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又跪在地上的沈凤璋感受着当今至尊投下来细细打量的目光,多少能猜出他心中的想法。
明明是清白的,却被咬定有错,为此受到处罚。沈凤璋相信,大部分人遇上这样的事,都会感到不快。她当然也不例外,只不过她明白一旦过了这阵子,她能在这件事中获利不少,理智权衡之下,才没有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但这并不代表沈凤璋赞同当今至尊这次的做法。在她看来,当今至尊这次算是出了个昏招。她若是不知道当今至尊已经查出真凶,这么做是为保护亲生儿子,会对她有补偿,肯定会对当今至尊生出怨言。
另一方面,当今至尊处罚她,是为让赵渊穆和殷贵妃消气,但他因为知晓自己是无辜的,给出的处罚并不严苛,她敢说,赵渊穆和殷贵妃得知这样的处罚,不仅不会消气,反而会埋怨当今至尊。
顾念旧情,优柔寡断,最后的结果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沈凤璋想的半点没差。
沈凤璋前脚离开明光殿,后脚就有人偷着去给殷贵妃报信了。
得知沈凤璋居然只是罚俸三年,革去廷尉一职,殷贵妃面色顿时难看起来。
站在下首的内侍见状,一时不知道自己剩下的半句话该不该讲。犹豫半晌,他才吞吞吐吐低声道:“陛下当时说——”他略微停顿了一下,补上两个字,“暂时。”
“砰!”摆在殷贵妃手边的冰裂纹茶盏直接被掷了出去,在地上碎开花。
冷着嗓音,殷贵妃朝身后心腹颔首,“带下去领赏。”
无视内侍喜出望外的谢恩声,殷贵妃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当今至尊是怎么想的?!
“父皇到底是怎么想的?!”
得知当今至尊对沈凤璋的处罚,赵渊穆脑中蹦出的第一个念头也是如此。他盯着殷贵妃,那双与殷贵妃几乎可以说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桃花眼里满是不敢置信。
他腾地起身,用手指用力指了指自己,瞪大眼睛重重强调道:“我才是父皇的儿子!沈凤璋那个竖子,心肠狠毒,害我名声尽毁!父皇居然没有重罚她!”在他预想中,沈凤璋就算不是被打入天牢,也得是丢官罢职,狼狈仓皇。
然而现在呢?
罚俸三年,暂免廷尉一职。
她身上还担着一个五兵尚书的要职。父皇免去她廷尉一职后,由廷尉丞暂行廷尉之权,然而谁人不知,那两个廷尉丞都是沈凤璋的心腹,对她忠心耿耿。沈凤璋虽然没了廷尉一职,但仍然是廷尉府幕后主人!
“阿娘!”赵渊穆越想越气,他猛地转身看向殷贵妃,带着愤恨,怒声问道:“我当真是父皇的儿子吗?”
向来对爱子宠到溺爱的殷贵妃头一次骂了他一句。
“混账!”
“你当然是你父皇的孩子!”
赵渊穆快步走到殷贵妃跟前,蹲下身子,平视殷贵妃的眼眸,那张精致艳丽的脸庞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委屈,“那父皇为何要这么对我?父皇从小最疼爱我了,这回他竟然偏帮沈凤璋。”在他心里,只要当今至尊没有重罚沈凤璋,就是偏袒沈凤璋。
一阵不知打哪儿来的秋风吹拂起殿中的纱幔。轻薄透光的纱幔随着风在殿里飘动,为整座大殿添上几丝缥缈气息。
不知不觉间,大殿里已经变得安静无声。
殷贵妃虽然否决了赵渊穆方才说出的气话,但他方才那句话却打开了殷贵妃的思路。
阿容儿当然是当今至尊的亲生儿子,然而当今至尊的亲生儿子又不止阿容儿一个。
沈隽就是一个。
殷贵妃没有猜到沈隽才是这件事的幕后真凶,当今至尊这么做是为保护沈隽。她想到的是——在找回沈隽后,当今至尊已经不再如之前那样,将阿容儿看得那么重了。
尽管她认为阿容儿如今这样很好,但也不得不承认,阿容儿年纪太小,心性不及沈隽沉稳。
当今至尊认回沈隽才一年,就对阿容儿有所忽视,如果再等下去,当今至尊当真还会让阿容儿继承皇位吗?当今至尊重情,心软又顾念旧情,谢皇后死了那么多年,她却始终只是贵妃,成不了皇后。难保当今至尊会觉得沈隽更适合做皇帝,同时顾念旧情,最终让沈隽登基。
若说沈凤璋一事让殷贵妃感到愤怒,那如今的所思所想,则让她背后一凉,仿佛站在悬崖边上,崖底呼啸的风朝她倒灌上来。
阿容儿若是不能登上皇位,新皇定然不会放过他!
