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隋轻驰一眼,隋轻驰就收了嘴角的笑,但眼睛里还有凉薄的笑意,把手搭回吧台,发出一声讽刺的轻嗤。傅错无动于衷地走到对面的沙发上,直接躺下了。
“你就睡这儿?”良久,从吧台方向传来隋轻驰的声音。
傅错“嗯”了一声。
“那我呢?”隋轻驰说。
“你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隔了一会儿,听见隋轻驰的脚步声走过来,上方的灯光被他高大的身形挡住了,隋轻驰大衣的衣摆碰了他一下,声音从头顶上方传下来:“我喝酒了,开不了车。”
换了别人他会觉得大衣衣角碰到自己是无心的,放隋轻驰身上这绝对就是有意的,是把手抄进大衣的兜里,然后掸灰尘一样地碰了碰他。
以为自己是企鹅啊……
“你自己想办法。”傅错没心情理他,转了个身,背朝着外面,裹了裹身上的夹克,避开了那件大衣,说,“我管不了你了。”
你不是我的谁了……
你甚至都不是我们的忙内了……
他没有立刻睡着,所以能感到隋轻驰依旧站在身后,影子就落在他身上,覆盖在他蜷缩在沙发内侧的手臂上,一片陌生又熟悉的灰。
隔了一会儿,隋轻驰的声音又回到了吧台的位置,他问:“酒钱多少?”
傅错心里叹了口气,本来都不想说话了,还是耐着性子回了一句:“……你看着给吧。”
隋轻驰语气有点烦:“我没带现金,你这个扫码机不设置金额我扫不了。”
“那你不用给了。”
身后骤然安静了很久。
“行,”他听见“当”的一声,是隋轻驰喝完酒,把杯子搁吧台上的声音,“给你唱那么久也够他妈抵酒钱了!”
傅错眼皮动了动,够凶的,不过也对,不是说过唱一首十万嘛,认真算起来他还得倒贴钱给隋轻驰。
傅错听着身后的动静,之前默默走回吧台时一点儿声音都没有,现在要走了就被他搞出老大的声响。
“等一下。”傅错侧了侧头,喊住走到大门前的人。
隋轻驰手都拉开门了,又停在那儿,扭头朝他看过来,喉咙滚了滚。
“麻烦把吉他物归原处。”傅错说。
他真的醉了,已经没力气去想隋轻驰听到这句吩咐是什么表情,不过并没有人走过去把那把吉他物归原处,身后安静了好一会儿,然后传来门被用力拉开又用力合上的声音,隋轻驰终于走了。
第五十六章
傅错做了个梦,梦里他坐在谭思那辆白色雪佛兰里,窗外是深沉的夜色,两道车灯在蜿蜒的山路上转来转去,谭思就坐在他旁边,穿着那件墨绿色的带帽t恤,沉默地开着车。车厢里很安静,他轻轻喊了一声“谭思”,但没有声音,谭思也没有回应他。
挡风玻璃前那一段弯路他很熟悉,那就是行车记录仪最后拍下的地方。
那天晚上他们离开演播厅,樊凡一个人不知去向,谭思开车把ak和他送了回去,平常下车时他总会和谭思说一声“开车慢点儿”或者“明天见”,唯独那天什么都没说。下车后谭思忽然喊住他,他回头,谭思看着他,最后说:“没什么,早点睡。”
他没有早点睡,一个人在窗边坐了好久,手机上微信不停地弹出信息,有来自彭帅的,有来自贺斌的,他不想回复,不想洗澡,不想睡觉,只想这么坐着。无意间往楼下看去时,才发现路边还停着那辆白色雪佛兰,心情顿时难以形容,他起身关了灯,这才看见那辆雪佛兰科鲁兹慢慢开走。
网上都说谭思是飙车出的车祸,他的确常在那一带飙车,但其实他当时的车速不到一百,深夜里,山路上没有什么车,只有前车灯孤单地在山路里打着转,他知道谭思的心情有多糟,所以他开得是有点快,但没有发泄,没有疯狂飙车,依然稳稳的。
他的好兄弟是秋名山车神,这样的速度,这样的弯道,怎么可能难住他?
