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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归
    从沈宅出来,小厮早已牵着马侯在门口,一见谢琻便问道:“大人,回户部去么?”
    谢琻心中还盘算着要给沈宅添置的东西,随口“嗯”了声翻身上马,谁知却听小厮又提醒道:“大人,您忘了么?今日是魏国公世子邀您去南郊题石的日子,早些儿的时候世子家就来催过好几次了,您看还去吗?”
    谢琻一怔,随即想起了这事。
    前段时间魏国公世子不知从哪儿得了一批上等的太湖石,其形鬼斧神工,有的状若“精卫填海”亦有神似“灵猴捞月”;其色异彩纷呈,纹美质佳,灵秀飘逸。得见之人,无不赞叹。
    魏国公世子本人性格粗放豪迈,本身并不怎么喜欢这些文雅事物。怎奈年前他娶了位世子妃,是京城有名的世家才女,从小最爱吟风赏月、弄石侍花。魏国公世子为了讨妻子欢心,那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奇花异草、珍禽猛兽、古董文玩要什么给什么,哪怕是摘不下来的月亮都得寻法子拓下个影儿。
    听闻妻子喜观奇石,世子专门从苏南西同千里迢迢运了这批奇石来京,专门在南郊布置成了一片石林,又挑了今天这个日子请京城有名有姓的才子们一同前往观石题石。
    谢琻本来无意凑这热闹,但转念又想到沈梒归京在即,南郊的那片石林是他必经之路。若是在他打马而过的路上,抬眼便能看到自己在石壁上留下的字迹和所题的诗,那该多好啊。
    想到此时,谢琻的嘴角不禁弯起了一个浅浅的笑。打定主意,他一拨马头便向着南郊的方向而去。
    魏国公世子人脉广、影响大,谢琻这边刚刚出了南城门,便见宽阔的官道上挤满了车辆和小厮,看样子里面坐的全都是要去观石的世家公子和小姐们。谢琻催马而行,越过一片车鸾帷幕、马铃香风,远远地便看到了那片石林。
    世子这地方寻得极好。自多年之前谢琻的《南山觅梅林记》出世之后,南郊变成了文人墨客踏青郊游的圣地。而如今的这片石林,便坐落于南山林之下,举目便可眺望山林苍翠掩映,奇石与古木交错,人工与自然融合得浑然天成。
    自门前下马,早有世子府里的人前来迎接。谢琻跟着引路的小厮一路往里走,举目细观,果然心下暗惊。
    曾有古人云,“错落复崔嵬,苍然玉一堆。峰骈仙掌出,罅坼剑门开”(白居易,《奉和思黯相公以李苏州所寄太湖石奇状绝伦》)。足见奇石瑰丽万千,行走其中仿若置身世外之地,如临神仙臻境,比最奇幻的梦境还要惊艳几分。
    石林深处,有一假山,其形仿若嫦娥飞天,曼妙修长;山上托举出了一个小台,状似嫦娥伸手触及明月。那小台搭了一四角之亭,亭周雪色的轻纱帷幔随风轻舞,远看真如同是月宫仙境一般。
    此般盛景,连谢琻看着都不禁笑了声:“真是好去处。”
    “回大人,此处名为 ‘碧海青天’,是整个石林的最高处,亦是观景的所在。”一旁的世子家小厮笑道,“世子已在上面等您多时,您请。”
    拾阶而上,来到台中,果见四角之亭内坐着几个人。魏国公世子居于左侧,正与几位华服世家公子饮酒谈笑;右侧立着一面屏风,里面想必坐着的是女眷。
    “谢老弟!”一见谢琻,魏国公世子立刻击掌大笑,起身迎了过来,“许久不见了,难得你能抽出空来啊!”
