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恕回到警车上,正在思考别的可能性,忽然看见不远处的小区2号门外有人正在吵架。
一个用三轮车送货的快递员被物管拦住,快递员吼道:“凭什么他们能进?”
“他们”指的是从机动车道通过的面包车。
物管说:“你是新来的吧?你们快递公司和我们里面的便利店没有合作关系,你不能进去。”
“那我这一车货怎么办?”快递员浑身是汗,年轻的脸上写满焦虑。
“放那儿。”物管往小区外的一排小店指去,“你们公司的快递统一放在那儿,看到了没?”
明恕脑中一闪,立即道:“走!”
查快递代收点时,他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代收快递的不止小区内的便利店,还有小区附近的蔬菜店、干洗店,甚至是卤菜店、药店。
对居民来说,小区内外的代收点只有一墙之隔,在哪里拿都一样,无非是多走几步路。
查完半条街,一家名为“桃桃乐”的水果店承认,店里有喻女士的快递。
店主找了半天,从狭窄仓库的角落翻出一个包装得严严实实的盒子,“喏,就是这个。”
明恕立即接过,从单子上的信息来看,快递是从北城区一个代寄点寄出的,寄件人的联系电话有些眼熟。
几秒后,明恕想起来了,这号码正是喻采心的手机号,而收件人号码是喻采心的另一个手机号。
“她一个月给我一百块钱,说是工作忙,每天回来都凌晨了,我的店已经关门,她拿不到快递,只能多存几天。”店主说:“她都给我钱了,我当然帮她收着呀。她在我这儿拿好几回快递了,都是这么个盒子,也不知道买的什么。这个都放半个多月了,她也没来拿。”
明恕将盒子交给方远航,“看这重量,如果里面装的的确是我们要找的东西,那应该是个微单。”
喻采心已经由问询室转移到了审讯室,雪亮的灯光下,她那双做过微整的眼睛睁得骇然,直盯着透明物证袋里的微单。
“我找到了最关键的证据。”明恕双手握着一叠照片,在桌上轻轻齐了齐,随后一张一张排列在桌上,“你无法狡辩了吧。”
那些照片的右下角,印着陈权汉与罗祥甫遇害前的具体时间,精确到分秒。他们的脸最初被自己的衣服所罩住,呈现在照片上的是老年男性裸露的、苍老的身躯。
即便看不见脸,他们的恐惧与绝望仿佛也穿过定格的画面,穿过流逝的时间,传递到刑警们面前。
时间递进,衣服被揭了下来,两张没有丝毫共同点的脸上是相似的神情。
他们在哭,在求饶,老泪纵横,想要逃离,却根本移动不了身体。
“相机上只有你一个人的指纹,相机带上有罗祥甫的血——应该是你清洗时没有注意到。”明恕面容肃然地看着喻采心,“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审讯室落入寂静,许久,喻采心发出颤抖的闷笑。
“对,是我杀了他们。”她那人工雕琢的面孔不知何时已经变得狰狞,像一张劣质的美女画皮,“我不仅杀了他们,还给他们拍了照!他们那么爱拍人的身体,我就帮他们拍个够!拍他们自己的身体,让他们看看自己有多丑陋!他们这样丑的人,凭什么评判我?”
明恕视线幽暗,在喻采心脸上已经看不出一丝保护孩童时的善良。
最难捉摸的是人,她能够因为陌生人的一句话而杀人,也能在众人退去时,站在凶手的面前,拿自己去换素不相识的小孩。
“他们难道不该死吗?”喻采心笑声刺耳,“有的人本就该死,我不过是为民除害。”
“你真会演戏。”明恕说:“是受了鲁昆的启发?”
喻采心摇头,“你什么都不懂。”
“如果我不懂,我怎么揣摩出你的心理?怎么找到你藏在水果店的相机?”明恕冷笑,“你不敢将相机放在你身边,又不舍得删除照片,你要一打开相机,就能欣赏罗、陈的绝望。你从你公司附近的各个代寄点寄出相机,它和普通快递一样放在水果店老板的仓库。因为你给了保存费,所以老板很上心,它绝不会丢失,当你想看照片的时候,你就像取快递一样将它拿走,没人知道你拿的是什么,甚至没有人会怀疑,毕竟取快递这种事,实在是太正常。你欣赏完毕,隔天再次将相机包好寄出,循环往复,你不会失去你的‘战利品’,你以为警方永远也找不到你的‘战利品’。”
喻采心光洁的脸颊阵阵抽搐。
“鲁昆的行为让你意识到,你可以给自己披上‘正义’的外衣。”明恕接着道:“所以你故意买了他发狂之前的书。我来猜一下,你接下来想说的一定是——是墓心蛊惑了我!我看过他的书才冲动犯罪!那天在书瀚咖啡馆,你不仅救了人,连思路也扩宽了。”
喻采心汗湿的双手贴在审讯桌上,滋出令人不悦的声响。
明恕又道:“你如果咬定是墓心蛊惑了你,那起码你应该做得更有诚意一点,一页一页看完他的书,而不是买来翻几下就放在书架上。”
喻采心没有动过面部骨骼,但此时,她的脸就像是被撕开一般,美丽荡然无存。
“我要向你强调的是,自始至终,犯罪的都是你。”明恕说:“不管你有没有受到墓心的蛊惑,你都必须为你犯下的罪行负责!”
