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眼下又能见着面了,一直被刻意强压下去的心思,便越发控制不住,贺远一天比一天想离这个人更近些。可他依旧什么也不能做,甚至不能表现出来,他觉得这种日子似乎比以前想见也见不到面的时候更加难熬。
这一年的春节来得格外晚,立春过后小半个月才迎来了除夕。苏倾奕下放工厂以后,原本是跟普通工人一样,过年只放三天假,但考虑到他家在外地,这两年家里又发生了很多事,母亲身体也是每况愈下,学校和厂里都没有为难他,批了他十天的探亲假。于是,苏倾奕跟林婉最终还是带着孩子回家乡过的年。
苏思远已经一岁半了,会叫爸爸妈妈,也能蹒跚走路了。这孩子也不知道是随谁,特别不认生,还特别爱笑,谁抱谁哄都行,倒是很让大人省心。
苏母的状态不是很好,丈夫去世,两个儿子又全被划了右.派,大儿子的问题严重些,如今被下放农场,连过年都不能回家。大儿媳被领导谈过很多次话后,依然坚持不肯跟自己丈夫划清界限,便被调岗去了系里的资料室工作。因着资料室的工作十分繁琐,时常要加班,平常照顾两个孩子的任务差不多都落到了苏母头上,身体劳累加上精神紧张,心情能好才叫稀罕。这种时候也多亏了有苏思远这个小不点儿在,家里气氛轻快了不少。
自从林婉跟苏倾奕坦诚了自己的想法,两人关系比起以往任何一个时期都要好,无关男女之情,却更像朋友了,相处起来彼此间也少了很多不满和抵触情绪。
对于这些变化,苏母完全没看出来内情,还以为二儿子总算是塌下心思回归家庭了。甚至初一那天吃完晚饭,一家人凑在一起喝茶聊天时,苏母一边逗着苏思远,一边破天荒地问了句:“你们两个有没有想过再要一个孩子?”许是年纪见长,加上这些年家里的各种变故,苏母的性子也变了些,老人嘛,总是更喜欢隔辈人,或许是因为孩子能让她感觉到希望。
可这话却是把苏倾奕问得一愣,他十分诧异地看向自己母亲,以苏母曾经的性子,她断不可能问出这种话来。母子俩对静了半晌,还是一旁的林婉开口解了围:“哎呦妈,这一个我都快累死了,哪儿还有精力再要一个,再说倾奕现在这种情况,也不合适。”
“……是我老糊涂了。”苏母闻言苦笑着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又轻叹口气,说了句,“真是难为你们了。”
苏母这话没有特别对着谁说,但在场的人却都心知肚明,这话是冲着两个儿媳妇说的。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现如今苏父已经不在了,又恰逢这种世道,这个家却没有因此散了,也算得上是相当难得了。
当晚把孩子送去苏母的房间后,夫妻俩还是一起上楼回了房,林婉上床后没有立刻躺下,靠在床头突然跟苏倾奕说:“我现在有点儿能理解你了。”
苏倾奕刚准备上床,听见这话顿了一下,没再继续动作,立在床边纳闷道:“嗯?”
林婉看了他一眼,深呼了口气道:“我也不想瞒你了,最近有个人在追求我。”
静了几秒后,苏倾奕问:“……你决定离婚了?”
“我还没答应他,”林婉摇摇头,“不过你放心,没离婚之前我不会给你戴绿帽子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苏倾奕轻笑了一声,他的确没有半点吃醋的感觉,相反倒觉得心里又轻松了几分,“那你想什么时候?”
“你恨不得明天就离吧?”
“…………”苏倾奕无奈地看向她。
“你别那么看着我,”林婉笑了笑,半低着头续道,“说真的,以前我恨过你,不过现在真有点儿能理解你的心情了。”
“你……”苏倾奕本来想说看来你对那个人还挺满意的,不过斟酌了一下措辞后还是改了句,“看来他是个好人。”
“你也是个好人,”林婉重新抬起头看向他,“我那时候说你脚踩两条船,那是气话,我知道你跟相片上那人其实一直都没有联系。”
苏倾奕垂眼笑了笑,看样子心情不错,难得多嘴问了句:“他是什么人?”
