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在刺骨的风雪面前,他只有自己驾着马车去燕京的份儿。
梁妄此番去燕京毕竟是要办正事儿,所以一路上也没耽搁,基本上是天刚亮便出发,天方黑就休息,一路上虽碰到绝大部分的地界都是落了一片白茫茫的雪,但好在路面没结冰,省了许多麻烦。
从煜州去燕京,途中会经过南郡。
秦鹿就是在南郡附近长大的,后来北迹破了燕京城,西齐举国迁徙,一路逃亡了十多年,逃到南郡后,秦鹿就与她兄长一起落草为寇,再后来成了匪兵,专门抢官府的粮食补给来接济普通百姓的生活,回想起那些,都已经是很久远之前的事情了。
如今的南郡,也不叫南郡,改名为南都城,他们为了不耽误时间,马车只是从南都城的城门前路过,绕着城门边上走的,因为正逢正午,还有许多时间赶路,所以并未多做停留。
只是路过南都城时,谢尽欢留了个心眼与秦鹿说了句,秦鹿及时掀开了车帘,探出半个脑袋朝外看,正好能看见斑驳的城墙与城墙上重新雕刻的字。
秦鹿还记得,她当时就是在这个地方以手中长矛掷向了城墙上,杀死了那个脑满肥肠的贪官,后来她体力不支,入城打算随便找一家看上去好欺负的打劫点儿粮食吃,结果城中人听闻慕山起义军来了,都知道慕山起义军是山匪起家的,怕得将门窗紧锁,街道上一个人影儿都见不到。
她最终倒在了梁妄的府门前,当时她还不认字儿,只是看着与旁人不同的门档也知道这是个富贵人家,然后一碗面,几个馒头,以及梁妄好听的声音轻飘飘地两句话,秦鹿这辈子乃至于死后的生生世世,就栽在了这个人的手里面。
彼时城中皆是有资产钱财的人,城外零散逃荒的百姓,才是最苦的。
梁妄在城中有一所梁王府,四门三院,两厅一园,厨内三人,洒扫三人,采买两人,看家护卫十二人,管事一人,随行伺候的婢子两人,还有听候差遣的太监两人,从早晨睁眼到晚间闭眼,都有人伺候得好好儿的。
即便西齐再落魄,却没让这自打出生就备受宠爱的小王爷受过半分苦头。
回忆至此,马车已经远离了南都城,秦鹿放下车帘坐回来,一回头正好对上了梁妄的眼神,他若有所思,似乎在她探头出去时就一直看着,秦鹿被梁妄看得脸上微微泛红,不解地问了句:“王爷有事?”
梁妄被她这么一问,收回了视线,又落在看了一半的书上,突然道:“本王想起来了,南郡里似乎有个味道不错的蜜枣甜水儿,你吃过吗?”
秦鹿眨了眨眼,老实摇头:“我幼时过得不好,没得两年安生日子南郡周围就战事不断了,南郡内有什么好吃好玩儿的,没碰见过。”
“回来途中可以去找找。”梁妄说着,秦鹿顿时笑着点头。
也不知是梁妄自己路过住了几年的南郡心有感慨,自己想吃,还是一直记得她说她是南郡人,所以才提了一句,不过不论是哪样,秦鹿都高兴。
虽生于乱世身不由己,活着时没享过什么福气,死后没多久战事就停了,可至少……秦鹿觉得上天对她还算不薄的,她现在过得就挺好,那些满鼻息的血腥与融入于地底的腐烂衰败,已经过去许多、许多年了。
行走十三日,马车终于到了燕京。
当年的北迹,如今的天赐王朝攻下燕京后,不知是听谁说的,说燕京有吉相,城名不可改,所以这些年天赐陆续改了许多地界的名字,唯独燕京还是老名字。
入城前秦鹿才发现,城楼翻修了,她上回来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儿,那时的燕京还没有现如今这般繁华,即便是几年前天赐百年,秦鹿也没与梁妄来凑万人空巷的热闹。
入了燕京,秦鹿不禁感叹一声,惊讶从口而出,此时的燕京处处富丽堂皇,道路宽得八辆马车都能并驾齐驱,小巷街市两旁都是行人,亭台楼阁入眼皆是,红墙金瓦,就是摆摊的小贩身上穿得都不是粗衣麻布,瞧着有些讲究。
这处与明江穿州的水乡之地煜州不同,相比之下,一是富贵牡丹花,一是玲珑白茉莉,前者惊艳绝伦,后者沁人心脾。
马车停靠在了一家客栈前,秦鹿等不住,谢尽欢还未下马车就被她伸手在后背一推给推下去了,踉跄了两步才站稳。
紧接着便见身穿墨绿长裙,裹着一件小蓝袄的秦鹿跳下马车,目光扫了街市一圈,这才掀开车帘扶梁妄下车。
“燕京变了许多。”秦鹿说。
谢尽欢笑了笑:“这是国都,自然是越来越好,秦姑奶奶上回来是什么时候了?”