几息的安静后,喻采心像是支撑不住一般,后背猛地撞向椅背。
闷响荡开,记录员一惊,险些站起去扶喻采心。
“我长得很丑吗?”喻采心忽然问。
审讯室外,方远航边看监控边说:“我就不明白了,她为什么一定要死磕自己的长相呢?她这张脸,不管是整容前还是整容后,都和‘丑’不沾边啊。如果她这都算丑,那更加普通的女孩儿都不活了?”
“她死磕的不是长相,是外界的评价。”话不算多的周愿叹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魔,她的心魔就是别人对她长相的评价。如果当初有人询问她是否愿意拍照,她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那是我最艰难的时候,团队丢失了几个大客户的单,曹巷又在公司里和我作对,想瓦解我辛辛苦苦打造起来的团队。我听见有人在私底下说,喻总不行了,老女人一个,吃不了猎头这碗饭了。”喻采心斜抬着头,双眼不知看向哪里,慢声道:“他们说我又老又土,靠厚重的粉底掩饰脸上的皱纹,靠名牌服饰掩饰发福的身体。公司里来了年轻的前台小妹,青春靓丽,还特别洋气。我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发生在我老家的事,我也总是被人指指点点,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我已经摆脱‘土’、‘丑’、‘肥’这样的评价,但在别人眼里,我还是土,还是丑,还是肥,甚至多了新的评价——老。”
喻采心沉闷地笑着,“我是个老女人了。我去华韵中心散步,没有一个镜头对准我。即便我故意在那些摄影师面前走动,他们也只是看我一眼,然后去追逐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你明白那种心情吗?”
明恕浅蹙着双眉。
“我就像被命运给遗弃了。他们只看得见那些光鲜美丽的人,不管我穿上多么昂贵的衣服,化上多么精致的妆容,他们都看不到我。”喻采心声音发紧,激动起来,“他们偶尔看到我,然后用眼神告诉我——你真难看,你没资格被我拍下来。陈权汉,他当着我的面说我难看。罗祥甫,他宁愿去追逐不愿意被他拍的女人,也不停下来拍我。那天我和他追逐的女人,穿着非常相似的衣物。他故意羞辱我!”
方远航摇头,“喻采心是有妄想症吧,这怎么会是故意羞辱?罗祥甫可能根本没有注意到她。”
周愿说:“不被注意到,在她的逻辑里,其实等同于羞辱。”
“我不想让羞辱过我的人继续活着,所以他们都得死。”喻采心再次看向明恕,微笑,“我只是去整形医院稍微调整了一下五官,他们就集体发了疯,都想给我拍照,你说好笑不好笑?”
明恕说:“你去过陈权汉居住的地方。”
“当然!”喻采心眼中突然有了神采,“他已经在华韵中心追逐我好几次了,我都没有答应让他拍。我假装‘路过’普欧新街,送给他一瓶加了料的酒,告诉他,想拍我可以,晚上11点在科普游乐场的小树林等我。那个糟老头子,果然按我所说的做了。他喝得醉醺醺的,我一用迷药捂住他的鼻子,他就不再是我的对手。”
明恕说:“7月2日,你用同样的办法杀害了罗祥甫。”
喻采心沉思了一会儿,“罗祥甫很奇怪,他一定要拍我穿职业装的样子,还说什么可以帮到那些边远地区的人。他说我身上有真正职业女性的气场,和那些穿漂亮长裙的女人不一样,我的照片更容易改变谁谁的想法。这可就怪了,我没做微整之前也是职业女性,也时常穿职业装,他怎么就没能发现我的美呢?说到底,不过都是卑鄙的借口。”
“你答应罗祥甫穿职业装让他拍照,给他加了料的酒,命令他深夜在游乐场等你。”明恕叹息,“当你杀害他们时,你感觉不到恐惧吗?”
“我为什么要恐惧?”喻采心说:“我时常觉得,我才是被杀死的,在我还是个少女时,我就已经被很多人杀死了。你们来寻找过我的尸体吗?你们为我伸过冤吗?你们所有人都只是笑嘻嘻地看着,将我的痛苦当做谈资,从来没有人关心过我——我的父母,我的同学,我的前男友……”
喻采心眼角滑下一行泪。她下低头,抬手抹去。
“你不如去问一问,当他们杀死我时,他们感到恐惧吗?”