    世子这帮人得家族封荫,整日里就知寻欢作乐、调鹰斗犬。谢琻以前还和他们一同聚一聚,但自从沈梒离京之后,他便再甚少出来,算起来的确是与世子他们很久没见了。
    在座的其他人也纷纷起身与他见礼,其中一人笑道:“谢大人一来,今日这还有什么比头?定然是大人独占鳌头。”
    魏国公世子拉着谢琻过来,指着案上的一摞纸张笑道:“今日来的都是有学问的才子。我让下人们在石林各处备了纸笔,随大家随意提诗。写就的诗句都会呈上来有我们过目,写得好的过几日我便会着石匠来,将诗句拓在石面上。”
    谢琻举目,果见石林各处都可见人影穿梭往来不息,又有小厮捧着笔墨纸砚匆忙奔走,一打打的诗句不停地往这“碧海青天”上递。
    此时,却听一道宛转的女声幽幽叹了口气,自右侧的屏风后传来:“只可惜,递上来的诗文不是鄙言累句,便是聱牙诘曲。能入目的,石不足一。”
    魏国公世子忙道:“夫人莫急,这不是谢大人来了吗?他的才学你是知道的,今日定能得佳句。”
    谁知谢琻却摆了摆手,笑道:“世子过誉了。今日这么多位才子在场,让之不敢贸然献丑。”
    魏国公世子一愣,刚想再劝,却忽听那边的世子妃叹了口气低声道:“当年的 ‘汀兰琅玉’,如今琅玉遗世,汀兰归山,真是令人叹惋。”
    四角亭里的气氛顿时一僵,众人皆有些尴尬起来,纷纷偷眼打量着谢琻。魏国公世子也有些窘,悄悄靠近谢琻,低声道:“内子没有恶意,谢兄弟你别介意……她平日里最喜欢看沈大人的诗文,也极爱你的才学,如今——如今可能是有感而发吧。”
    谢琻面色平静,浅笑着摆了摆手,随即转身,向帷幕后的女子身影微微欠身行了一礼,“能得夫人赏识,让之与良青之幸也。”
    见他没有计较,魏国公世子连忙张罗着让他入席,又引他一同来看那些收上来诗句。谢琻翻了翻,的确是良莠不齐。今天闻名而来的人不少,这些诗句大多是没什么名气的游人信手而写。
    他本意是想到这写首诗,再让人拓在石壁上,好让沈梒归京时第一时间便能看到他的踪迹。但此时一看这人挤人的喧闹阵仗,又觉得沈梒回京未必会愿意凑这个热闹,顿时心里写诗的兴致又淡了下去。
    谢琻这边意兴阑珊地翻着纸,那边小厮又捧上来了一摞新写就的诗文。魏国公世子接过,分给众人传阅,大家纷纷议论品评着:
    “ ‘洞庭山下湖波碧,波中万古生幽石。铁索千寻取得来,奇形怪状谁能识’……这几句怎么样?”
    “有些平白了,还有下文吗?”
    “这首如何!…… ‘借君片石意何如,置向庭中慰索居。每就玉山倾一酌,兴来如对醉尚书’。”
    “这首妙啊!借石讼友,甚佳甚佳。”
    正在众人讨论得热火朝天之时,却忽听屏风后的世子妃轻轻“咦”了一声。
    “诸君请听妾身此处这首。
    ‘在世为尤物,如人负逸才。渡江一苇载,入洛五丁推。
    出处虽无意,升沉亦有媒。拔从水府底,置向相庭隈。
    对称吟诗句,看宜把酒杯。终随金砺用,不学玉山颓。
    疏傅心偏爱,园公眼屡回。共嗟无此分,虚管太湖来。’ ”
    四角亭中众人听着,眼神都渐渐亮了起来。有人喃喃着那句“终随金砺用,不学玉山颓”,摇头晃脑,竟是十分陶醉。而无人注意,此时坐在一旁的谢琻却蓦地坐直了身子,眼睛慢慢瞪大。
    “好诗啊……”“精妙干练,无一累词缀句。”“意境超然,气度非凡啊。”
    “而且……”屏风后的世子妃展卷,细细地道,“此人笔墨亦非凡品,好俊的一笔颜体。”
    ……颜体。
    谢琻只觉整个人脑子“嗡”得一下,猛地起身,大步冲向了屏风之后。在众人的惊诧和女眷的娇呼声中,他抢身而入,一把夺过了世子妃手中的那张纸。
    轻飘飘的纸张此时在他手中却仿佛有千钧之重。谢琻颤抖着手,五指控制不住地捏紧了边角,一颗心如同巨石滚落山崖,横冲直闯。
    入目的,果是一笔端美秀颐的颜体,字字丰韵,丽而不媚,骨力遒劲。诗文本已甚佳,而这笔字更是添色不少。不夸张地说,能有如此书法功底者,本朝不超十人。
    都说字若其人。此时光看着这笔字,便不难想象写字的人是如何的风姿出众。
    仿若万丈悬崖跌落柔软云端,谢琻浑身一松,眼前一花,一个踉跄差点儿撞倒身旁的屏风。他只觉得喉头堵塞,极致的情绪在身体内疯狂奔涌,几乎下一刻便要失控。
    “谢让之!”此时魏国公世子大怒着也冲了过来,一把拉住了他,“你发什么疯?!”
