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苏措坐同一班公车回家。
车上的乘客非常多,正是深秋,人人穿着厚重的大衣,将本就狭小的空间挤得水泄不通;应该寒冷的天气,因为人多,呼汗成雨,车厢里热得好像暑天。
我和苏措被挤人群进了过道,我拉着吊环,她扶着坐椅的后背。嘈杂喧闹的车厢,说话简直是奢侈的行为。苏措沉默不语盯着窗外,满脸若有所思。随着公车的轻微颠簸,她额前的刘海也舞蹈般轻盈的跳动。
从沈思录家楼下离开后,一路上她都没跟我说话,连眼角余光都吝于施舍。若不是我厚脸皮的一步不拉在的跟在她身边,估计她早就消失在我视线范围之外了。
我再次凝视她的侧脸。素面朝天,格外出挑的五官,这样挑剔的角度看过去都不显得平板。
就是这个时候,我察觉到了异样。苏措的另一侧是一个带着眼睛的中年男人,那种千篇一缕的长相。他本来不应该站在苏措身边,是从门口强行挤过来的。这么拥挤的车厢,肢体接触在难免,可此人透明镜片下的眼神明显不对,当人顿时想到形容猥琐四字;偏偏苏措还是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对身边的变故一无所知。
不由得怒从心生,当即伸手出去,挥最大的力气打掉那只在暗处蠢蠢欲动的手,再顺手揽上她的腰,往怀里一带。
回过神的苏措抬头看我的表情实在是精彩到难以言说,惊愕,意外,迷惑,且从她毫不挣扎的姿态来看,对我的行为并无反感。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她吃惊成这个样子。却无暇理她,抬头看着视线对面的中年男子,我清晰开口:“请文明乘车,管好自己的手。”
我说话的声音不小,附近的人都听得清楚。大家都朝后一退。那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势汹汹地问我:“你说什么?”
我感觉他肯定很想揍我一顿,但碍于我的身高优势和实在太过狭小的空间而作罢。
他指着我的鼻子,骂了我一句后,恶狠狠开口:“告诉你别乱说话。”
“我从来不乱说话,”我提高声音:“你还需要我再重复一次吗?”
周围有人哄笑起来,说着“这个高中生是肯定不会乱说的”转而把矛头对准了他。交谈声引来了售票员,那人发作不得,摔下一个狠毒的眼神后,半途悻悻下了车。
车内又恢复了平静。苏措拉拉我的袖子,低语:“放开我吧。”
这才如梦初醒,慌忙的松开手臂,明明刚刚一点紧张感都没有,现在却连额头都在流汗:“哦,哦,对不起。”
“不是。”
苏措轻微地摇摇头,然后不再言语。有一个瞬间,我看到从她唇角的某一点上,忽然就荡开了微微的笑意。
这一天发生了许多让我印象深刻的事情,以至时至今日,许多细节依然历历在目。
她在我之前下了车,我隔着玻璃凝视她的身影。她在站台之下仰起脸对我招手,动了动唇,我想她在说“明天见”。收回视线,看着手心,想起她在我怀里的温度和清香,蓦然红了脸。
两天后,苏措才第一次跟我谈及此事。放学回家的路上,她忽然说:“那天谢谢你了。”
反应过来她所指的事情化了一点时间。
苏措提醒我:“那天在公车上的事情。”
奇怪,大脑里回想起的第一件事情竟然还是手臂中那个身体的温度,没来由的尴尬,不敢再看她,貌似平静的回答:“不用谢,应该的。”
她笑出了声音。
“不过其实你没有必要说出来,万一他有刀,加上恼羞成怒就麻烦了。你怎么看都不是会打架的人啊。”
“有必要,车上不止你一个女孩,说出来大家都小心一点,”我摇摇头,“而且,我也不是不会打架,真的打起来我也未必会输。”
我听到苏措倒吸一口凉气。
“什么?”她说,“你会打架?”