第二卷 无休
第41章 无休(01)
近年来演出市场火爆,冬邺演艺集团赚得盆满钵满,遂在南城区风景优美的江边盖了栋新办公楼。
今年开春后,员工们开始分部门搬家。小半年过去,那位于老文化区,已经旧得不能看的老办公楼被彻底遗弃。
最后搬离的是民族乐器部。
六月的一天,沙春提着行李从老办公楼里出来,登上接员工去新楼的大巴前,回头看了看这自己工作了接近十年的地方。
她对这里有感情。
天很阴沉,黑云压在屋顶,是快要下雨的征兆。
黑云下方,“冬邺演艺集团”六个残破的大字正在被建筑工人拆下。
这栋楼屹立在此已有三十多年,翻新过几次,从没有电梯到加装电梯,从只有电风扇到空调覆盖。它见证了冬邺演艺集团几次大起大落,也见证了沙春从一个学生妹成长为社会人。
现在,它被卖掉了。
它的新主人买它,仅仅是因为它的地段太好——老文化区附近是冬邺市旅游的集散地,有很多历史悠久的建筑,它即将被改装成一栋廉价酒店,迎接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
黑云中闪过一道闪电,惨白色的,接着是雷声滚滚。
沙春条件反射地缩了下肩膀,眼中有些黯然。
也许感性的人都这样。
大巴的窗户不能开,她的同事跑到车门边对他喊:“马上下雨了,别耽误大家时间!”
沙春这才注意到,全车人都在等自己。
她尴尬地跑上车,接连说了好几句“不好意思”。
车发动时,她听见坐在她后面的男同事不满道:“大家都想搬去新楼,就她作妖。他妈的,我听任姐说,我们部门本来安排上个月搬,就是她打了个报告,说六月初有演出,搬家会耽误集体排练的时间,这才延迟到现在。她有病吧?搬这一趟能耽误多少时间?她自己没悟性,资质差,需要没日没夜地练,凭什么拖着我们一同倒霉?这楼又破又烂,上下班堵得要死,车位也少,老子每天得把车停在一公里以外!多在这儿熬了整整一个月,妈的想着就来气!”
一旁的女同事低声说:“算了算了,她在前面呢,小心听到。”
“听到怎么了?听到才好!”男同事越说声音越大,“艺术这碗饭没有天赋端不起来,有些人仗着自己勤奋努力,就在领导那儿多嘴,以前能让咱们全部门陪她待在这破楼里,现在又能让咱们一车人等她看‘风景’。那以后呢,还得等她干什么?我看她别叫沙春了,去改个名字,叫沙小公主!”
车上没有坐满,沙春一个人坐在双排座上,被男同事说得低下头,双手紧紧拽住了裙子。
大巴在雨幕中穿行,透过车窗往外看,只看得见白茫茫一片。
男同事喋喋不休,“看吧,下这么大的雨,桥上肯定堵车。要不是这女的犯病在下面待着不上来,拖拖拉拉,我们至于现在还没开出老文化区?出事儿都他妈赖她!”
“你少说几句!”女同事听不下去了,“下个雨而已,能出什么事儿?你少乌鸦嘴!”
更后一排的中年同事却附和男同事,“我也烦她老是打努力牌、勤奋牌。这算什么优点啊?一首曲子她练不好,当然得加班练。这有什么好骄傲的?咱们做民乐,天赋比勤奋重要多了。勤奋不是长处哈,是耻辱……”
沙春眼眶泛红,额发挡住了她的眉眼。大巴被堵在桥上时,她听着周围的议论,抬手抹了抹眼角。
在新楼里,民族乐器部分到了一整层楼,其中只有一半办公室面江。
沙春主攻古筝,分到了背江的练功房。她没说什么,只要没有外出表演的任务,就像以前一样第一个来上班,最后一个离开。
冬邺演艺集团不是大众认知里的娱乐公司,早前是政府单位,后来转型成了股份集团,事实上仍享有政府资源,垄断着冬邺市诸如话剧、演唱会、音乐会等演出活动的代理和宣传,油水非常丰厚。
集团内大部分职位是不对外招聘的,员工几乎都有“关系”。
对没有太大志向的人来说,在冬邺演艺集团工作等于端上了金饭碗——工作清闲,工资高,出差就是吃喝玩乐,全年免费看明星演唱会。
像沙春这样勤勤恳恳的人,在集团里算异类。
八月,民乐部接到了新的演出安排,一群人在演出厅排练到临近下班,效果仍然不理想。
以前遇到这种情况,沙春会建议加班。但今天,她什么都没说,收好自己的古筝,跟身边的同事说了声“辛苦了”,就快步离开演出厅。
那位曾经在大巴上骂过她的男同事惊讶道:“她就这么走了?她不加班了?”
“我听说沙春在外面的培训机构接了活儿,现在要赶去上课呢!”同主攻古筝的女同事说。
大伙儿都围了上来,一边收拾乐器一边闲聊。
“什么机构?咱们到手的工资不低吧,她为什么还要接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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