在快到山顶的地方,手机铃突然响了,谭思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傅错记得谭思手机上这个通话记录,晚上10点59分,是苗晶晶打来的。
响铃一直响了很久,谭思才接了电话,女孩在那边兴高采烈地说:
“哥,我看了这一期比赛了,西风好棒啊!”
车子平稳地过了一个弯,谭思有一小会儿没有回话。
“谭思哥?”苗晶晶问,“你那边不方便通话吗?”
谭思这才问了句这么晚怎么还没睡。
“晚吗?明天星期天啊,我是看完节目才给你打电话的!”苗晶晶说。
平常他们录完节目回去都是凌晨三四点了,那天他们只录了不到两个小时,谭思和他一样都忘了。
一个多小时前,他们就在舞台后的休息室,准备收拾东西离开。所有人沉默地将乐器一件件装包,只有樊凡一个人杵在屋子中央,他像是被一棒子打蒙了,几番压抑,终于还是开口问道:“不是你们和我说没有深仇大恨的吗?到底为什么啊?!”
傅错低着头,手里拿着效果器,绕着一堆连接线,他最怕樊凡问这个问题,因为他根本不知如何回答。
ak扔了鼓棒,冲樊凡吼:“这种话你不是去问你的偶像更好吗?!”
休息间里一片死寂,樊凡红了眼圈,转身拉开门就走了。
“……下一期比赛你们录了吗?”苗晶晶在手机那头问,“成绩怎么样啊?”
谭思像是没听清:“……什么?”
“我问下一期比赛你们录了没?晋级了吗?”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哥!那——”
“我在开车,先挂了。”
那是谭思生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他第一次主动挂断苗晶晶的电话。
车子一路开到了山顶,谭思下了车,靠在车头眺望山下的灯火,傅错和谭思来过一次,这个地方视野开阔,能望见大桥,还有桥头那座摩天轮。谭思盯着摩天轮的方向看了许久,谁也不知道他那时在想什么。
而他被困在车里,只能从挡风玻璃后看着谭思的背影,看见他就这么一直坐着,然后起风了,很大的风吹得他的t恤在背后鼓了起来,他看见谭思低下头,时间是11点32,谭思就是在这个时候给他发那条信息的,他一定纠结了很久,删删改改了很久,因为他的脖子一直弯着,许久都没有抬起来。
然而这条信息他并没有收到,是后来在谭思的手机上看到的,碎掉的屏幕上显示的是没有发送成功,可能因为山上信号不好。
第一滴雨落在挡风玻璃右上方,谭思还靠在车头,低头写着,雨点一滴滴落在挡风玻璃上,他透过挂满水珠的玻璃,看见谭思只是一只手把t恤的兜帽拉起来,又低头继续写了一会儿,直到雨噼噼啪啪落下来,他才起身绕过车头,拉开车门上了车。
行车记录仪的镜头记录下了谭思最后的样子,雨水淋湿了他的脸和肩膀。
上了车他拉下兜帽,两只手搭在方向盘上,手里拿着手机,又对着那条信息认真看了很久,车子久久没有发动,傅错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了他:别开车,别下去,你再改一改,再等一等!
谭思终于还是按下了发送,然后放下手机,发动了车子。
车灯亮起,照亮前方壮阔的雨幕,傅错流着泪按住他拉手刹的右手:“别走……求你了!你再看一下手机,那条信息还没发出去,至少等它发出去后再走啊!!”
不管他怎么恳求,拼命祈求,车子还是一点点倒退,掉头,四周除了雨声,只剩下雨刷刮动的声音,来来回回,像钟摆,傅错只能眼睁睁看着车子沿着山路往下而去。
大约七八分钟后,谭思会遇见一辆开着远光灯的大货车,因为这道光,他没有及时看见大货车后蹿出来的摩托车,为了避开对方,车子在湿滑的山路上打滑,因为速度过快,坠下山崖。
……为什么呢?
