好下场。”
陆玉山这回终于给了王燃一个眼神,他也笑着说:“我也因为你是顾葭的朋友,提醒你一下,抽大烟的,也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王燃牙齿微微发黄,眼白也并不雪白,偶尔眼神涣散,但这都是特别细心才能观察到的东西,王燃抽大烟其实并没有多久,也不觉得大烟会害死她,于是说:“这个和你就没有什么关系了,好自为之吧。”
说罢,王燃拍了拍陆玉山的肩膀:“别看了,再看顾小三会发现的。”
陆玉山没什么反应,继续看着,毫无意识的记下顾葭和王如烟王小姐说了多少话,笑了多少次,说的什么话,喝了多少酒,视线停留在别的男人身上几秒,看别人的哪里,他统统记在脑海里,不受控制的记下,然后一点点品着酒,却没尝到多少酒香。
忽地,陆玉山停下喝酒的动作,看见舞池里的顾三少爷和王小姐结束了一曲舞蹈,正互相鞠躬弯腰呢,顾三少爷抬起头来的时候便看见了他,大约是跳兴奋了,玩心大起,便对着他笑着眨了眨右眼。
陆玉山在这一刻突然尝到口腔中酒液的酒精浓度攀升,让他鬼使神差的也做了一个单眼眨眼的动作,不过或许这个面部表情他做的太失败了,以至于楼下的顾三少爷突然‘噗’的笑出声。
“怎么了吗?”王小姐还以为自己哪里妆花了呢。
顾葭摇头,连忙说:“不、不是的,楼上有人在做鬼脸,惹我失态了,抱歉。”
王如烟便也知书达理的很,温柔的说:“是陆老板吗?”她扭头也看向楼上的陆老板,“总觉得三少爷和陆老板关系很好呢,陆老板总是能逗你笑。”
顾葭从未注意到这一点:“有吗?”
“有哇,不过陆老板本身就是很风趣幽默的一个人,大家都蛮喜欢他的。”王如烟说到这里,察觉到顾三少爷其实没有特别想跳舞,便说,“不然我们到外面走走吧,舞厅后面有个小花园呢,这里吵得很,聊天都没法子聊。”
顾葭点头:“好,王小姐想和我聊天,我这是三生有幸呢。”
“其实也没什么可聊的,就是想和三少爷单独走走。”王如烟低着头,一脸涩意的说着大胆的话,这个时候若顾葭有意思,便顺着王如烟的话答‘巧了,我也想和王小姐走走’,但顾葭却是对王如烟没什么意思的,他可不敢耽误女孩子,且不说顾无忌那边不同意,光是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陆老板肉体这一项便很不成体统,绝不可能去和女士谈朋友。
“单独走走可以,但我们还是早点上去的好,大家都还等着呢。”于是顾三少爷委婉的说了这句话,自认为这样不会让王小姐觉得尴尬,又可以继续当朋友,挺好。
但王小姐却是没有退缩的意思,装听不懂,很自然的挽着顾葭的手臂,说:“才不要呢,楼上肯定有表姐那两个朋友,表姐就是跟着那两个家伙学坏的,现在上去指不定有多烟雾缭绕,我们还是别去当那蒸笼里的包子罢。”
顾葭听这话里有话,一边脱了外套给王小姐披上,自己帮忙把毛茸茸的披肩挂在手臂上,一边好奇地道:“怎么?烟雾缭绕?”
王如烟说先是说了声‘谢谢’,而后轻声细语地说:“这楼上也有烟馆的,专人伺候烧烟泡呢,表姐就是跟那两个人一块儿抽上瘾的,她旁边那个戏子就是专门给她烧烟泡的,虽说家里有钱,又不是抽不起,但总觉得不好,我瞧那些抽大烟的,没一个看着叫人舒服,横七竖八躺在床上,像是还有温度的尸体……”
顾葭一愣,不敢置信的皱起眉:“这真是……”
“且不说这个,光是贵人杰和邢无这两个人做了多少坏事儿,我都不好意思说,京城哪家不知道哇?就昨儿似乎还糟蹋了一个姑娘,虽说人家也是出来卖的,但人都快死了,住在医院里头,都是我表姐垫的医药费,你说这算什么事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表姐也掺了一腿,可她哪来的作案工具?反正我是气不过,平白玷污咱们京城王家的名声!”王如烟家里和王家本家从祖上好几代就分家了,属于分支的分支,表姐王燃虽然是本家的,是本家庞大亲属关系下面最末端的一位,但本就还是亲戚,大家同气连枝的,根本撇不清关系。
“等等……大家都知道那两个人犯了事,怎么我就没看见报纸上有报道这件事?”顾葭很奇怪。
王如烟皱着眉说:“这种事怎么可能报道?更何况也没人报案不是?那个住院的又是做鸡,她大概自己也是愿意的,要怪也只能怪他们玩的太过火,把我表姐扯进去擦屁股。”
“不对,这里的问题不是王燃帮他们善后,而是这件事大家都知道?”
“是啊……这有什么问题?”
“问题很大,我有理由从你的语气来猜测那两个人不是新手而是惯犯,只不过这一次祸害的是一个职业不怎么光彩的女士,但错误并不会因为受害者的职业而有任何改变。”
“受害者?她怎么可能是受害者?那个鸡难道不是自己愿意?她不愿意她当什么鸡?!她是活该!”王如烟纵然是新女性,也瞧不起那些自甘堕落的女人,认为那些人不劳而获,不思进取,和所有的遗老遗孙,所有幻想大清复国,所有还在抽大烟的人没什么两样!甚至是所有进步女性的耻辱!
当她们为了女人不裹小脚,宣传进步思想,和所有恶势力做斗争的时候,这当妓女的人只会躺在男人的床上赚钱。
当她们为了男女地位像西方一样平等的时候,妓女只会享受她们用鲜血换来的成果,继续躺在男人的床上赚更多的钱!
当她们被抓起来关在牢里,依旧被束缚被旧思想洗脑被指责是妖魔鬼怪的时候,妓女在哪儿?她们有为这个世界做出多一份的贡献吗?
没有。
什么都没有。
王如烟瞧不起这些人,管她们是死是活?!
顾葭松开王如烟挽着自己的手,两人分立在一盏孤灯的两边,王小姐很有一番自己的思想,坚定的认为自己是对的,并痛心顾三少爷居然不懂自己,这是思想不够进步,但自己一定能够说服他!
可顾葭只说:“王小姐,你瞧瞧你,你虽然很支持男女平等,但在女性中的等级却比现如今的男女等级关系还要严峻。”
“……”王如烟微怔,但还是辩驳说,“这……不一样……她难道不是自愿,自作自受?”
“我们都不是她,所以这个问题谁都不能回答,但若是我,谁要把我弄进医院,我都不可能自愿。如果王小姐还是不服,不如我们来打个赌?”有些事情顾葭听见了,有了想法,就不得不听从心里的安排去做一些事情,不然于心不安。
“赌什么?”王小姐问。
“就赌她到底是不是自愿的好了。”顾葭说,“若我赢了,你就帮我一个忙,若你赢了,我就答应你一件事。”
王小姐目光灼灼的看着顾葭,方才的不悦已然被挑战欲重新刷下去,觉得顾三少爷果真是特别有意思的人:“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顾葭伸出小指头。
王如烟抿唇笑道:“怎么?三少爷还怕本小姐赖账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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