秦鹿听他这么说,回想了一下,道了句:“大约是二十几年前了。”
一是因为离得太远,二是无事梁妄也不爱出门,三是交通行程的确不便,所以秦鹿二十多年内都没机会再来燕京。
秦鹿的语调里有些沮丧,谢尽欢却突然察觉到一道视线带着几分寒意穿透了自己的背,他回头看去,只见身后唯有梁妄站着,他还提着那只寿带鸟,正整理盖在上面的棉罩,似乎那一眼不像是他瞪过来的一样。
天色尚早,谢尽欢认得周府在哪儿,这些年周府的供祖符都是他来写的,所以他也算是熟门熟路,便将秦鹿与梁妄安排在了客栈休息,自己先去周府打听打听,是否真的有娶鬼妻这么一说。
谢尽欢走后没多久,梁妄便准备出门了,秦鹿知道他挑剔,正在替他看房内可有不好的或者太差的需要替换掉,见人要走,她连忙问了句:“王爷去哪儿?”
梁妄道:“你不是想吃核桃云片糕?正好本王也有些想念那个味道了。”
秦鹿一听,连忙丢下收拾到一半的被褥,跟着梁妄出门道:“我也去!”
周家在燕京还是很有名的,因为周家出了三代贤臣,七十年前的第一代,替刚安生了一些年的天赐王朝打下了基础,四十年前的第二代,又替天赐王朝立下了富国强国的规矩,二十年前的一代,又周游各国,邦交之术得心应手,将天赐的名声给传了出去,才有了几年前的天赐百年,万邦来朝的景象。
如今周家的领头人,命为周树清,年过四十,二十年前跟着他爹走过好些国家,几年前万邦来朝时,他还替皇帝迎过他国贵客,之所以才只是礼部侍郎,是因为礼部尚书乃其恩师,人没老也没死,他不好干欺师代替的事儿,几年之后礼部尚书告老还乡,他必登峰。
周树清还有两个儿子,长子周岩,次子周礼,长子如今在礼部历练,次子习武去了兵部,两个女儿也已出嫁,还有长媳生了个儿子,次子前两年成婚,今年妻子也怀上了,不论拿到哪儿说,周树清都是过得满足令人羡慕的。
本当如此平平稳稳,将周家继续发扬,只是前段时间周树清做了个梦,才让谢尽欢亲自跑了一趟,画供祖符。
周树清一直觉得,周家能有如此成就,离不开那个被供奉在西院之角,独立无门小院中的祖宗。
正因为供祖了,他们周家才能官运亨通,家中子嗣无病无灾,钱财日积月累也是富有,在朝的得皇帝器重,嫁入府中的妇人们也是一派和气,鲜少争吵,兄友弟恭,妯娌互敬,周树清一直觉得这样下去,他能长寿八十。
只是一场梦,让他不得不担忧。
第一次做梦,是在半年前,周树清怀抱妻子,温声细语地说了一番朝中之事,本已合眼睡去,后半夜却一身冷汗惊坐起,梦中场面在脑海中久久不散。
他梦见了周家的祖宗,实则隔了百年,画像遗失,周树清根本不知道家中院落里供着的这个祖宗究竟长什么模样,但他见到的,却是一张泡在了盐罐子里皱巴巴干瘪蜡黄的脸,姿势扭曲,似乎要从坛中爬出,泛黄僵硬的牙齿一张一合,吐出一句话。
“我想走了,让我走吧。”
周树清被吓醒后,次日便领着一家老小于院外上香,平静了一个月后,他又做了同一个梦,一连几个月,每次梦到的时间都越来越短,周树清不得已,才派人去煜州请谢尽欢出山。
第28章 百年金盏:五
谢尽欢见到了周家的人也是一愣, 供祖符按理来说五年一次,他上回去京城不过是两年前, 没道理周家的人这时过来,他本想写两张让周家的人带过去,却听周家的伙计说,老爷有要事,还请谢尽欢亲自前往。
于是谢尽欢就过去了。