为什么这一切非要发生不可?!
他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最后那个画面,是剧烈的震动,翻滚,是手机撞在挡风玻璃上落下来,当翻滚停止,挡风玻璃龟裂成一片白色,雨还一直哗哗地下着,就好像没有什么发生过。
他总是在想,这个时候谭思是不是还活着,他是不是只是昏迷了过去,他是不是很痛苦,而他们没有一个人在他身边,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一个人陪着他,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
两天后才有人发现山崖下的雪佛兰,傅错再次见到谭思时,他被装在冰冷的裹尸袋里,到这个时候,他依然强烈地希望里面躺着的人不是谭思,可是拉链一拉开,脑子里最后一根弦就轻轻崩断了。
警方交还的谭思的随身物品里,包括那台摔碎了屏幕的手机,为了核实身份,手机已经充了电,触屏虽然碎了,但还能正常使用,傅错坐在警局长廊的椅子上,在锁屏上缓缓划了一个w,屏幕亮起,壁纸依然是四个人的合影,哪怕合影里最大只的是ak和樊凡,谭思只占了一个小小的角落,很温柔地笑着。今天的天气是多云,一小片云和半个太阳,正挂在他的额角。
微信的提示不停地跳出来,他点开微信,看着谭思和朋友们的对话,就好像他还活着。
最后他翻到了那条发送失败的信息:
——对不起傅错,本来想当面和你说的,但原谅我当着你的面无论如何说不出口,所以才给你发了这条信息。我真的很抱歉,抱歉把一切搞成这样,看着ak发火,看着樊凡离开,我应该站出来承担一切,可你一定会说和我无关,你会说做决定的人是你,瞒着樊凡的人是你,但我不想看你再把所有责任扛在自己身上,明明你才是最痛苦的那一个。如果不是我怂恿大家去参加比赛,你是不会愿意来参加这样的选秀节目的,ak也不会愿意,都是因为我,我以为事情过去那么久,大家都长大了,释怀了,我以为我们一定可以再重修于好,其实我也没指望隋轻驰回来,我只是太清楚,他对你来说不只是西风的主唱,他对你来说有多重要,所以我就想,咱们再给西风一个机会,给你和他一个机会。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自以为是,自作聪明,是我害了我们所有人。在舞台上,我看到你那时的表情,你不知道我有多心痛,对我们来说,只是西风输了,期望落空,大不了我们不去星河体育场开唱,大不了我们一直就这样,可是对你来说不止如此,我好像是干了一件最蠢最蠢的事,自以为是为你好,却把你给害惨了,你甚至都没有办法找人倾诉。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要怎么弥补我造成的这一切,我现在只希望你不要再把这个结果扛在自己身上,让我和你一起扛吧。不管樊凡会不会走,不管别人走不走,我只想告诉你,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还有ak,至少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都可以一起面对。
眼泪滴在破碎的屏幕上,在“永远”两个字上一点点晕开,他埋下头,两只手用力握紧了手机,走廊尽头的电梯门打开又合上,叮铃叮铃,一声又一声,到这一刻,他才终于彻底意识到,再也不会有人从电梯里跑出来,抱住他,对他说“你还有我”了。
葬礼办得很简单,刚刚升上高一的苗晶晶和她妈妈一起来了,樊凡来了,彭帅哥也来了,连贺斌和loki都来了。遗体在当地火化,骨灰则带回了他们的老家,和谭思的妈妈安葬在同一座墓园里。下葬那天又下起很大的雨,这天来很多西风的歌迷,雨声中夹着女孩子们的啜泣声,每个人经过他时都会拍拍他的肩,或是对他说一声“节哀顺变”。他多希望站在这里听这句话的人,会是谭思未来的太太和儿女。
雨很大,天越来越暗,人们来了又走,他站在那里,一直等,一直等,等到所有人都离开了,谭思的小姨也带着苗晶晶离开了,天色暗到压抑,四周只有铺天盖地的雨和撕裂乌云的闪电,墓地里除了他,仿佛已经空无一人。
“……你还待在这儿干什么?”身后蓦地传来ak的声音,原来他还没有走,又或者是走了又回来了。
他被暴雨淋得眼睛里都是水,头也不回地说:“你先走吧,让我和他再待一会儿。”
“你真的是想和他再待一会儿吗?”ak突然间怒不可遏,完全忘了这里是墓地,怒吼道,“你他妈是在等那个人渣?!!”