想到那个可怕的后果,殷贵妃陡然间手脚冰凉,素来红润富有光泽的脸上,也在霎时蒙上一层灰雾。
“阿娘,阿娘!你怎么了?”
赵渊穆从来没见过殷贵妃这副模样,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一样。在他心中,阿娘向来是无所不能的,哪怕再难的事,对她来说都是易如反掌。
“阿娘!”赵渊穆握着殷贵妃的手,焦急地看着殷贵妃。
被赵渊穆的呼喊声从噩梦中惊醒,殷贵妃反手用力抓住赵渊穆的手,亮到骇人的桃花眼中显出几分疯狂偏执,“阿容儿,阿娘一定会让你登上皇位!”
赵渊穆不明白阿娘为何突然说这样的话。他向来觉得那个位子是他囊中之物,非他莫属。他丝毫不担心自己不会继位,但此时此刻,看着殷贵妃略显疯狂的模样,赵渊穆仍点点头,“阿娘放心,我一定会登上皇位的。”
雍郞他最好不要生出那样的心思,否则,她也只能选择儿子,放弃丈夫了。
殷贵妃脸上的疯狂慢慢褪去,在眼底积淀为阴沉冷鸷之色。
……
当今至尊的处罚,对殷贵妃影响巨大,对沈凤璋本人的影响,反倒比较小。甚至于,反倒起了反作用。
诸位官员只知道襄阳王在玄水湖落水,是沈凤璋在背后指示;襄阳王会和裴珣扯上关系,也是沈凤璋在背后搞鬼。沈凤璋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印象进一步深入人心,然而最让众人愕然的是,沈凤璋设计陷害当今至尊最疼爱的孩子,竟然没有被砍头!
连襄阳王对上沈凤璋,都没办法让沈凤璋丧命,足可见沈凤璋在当今至尊心中地位,着实不同啊。
虽然沈凤璋被罚了,但这些官员都是人精,没见当今至尊根本没有动沈凤璋在廷尉府的布置吗?显然是打算时机成熟后,让沈凤璋回来继续接手。
“沈大人,您先请。您请。”
退朝时的宫门口,许多低品的官员,仍旧对沈凤璋满是讨好,客客气气恭恭敬敬。
沈凤璋朝几人颔首,刚想跨出宫门,忽然被人喊住了。
“沈凤璋!”
一道满是怒气的嗓音从沈凤璋背后响起。沈凤璋转身,就见赵渊穆满脸堆怒,怒气冲冲朝她冲过来。
见到赵渊穆这副模样,沈凤璋眉梢一挑,“襄阳王殿下有何事?”
赵渊穆走进沈凤璋,克制住想朝她那张脸一拳打过去的冲动,捏着拳头,眼尾余光瞧见周围那些看似专注自己事情,实际在注意这边的官员们,硬生生忍着破口大骂的冲动,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沈凤璋,你给我等着!我一定要让你好看!”
沈凤璋再度挑了挑眉,唇角翘起些微弧度,似笑非笑,“哦”了一声,那神情姿态,满是不以为然。看得赵渊穆越发怒火攻心。
“既然殿下如此说,那臣就先恭候您的手段了。”话音未落,沈凤璋便已转身离开。
她一边朝外走去,一边唇角含着轻笑。
以赵渊穆的本事,她倒是好奇,他会出什么样的法子。
第79章 算计
五兵尚书衙门, 沈凤璋正坐在书案后面翻看最新送上来的资料,思索军饷发放一事,忽然见手下一名卫士从外快步走进来。
卫士俯身,在沈凤璋耳旁轻言几句。
周围其他官吏根本听不见一脸肃容的卫士到底和沈凤璋禀报了什么。他们小心翼翼地偷偷瞧着, 只看见沈凤璋微微垂眸, 神情泰然,屈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 淡声道:“不用管他。我倒要看看, 建康城还有多少人敢背后说我的事。”
用余光偷看的官吏们听到沈凤璋那平静中带着冷厉的声音,仿佛当头被洒了一抔雪,冰凉沁骨入心,浑身一个激灵,立马收回视线, 眼皮子都不敢再抬一下。
背后议论沈凤璋的事?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沈大人如今虽然卸了廷尉一职, 但那支神出鬼没的廷尉密卫却还在她掌控之中。别说是白日里在外和同僚、朋友聊起沈凤璋, 哪怕是半夜躺床上想和老妻聊聊沈大人, 都要再三思量!