早年谢尽欢涉足这一行还很年轻,十七八岁的时候就开始学画符了, 二十多岁时也算小有成就,不过因为他年龄小,所以不受人重视, 周家的人是第一个敢用他的,后来经过了周树清的爹后, 周树清也认得了他。
这么些年过去,周树清都四十岁, 一半青丝一半白发,身宽体胖了不少, 谢尽欢却还是一副年轻的模样,看上去像是三十左右。上一回让谢尽欢画符时, 谢尽欢的头发还没白,恐怕是真的凡人之躯,吃再多丹药,补再多气血也抵不住岁月蹉跎,这两年两鬓生了些许白发, 眼角也有细纹了,却也依旧是三十出头的模样。
周树清见谢尽欢时,不过是个只知道牵大人衣角的孩子,现如今周树清见谢尽欢,他倒像是谢尽欢的叔叔。
周树清对谢尽欢恭敬,知道他是有大本事的人,故而让谢尽欢顺着自家供祖的墙头转了一圈,谢尽欢跳下墙头时说了句:“没什么大碍,不过是一角有风吹落了符,黄符入泥,符字不显了而已,或许是你第一次梦见后怕得很,后来便越不想梦见什么越来什么,我再给你贴几张安安你的心,你这祖宗安生得很,没有半丝戾气。”
听见谢尽欢这般说,周树清也的确是放下心来,身边夫人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周树清却稍微用力握住了她的手,让她止住了话。
谢尽欢心大没瞧见,就这么被周家的人请了顿饭,给了不少银两,人家还要给他送出门,谢尽欢摇手说不必,他想在燕京转转,便没坐周家安排的马车,自行离开了。
谢尽欢随意惯了,周家的人也习惯了,只是等谢尽欢走后,周树清的夫人低声问了句:“老爷为何不让我问问谢道长?”
“又不是什么光彩事,问他反而坏了关系。”周树清说罢,又叹了口气。
他本是派府中家丁去找谢尽欢的,不过从燕京去煜州的确太远了,途中便经过了十多日,等谢尽欢再过来,已经快一个月了,这一个月内周树清夜夜噩梦连连,上朝都不用心了,后来碰见了国师。
天赐王朝原也是信鬼神天命的,只是十多年前国师误国,满朝文武皆要炼丹吃药,朝中乌烟瘴气,先帝才大发雷霆,狠狠惩治了一番,后来新帝继位,便没将这件事看重,国师之位空了十余年后,前两年又被人填补上了。
国师本是为天赐王朝占卜星运,请问天意的,那日朝中无意撞见,国师说他气色不好,似有污秽缠身,周树清一惊,才将自己家中供祖之事和盘托出。
其实朝中官员供祖,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十多年前那些炼丹吃药的,若不信这些,也干不出荒唐事儿惹先帝不高兴,只是供祖毕竟沾了点儿鬼怪神气,所以众人都不张扬。
周树清说罢,又道:“国师放心,我已经找了能人,已在来的路上了。”
“供祖符?”国师一提,周树清便惊讶,国师笑道:“依你所言,供祖符根本无用,倒不如来点儿实际的,你说你祖宗都供了百年了,你怎么也不知道孝敬孝敬他?百年守在一个院落中,多孤寂啊。”
“每月家中子嗣,都会前去上香汇报。”周树清道:“府中之事,祖宗也尽数皆知的。”
“你这祖宗死时几岁?”国师问。
周树清达:“二十有六。”
“给他娶个妻子吧。”国师说罢,周树清便连连大震:“娶妻?!我……我周家祖宗已经死了百年,这、这死人怎么娶妻?难道去别家找个死了百年也未魂飞魄散的女鬼来牵线?”