那不是原意提起来的事情。但是是她问的,我无奈的苦笑一声回答:“初中的时候,我的性格比现在激烈一些,觉得世界黑白分明,性格尖锐,很看不惯一些同学拉帮结派打架斗殴的做法,得罪了那群人,惹了些麻烦,也遇到过在放学路上被人堵在小巷子的事情……然后,或多或少学了点打架的办法。”
苏措又是摇头又是点头:“想象不出来你会打架,但是你嫉恶如仇的性格,老实说把人都得罪光了也什么好奇怪的。偏偏还是初中生,什么都不懂又自以为什么都懂的时候,那种所谓的坏学生最恨的就是你这样的优等生了,好在没出什么大事。”
“那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不愿意说,连爸妈都不知道,”我说,“最后才知道,对于有些事情有些行为,妥协是一种无能和软弱,默认就是不负责任的纵容。如果人人都不站出来说话,那才是真的绝望。”
苏措微笑:“嗯,你现在比你那时候好得多了,最开始看我抄作业苦口婆心的还劝我,现在都进化到装看不见了。”
“因为我知道没用,”我正视她的眼睛,“要说初中三年还学到的另一件事情,就是世界上的人太多了,每个人又那么复杂,凭我一己之力影响甚至改变一个人太过艰难,例如你,如果我再一次劝你认真对待学习,不要抄袭作业欺骗老师,你会改吗?”
苏措似乎想了想才徐徐开口:“如果我说‘不’呢?”
意料之中的回答,心底依然感觉轻微的失落。
“这就是答案了,你还要我说什么?”我正视她,“说到底,现在的我暂时只能管好自己,古语说,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堂堂正正地做人,仅此而已。”
苏措出神的看着越来越暗的天空,没来由的叹口气:“对自己的要求严苛到了这种地步,我想世界上再也找不出跟你一样的人了。江为止,你总是让我觉得自己的存在很渺小。”
没想到她说了这句,我忙忙否认:“不是了,你自然有你的优点,这只是我个人的一些想法,你不用介怀。”
她微笑着点头。想起明天是周末,就问:“你周末有什么计划吗?”
“噢?大概去青少年宫吧。最近特别想下棋,一直找不到人,只好陪去陪小朋友们练习了,哎,人生真郁闷。”
那充满遗憾的语气让我也随之扼腕。和苏措心灵最接近的一次经历就发生在那个高且深的围棋教室里。很想再跟她下棋,做她手下的败军之将多少次都没有关系。想到这里,我迟疑着问:“如果你不嫌弃我级别太差,我可以陪你下棋,嗯,什么时候都可以。”
“好啊。”
苏措回应之快打了我一个搓手不及。
大脑尚在思考,她抓紧了书包带奔向了驶来的公车,还不忘回头对我喊:“这话是你说的,可不要忘记了。”
那瞬间我觉得她笑容明媚狡黠得像刚吃了鱼的猫。
落入彀中?
四个字跳入脑海。
偏偏心甘情愿。
只恨时间太短。
人生刚刚开了个头,甚至可以用来反刍的记忆都没有多少。
记忆,对我来说是证明我存在并且真实的渡过了一段岁月的标志;对现在苏措而言,却未必如此。记忆无论多么美好,都不可能成为永恒。
对她而言,重要的是活着的人们,例如那些爱着她的人,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我。
毫无疑问,在可用预见的未来,某一天,我终会被她忘记。
从我离开那天起,我对她而言,便已经升华为意义和精神的存在,不再是可以用来“爱”或者“被爱”的那个人。爱依附于人的存在,如果太长的时间里得不到回音,那份爱终就会变质,被人看作是妄想和偏执,在众人的质疑声中,连自己也渐渐迷失。
这么些年,也许只有我看得清楚。
苏措是怎么样被人们的想像扭曲了,说她傻的人,说她疯的人,说她有心理问题的人从来都只多不少;最可怕的是她自己也这样认为,在西北研究院,孤零零的夜晚,她一个人抱着膝盖失声痛哭,不停的问自己是不是真的累了。
她一个人喃喃自语:为止,如果我忘了你,你会不会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