“是个复员军人,”林婉说到这个少见的有些不好意思,“在铁路工作。”
苏倾奕疑惑地歪了歪头:“那你们……”
“你说我们怎么认识的?”林婉说到这儿,自己倒先笑了,“说来真是挺碰巧的,去年你刚被划右.派那会儿,其实我也有点儿慌,有天买东西的时候掏钱把工作证丢了,回家找了好久没找到,结果让他捡着送到学校来了,就这么认识的。”
“真是缘分,”苏倾奕感慨地点了点头,也记起了自己跟贺远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如果你想离婚的话,我随时都可以。”
“我还没跟他点头呢。”
“是因为小远么?”苏倾奕有些过意不去,“你不用委屈自己,他跟着我虽然不方便,但总会有办法的。”
“你说什么呢?他可是我儿子,谁也别想给他委屈受。”林婉好笑道,“我只是还没下定决心,再看看吧。”
“还想考验考验他?”苏倾奕打趣了句。
“或许吧,”林婉侧过头俏皮地眨了眨眼,“我可不想再选错人了。”
苏倾奕没再接话,只安心地笑了笑。林婉刚才那个表情让他心头恍然一怔,不是动心,而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发自内心的高兴,就像他自己一样,在这段婚姻里,直到今天,他才总算是彻底卸下了伪装,省去了防备。
他愿意祝福她。
只是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幸福的资格。
第46章 第46章
年初二那天,贺远依着早先说好的去了安昀肃家拜年。津城人过年讲究老理儿,初一饺子初二面。安昀肃虽不是本地人,但因随着邢纪衡在津城生活多年,早已入乡随俗,初二这天自然也免不了要准备上一顿打卤面。
说到做饭这事儿,邢纪衡虽不是一点不会,但由于平时医院工作太忙,极少下厨,家中饭菜基本全都出自安昀肃之手。安昀肃倒是从十来岁起就对家务事完全不陌生了。当年自打主家少爷开始去学校念书,他除去闲暇工夫能看看书、写写字之外,大部分时间跟宅子里的其他下人没什么区别,不过由于年纪小倒是不用干什么重活儿,是以经常出现的地方便是厨房。
对安昀肃来说,做饭从来不是什么痛苦麻烦的事,若非要说的话,或许是除了坐下来读书习字之外最能令他感到轻松的事了。只是后来沦落到暗馆以后,便再没有这种机会了。直到邢纪衡把他带出来,两人开始共同生活,他才算是又重新拾起了锅碗瓢盆。
那时每天早上醒来,安昀肃都会愣怔片刻,然后小心翼翼地碰碰身边仍在睡着的人,好确定自己并不是在梦里。一转眼,这样如梦的日子已经过了十几年。现在想来,这一切反倒真像一场梦,不是不真实,而是真实得让人不敢相信。
“邢大哥今儿没歇班?”贺远进门的时候,见就安昀肃一个人在家,顺嘴问了句。
“他值班去了,”不管多熟的人,但凡来家做客,安昀肃也照旧是礼数周全地沏茶招待,闻言一边斟茶一边摇头感叹,“医院本来就缺大夫,听说又有不少被划了右.派,要么停职审查要么下放,纪衡现在比以前还忙了。”
贺远来的次数多了,不再像最初时候那么拘谨,现下跟在自己家里似的,一边嗑瓜子一边问:“医院里也搞这些?”
“有人的地方就免不了。”安昀肃也坐了下来。
“倒也是,邢大哥没事儿就好。”
“是啊,万幸。”
说来的确是万幸,若是当初没有邢纪文的好意提醒,说不定在科室开会的时候,邢纪衡这种就事论事的性子就会忍不住直言不讳,给自己招惹麻烦。
“苏老师……还好么?”两个人稍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安昀肃突然开口问了一句。先前他已经知道苏倾奕被调到工厂的事了,听到的那刻也吓了一跳,虽然见面次数不多,可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苏老师那样温和有礼的人竟也能被划了右.派。
贺远听见这个名字,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安昀肃一听这话便明白了,再怎么不甘愿,眼下这两人恐怕都已是形同陌路,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吐出“你们……”这两个字就顿住了。
“他一直躲着我……”贺远垂着脑袋,不自知地叹了口气,“真羡慕你跟邢大哥能每天在一块儿。”
安昀肃一时没接上话,这还是他头一回听见有人说羡慕自己的感情,可仔细想来,连他自己都觉得的确值得羡慕——不管他曾经经历过多少不堪,也不管他们之间这种不能外道的关系遇到过多少挫折,他们却始终未曾分开过,始终是肩并着肩,一起走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