“乱想什么呢?”国师摇头:“娶鬼妻,安魂意,这也不是没有过的事儿,你若信得过我,便去找个八阴出生的姑娘,花了银钱买个干净,娶回府中伺候你家祖宗吧。”
国师说罢,便笑着走开,周树清听闻只觉大骇,他从未想过这一层,许是他不懂,可他总觉得给祖宗娶妻,是对祖宗不敬,便没听国师的话,只是后来等待谢尽欢的日子里,噩梦未曾断过。
国师之言,周树清只与夫人说过,那日谢尽欢来,夫人也是想提起此事,问问谢尽欢是否有这个可能,不过谢尽欢却说周家祖宗安分守己,并无戾气,周树清也想着,或许只是心魔作祟,当天夜里,难得一个好觉。
本以为此事就这么过去了,谁知道第二日,他又开始做噩梦了。
这日噩梦,与往日不同,画面一样,祖宗却说了第二句话:“我若不走,周家不宁。”
这句威胁,吓得周树清第二日上朝都浑浑噩噩,他本想将谢尽欢叫回,国师却看穿了他的心事,下朝后国师把周树清拉到了一旁,话只说了几句,言下之意便是要他按照自己说的做,以免夜长梦多,当真惹得祖宗不悦了。
国师是前两年占卜出太子运势才当上了如今这个位置的,在朝中根基不稳,想要拉拢朝臣之意就写在脸上,周树清本不欲与他多接触,只是周家接二连三发生的怪事,却叫他不得不采取措施。
先是陪着长孙一起长大的狗死了,再是周树清的夫人突然感染风寒,倒在床上不能下地。
那日夫人拉着周树清的手道:“我也非不信谢道长,但是道长与国师,怕还是国师厉害些,老爷已察觉梦中不妥,家里这些日子也的确出事了,不如……不如老爷便给祖宗娶个妻子吧。”
便是夫人病中的一句话,周树清起了心思,第二日找上了国师,让国师代为做主,国师笑着说道:“我早知那什么劳什子神棍道长不可靠,已与半月前为你觅得了合适人选,家境贫寒,姑娘倒是老实的,你若同意,我便去替你牵线,后日属阴,最合适娶妻,周家将西侧小门打开,派两个壮硕的家丁守着,若见到红花轿到了门前,便将新娘子扛入院中,其他一切,皆不用管了。”
“国事帮我牵线,花了几多银两?”周树清问出,国师便道:“我不是白白替人办事,周大人明白事理,只是我在朝中无个知心好友,想与你攀个关系罢了,你肯给我面子足以,还谈什么银钱?”
如此,周树清便欠了国师一个人情。
如国师所言,两日后周树清不敢出面,只让两个家丁在西侧小门守着,子时左右,果真有一顶红轿子于小巷的尽头破开薄雾慢慢靠近,也无人抬轿,那红轿却颠颠地过来了,守在门前的两个家丁见状,吓得差点儿尿裤子。
忍着心中惧怕,两人哆哆嗦嗦见那红轿子停在了小门前落下,轿子前后左右都有黄符镇压,家丁手脚麻利地把坐在轿子里身穿红衣的女人给扛出来,看着西侧矮矮的围墙,一人扶着梯子,一人扛着女人,谁也没敢揭开红盖头看看那女人长什么模样。
从轿子里出来到被人扛在肩头她动也不动,怕是死了也说不定。
家丁心中默念阿弥陀佛,翻过围墙,把人放下又翻墙回来,关上门就走。
怪就怪在,周树清本应当彻夜难眠的那个晚上,后半夜却睡着了,一觉天明,难得无梦。
再过二十多日,谢尽欢领着梁妄与秦鹿,到达了燕京。
谢尽欢以为自己出现,周家的人应当欢迎的,毕竟周家先前请他来,还得看他想不想来,这还是头一次,谢尽欢站在周家门前,周家人一见他的打扮,说是老爷有事不在府中,府中皆是女眷不便让谢尽欢进去。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个人,说:“夫人说了,谢道长是大人物,命小人现在就带谢道长于京中客栈要一间上房,舟车劳顿,必然辛苦,晚间等大人回来了,便亲自去客栈找谢道长。”
话说到这儿,饶是谢尽欢再傻,也知道周家这是避着自己呢。
他若真的只是来燕京玩儿,想起了周家偶尔经过问两句,周树清这般做谢尽欢就得高兴了,人家把他当回事儿呢,不过今日之所以过来是有要事,周家人不让他进家门,必有古怪。
谢尽欢笑了笑,说:“无碍,我也只是有事路过,想起来前些日子你们府上似乎因为供祖之事不安生,所以特意过来问问,最近没什么事儿发生吧?”
那家丁表情明显一僵,摇头说了句:“没有没有,一切安好,还请谢道长放心!”
“没事儿就好。”谢尽欢道:“我自己已经找了客栈,不劳周大人费心,我也不喜什么拜访不拜访的那一套,你只需告诉他一声我来过,让他有事务必找我便可。”
“是!小人知道了。”家丁颔首点头。
谢尽欢也就转身离开,绕过了周府大门,瞥了一眼一人半高的围墙,心想果真古怪,还是得回去与梁妄商量再说。
结果谢尽欢还没走两步远,便看见了一个年轻人。
那人站在周府不远处的一棵枯树下,身上披着深紫色的披风,玉冠束发,眉头细细皱着,不知究竟站了多久,两肩落了白雪,脸色难看地盯着谢尽欢。
谢尽欢只觉得眼熟,等他路过时,那男子说了句话,他才想起来这人是谁。
“我都告诉了你,周家要为祖宗娶妻,为何你没出面阻止?”男人如此说,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气。
谢尽欢朝他瞧去,记起了这张脸,便是这个人,在他离开周府时说周家要给祖宗娶妻,当时谢尽欢也问了他可有凭据,他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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