两个字比雷声更刺耳,刺耳的还有这个被陡然拆穿的可耻真相,傅错不堪重负地闭上眼,双手在身侧紧紧握成拳头。在最最失望的时候,ak也只骂过隋轻驰叛徒,被ak骂过人渣的,只有那个举着一把椅子砸过他的宋凯,他真的不想听到这两个字落到那个人头上。
可是还能怎样呢?
ak在雨声中大吼着:“傅错,我不管你怎么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自己要等就等吧,你能等到他来看谭思,明天我他妈就也进火葬场!!”
ak走了,傅错看着墓碑上谭思的照片,被大雨打得心都凉透了。
那段时间他每晚都失眠,睡不着就只能吃安眠药,因为想梦见谭思,哪怕在梦里,想再和他说说话,想能好好地道个别。可是偏偏又总是梦不到,也不知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多久,一个礼拜还是一个月,终于有一天晚上,他得偿所愿。
那天他梦见了小时候的谭思,那是他们初识的场景,他趴在窗户上看那只猫身手矫健地捉住老鼠,一抬头就看见对面楼的窗户那儿趴着的男孩,只是这一次,他看见的谭思一脸惨白,正阴森森地注视着他,他趴在窗户那儿大喊谭思的名字,哭着说你不要吓我,你不是这样的!喊着喊着就醒了过来,醒来依然在为梦里的那一幕后怕,他坐在床上,后背被冷汗打湿,低着头撑着额头,挥之不去那个噩梦,眼泪不自觉就往下掉。
经常吃面的那家面馆的老板娘告诉他:“那是因为你太想念他了,你那个朋友不想你再这么想念下去,所以才托个梦来吓你。你得往前走。”
白色的面条舀进面汤里,傅错接过热腾腾的一碗面,抽出筷子掰开,身边的空位忽然有人坐了过来,他愣了愣,抬头看着这个坐到自己旁边的陌生大叔。
这里有人了……
我朋友坐在这儿……
这样的话,到头来也只有在心里说。
他真的不敢再去想谭思了,怕又梦见那么可怕的谭思,他这辈子最好的朋友,他不希望忘记他最美好的样子。
那一个多月他关闭了所有联系方式,重新开机那天,收到了彭帅发来的一条微信:你还好吗?要是方便的话,来一趟公司吧。
他盯着这条信息,知道该来的总会来,是时候去面对了。
到了公司,发现排练室的门开着,以为是别的歌手在用,低着头经过时,门却突然从里面拉开了,樊凡背着背包走出来,一抬头,两个人猝不及防撞见彼此。
傅错停下脚步,为自己见到樊凡却只想装作看不见的心态惭愧又内疚。
“……这一个多月我联系不到你,也联系不到ak哥,”先开口的是樊凡,他说,“但我每天都过来排练,我每天都登录西风的微博,回复歌迷,说明谭思哥的情况。”
傅错不知道这些,他甚至没看过微博:“对不起……”
樊凡低着头笑了笑,耸耸肩:“算了,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过道里一阵难耐的安静。
最后依然是樊凡先开了口:“我不说点什么你就什么都不会说吗?”
傅错真的不知道能说什么,如果说在这件事里有谁是最无辜的,那就是樊凡。他看向排练室,问:“你一个人排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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