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出不入兮往不反 (四)
说是不招惹嫌疑,然而,“嫌疑”却主动找上了他们。姗姗来迟的警察和宪兵,找不到杀死五名兵痞的真凶,立刻将他们三个给包围了起来。
好在三人身上的军衔,多少起了一点儿作用。宪兵和警察们不肯放他们三个离开,却也不敢过分用强,只是由一名副局长出面,很礼貌地将他们请回了警察局,专门腾出一个房间来喝茶吃点心,等待“真相”被调查个水落石出。
这一等待,就又是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中午,旅长老徐辗转得知兄弟三个被警察给扣了,才舍了老脸四处托关系,将他们给保了出来。
“旅座,我们又给您添麻烦了!”想到昨天送礼被拒绝的经历,兄弟三个全都羞得脸色发红,从警察局一出门,就低着头向老徐小声道谢。
“算了,算我欠你们三个的!反正我马上要走了,顶多再管你们这一次!”老徐痛苦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满脸无奈,“等我走了,你们三个随便折腾,我眼不见,心不烦!”
“多谢旅座以前对我们三个的照顾!” 虽然以前有点看不起老徐的颓废,听闻马上就要跟此人分别,兄弟三个心中顿时涌起了几分不舍。不约而同抬手向老徐敬了个军礼,然后红着脸相继解释道:“我们昨天给您送礼,真的没瞧不起您的意思!”
“我们只是觉得,您老以前对我们照顾那么多,我们却连顿酒都没请您喝过。所以想表达一点儿心意!”
“旅座,我们以前从没给人送过礼,这是第一次。所以当时真的没考虑那么多!”
这回,旅长老徐没有叫喊着要跟他们三个割袍断义。先摆了摆手,然后叹息着回应,“算了,事情过去了。我昨天心情不好,所以态度就急了些。你们三个,既不喝兵血,又不贪污。手里的存的钱,都是拿命换来的津贴。我要是收了,不是等着被人戳脊梁骨么?!”
“旅座,您当初为了我们三个上下打点,不也没找我们报销么?” 李若水、王希声和冯大器听了,连忙低声解释,“我们即便不送礼,也早该把钱还给您!”
“别说了,再说老子又要跟你们急了!那些钱,是老子应该花的!”老徐看了三人一眼,再度轻轻摇头,“唉,你们三个应该早就发现了,那些钱不是正经路数来的。唉,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可我不希望,不希望你们……”
说着话,他的眼圈忽然开始发红,摇了摇头,声音变得有些颤抖,“我不希望你们,也变得跟我一样。说实话,我看到你们三个,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我真的不希望你们,变成另外三个我。如果那样的话,咱们的国家,可真的没有救了!”
“旅长——” 没想到平素看不到正经样子的老徐,心中居然想得如此深,李若水、王希声、冯大器三个,全都楞在了当场。
“不说这些,我自己怂,舍不得荣华富贵!所以老给自己找借口。” 老徐抬手在自己脸上狠狠抹了一把,笑着摇头,“你们听听也就算了,别放在心上,更别笑话我孬种。”
“没有,旅长, 您永远是我们的旅长!” 李若水堵得难受,也热得厉害,举起手,郑重向老徐敬礼。
“对,您无论去了哪,都是我们的旅长!” 王希声,冯大器,也红着眼睛,向老徐致敬。
“呼——” 老徐抬头向天,长长吐气。然后将三人的手,挨个掰了下来,笑着摇头,“多谢了,兄弟。有你们这句话,我心里头好受多了。你们三个昨天特地来找我,应该不是来专门来送礼的吧?有什么事情,赶紧说!再不说,我就真的帮不上忙了!”
“旅长果然是旅长!” 李若水闻听,讪讪地挑起大拇指,“我们三个,最近的确遇到了一些避不开的难题。最近……”
既然拿老徐当了兄长,他也不绕弯子。用尽量简短却足够清楚的语言,将三人接到临近几支部队邀请的事情,向老徐交代了个清楚。
“就这事儿?!” 老徐听得两眼发直,收拾起苦涩的心情,笑着追问。
“就这事儿,我们三个,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王希声接过话头,郑重解释。“然后赵团长说您阅历丰富,又照顾大伙,所以在临走之前,特地让我们来向您请教!”
“这个赵秃子,想给你出主意就出,还非得带上我!” 旅长老徐撇了撇嘴,低声抱怨。
然而,不满归不满,这个忙,他却不能不帮。先皱着眉头斟酌了片刻,然后一边走,一边低声补充,“别的我就不说了,咱们四十二军被裁撤的原因,你们三个应该已经猜到了吧!这就是非嫡系部队的下场。你打得再好,再卖命,在某些人眼里,也不会是自己人。只要逮到借口和机会,就得将你解决掉!”
“我们多少听说了一些,孙总司令,是迫不得已!” 李若水快步跟上,代表兄弟三个,小声回应。
“嗯!” 王希声和冯大器两个,也加快速度,与李若水并肩而行。“旅长,您接着说,我们已经明白了,总司令是没办法才这么做!”
“那我就不多解释了。反正,你们记住,别怪总司令,上头以大局为借口相逼,他无论如何都扛不住。只能舍了已经打成了空架子的四十二军,换取咱们二十六路其他各部的重建!” 老徐又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又嘶哑。“而即便这样,咱们二十六路其他各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新恢复战斗力。你们倒是可以等着总司令腾出时间来安置你们,但是,短时间内,咱们二十六路想重返前线跟鬼子刚正面,是不可能了。即便勉强拉上去,士兵都没经过训练,基层军官也全换了一个遍,能不能表现得还向从前一样英勇,真很难说!”
这些全是大实话,只是听起来,让人的心脏又冷又沉。仿佛被压上了一块冰坨子,任多少热血流过,都无法将其融化分毫。
而旅长老徐,曾经说过不多解释,愤懑之余,话头却很难收得住。一边摇头叹息,一边继续低声补充,“并且说不定哪天,上头看部队又打成了空架子,就又大笔一挥,连番号都撤了。当然,他们不会做得太明,但肯定会找到合适的理由。实际上,他们就是这么干的!自打”七七事变“以来,说是人不分老幼,地不分南北,但是,在常凯申(请自行替换,我发不出人名来)眼里,只有嫡系,才是他的兵。咱们旁系,就只能做炮灰!需要的时候,拉来替他挡鬼子。用完了,就不管这些人的死活了。能裁能撤是最好,免得咱们军功太大了,名声太响,威胁到了他的宝座,或者跟他的嫡系抢军需供应。”
“打矶谷廉介的时候,常凯申当众答应的,’战死一个补一个,战死两个补一双!’可打完之后,除了几块没啥屁用的勋章,其它的什么都没有给。”
“等鬼子打武汉了,委员长得找人守大别山。就匆匆给咱们拉了一批壮丁过来,让咱们继续刚正面儿!”
老徐越说越气,挥动拳头,朝着空气砸了过去,仿佛空气中,站着一个人影,“咱们自己也傻。明知道实力大不如以前,还不是拎着脑袋就冲了上去?!咱们当时想着,背后就是武汉,背后就是重庆,可重庆和武汉,却没想过,咱们这一上去,最后能有几个能活着撤下来?!冯军长到死,还没忘了为国尽忠。可在国家眼里,他算什么啊?一个不知进退的老军阀而已,早点儿战死沙场才好,省得国家以后还得派专人提防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