汇报的卫士刚离开不久,沈凤璋连跟前的资料都还没看完,就见又一名卫士从外面匆匆进来。
“郎主, 府里的温泉庄子被人毁了。那口温泉里全是死鸡死鸭,猪血狗血, 一片腥臭。”
府里的温泉庄子?沈凤璋想了想,才想起来这件事,沈湘瑶当年仗着重生优势想买一座庄子, 开发温泉,那座庄子后来被赵渊穆拿走了,但沈湘瑶不死心,又去买了另一座规模小一些的温泉庄子想赚钱。那座庄子虽然挂了沈家的名,但实际上是二房自己的私产。
去年她掌权后,第一件事就是把郡公爵位的封地拿回来。没了封地上搜刮的进项,二房又大手大脚惯了,日子一下子变得紧巴巴。这座温泉庄子算是二房几个重要进项之一。
死鸡死鸭,猪血狗血?光是听到这几个词,沈凤璋都能想到沈湘瑶那张崩溃的脸。
唇边笑意一闪而过,沈凤璋淡声吩咐道:“不用插手这事。”
赵渊穆大概是把这座庄子背后主人当成了她。
果然如赵渊穆本人放下的狠话那般,他的报复手段层出不穷,接二连三。光是这短短一个下午,就已经有好几个下属来向沈凤璋汇报情况。
赵渊穆目前的报复手段对沈凤璋来说不痛不痒,但思索片刻,她仍起身进了宫。
……
守着宫门的内侍与护卫们瞧见远远驶来的牛车,纷纷眯起眼。看清牛车上那个篆体沈字之后,众人脸上神情一肃,牛车的主人还未到,却都已显出恭敬小心之色。
待牛车的主人下了车,站在宫门两侧的内侍与护卫更是深深弯着腰,口中毕恭毕敬喊着沈大人。
沈凤璋颔首,从衣袖中取出当今至尊赐她的通行腰牌。
领头的侍卫赔着笑,简单扫了眼令牌,口中殷勤讨好道,“您是宫中常客,陛下跟前的红人,哪里还用得着看这腰牌。沈大人,您这边请。早上刚下过雨,您小心积水。”
侍卫们殷勤地送走沈凤璋后,过了许久才敢直起腰来。他们互相对视一眼,想起方才众人的表现,忍不住相视苦笑一声。
沈大人本来就不是宽厚纯善之人,这回她报复襄阳王的事情一出来,见识过沈大人报复心到底有多强后,大家更是恨不得把她当成菩萨一样供起来,生怕哪里碍了她的眼,惹来她的报复。
另一旁,沈凤璋已经在宫人带领下来到明光殿了。
“请沈大人稍等,奴进去通报一声。”
沈凤璋颔首,刚想在外面等着,忽然听到殿内传来当今至尊微微拔高的声音,“是阿璋吗?不用通报了,快快进来!”
刚打算走进去的宫人闻言,转身朝沈凤璋恭敬地弯腰,做了个请的动作。
沈凤璋一进门,就见到当今至尊坐在窗边的小案旁,摆弄着桌上的双陆棋。
“陛下。”沈凤璋抬手欲行礼,然而才刚摆了个姿势,就被当今至尊制止住。
当今至尊一把拦下她,“无需多礼。”他朝沈凤璋招手,“来,阿璋,你快过来帮我看看这棋。”
沈凤璋见状,走到当今至尊身旁,替他看起双陆棋来。盯着棋盘,沈凤璋略一思索,开口道:“陛下,您不妨试试走在这里,也许能够柳暗花明。”
当今至尊神情严肃,将手中棋子往沈凤璋说的位置移动一步。下一秒,他恍然大悟,脸上露出喜色,急忙又连着下了好几步。走出当下的困局后,他抬眸看向沈凤璋,在她肩膀上用力拍了下,眼眸里满是欣赏,“不愧是阿璋啊。”
沈凤璋闻言,淡淡一笑,将原本要说的话压在心里,帮当今至尊看起棋来。
一直到太阳偏西,结束了这局棋后,当今至尊才意犹未尽地放下棋子,坐回到书案之后。
“阿璋,你今日入宫是为什么事?”一直到这会儿,当今至尊才想起来自己还没问过沈凤璋来意,就先拉着她下了一个下午的棋。
沈凤璋拱手,“回禀陛下,臣入宫是为——”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当今至尊打断了。当今至尊看了看外面昏暗的天,朝沈凤璋道:“先用膳吧,边用膳边聊。”
闻言,沈凤璋也只能先将事情憋回肚子里。也幸好,她要说的事情并不着急。
一道道御膳被送上来,道道菜模样精致好看。沈凤璋并非第一次在宫中用膳,但哪怕吃了那么多次,她仍觉得宫中御厨很有一手。
今日有道当今至尊喜爱的炮鹿肉,往日她与当今至尊一道用膳时,当今至尊都会连夹好几筷,然而今天,她却发现当今至尊似是连这道菜都没有发现,一副心不在焉,坐立难安的模样。
“陛下因何事困扰?”沈凤璋能够深得当今至尊信任,与他这般亲近,靠得就是会主动关心当今至尊情况。
当今至尊像是就在等沈凤璋发问一般。他搁下玉著,重重地叹了口气,“阿璋啊,你说人为什么会变呢?”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