    谢琻缓缓转过了头,盯着他:“……写诗的人呢。”
    “我问你发生么疯!”见谢琻唐突了自己夫人,魏国公世子也顾不上客套了,怒道,“难道是魔怔了么你——”
    然而他却又猛地顿住了话头。因为他看到了谢琻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不住颤抖,眼白赤红,疯狂的情绪飞速闪过,近乎如一头仓惶的野兽一般。
    魏国公世子呆住了,一时间竟有些瑟缩:“你……”
    谢琻一把抛下他,转头喝问方才递诗上来的小厮:“写诗的人是谁?他在哪儿!”
    那小厮被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是个青衣的年轻公子。他在、在西面,那个方向……”
    谢琻再不理周遭众人各异的神态眼色,飞身冲下了台子,急速往外奔去。
    ……良青。
    良青,是你吗?
    定然是你,我认识你的那笔字,那也是你才能写出的诗句。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我要去找你,快一点,我马上就能见到你了!
    他的一颗心跳得几乎失去了节奏,跳得他两眼混黑,浑身颤抖,胸口闷痛得喘不上气来。他不知该如何缓解,只能拼命向前奔去。仿若在沙漠中跋涉了千里的旅人,干涸至极,唯有找到那汪甘泉方能一解痛苦。
    两年了,你终于回来了……你知道我在这里吗,就在你近在咫尺的地方吗?
    他如一头疯魔了似得野兽,一路狂奔着冲向小厮所指的那个方向。路上见人便问,“有没有看到个青衣公子?”“有没有见到个长得俊秀、写诗很好的公子?”
    可这来石林的人,穿青衣的多了去了,大家又都是萍水相逢,谁能知道谁写诗好写诗不好?再加上众人见他神态仓皇举止疯狂,都吓得不轻,纷纷摇头说没有见到。
    谢琻连问数十人,一路奔到了石林的入口处,却还是一无所得。他举目望去,入眼皆是熙攘人群,入目全是陌生面孔,全不见他心心念念所思之人。
    狂喜之后的绝望如灭顶浪潮。他控制不住地闭上眼睛,一手撑住嶙峋的石壁,颤抖着深吸口气,只觉那口气进入胸口如同刀刮血肉,让他痛的不禁弯下了腰来。
    良青……你真的在这里吗。
    我思你如狂,我……我好想你。
    ————
    与此同时,在石林入口西侧的一处隐蔽石岩下。
    身后传来了阵阵惊呼和吵闹之声,让几位携伴同游的公子们纷纷回过了头,向后看去。可这石林中路径婉转通幽,纵然只有几步之遥,他们也只能听到声响,不知另一边发生了什么。
    其中一位蓝衣华服青年不满道:“此处乃文雅所在。也不知何人大声喧哗,真是有失风度。”
    另外几人不禁纷纷赞同。
    “诸君,不如我们往深处去吧。”蓝衣青年提议道,“此处人多,实在太过吵闹了。”
    另外几人都颔首称好,却唯有一青衣公子落后了几步,抬头看了看天色。
    这几人中,唯有他带着幕笠,长长飘逸的白纱垂在胸前,看不清他的样貌。然而虽不见其容,却可见他身姿挺拔秀颐,背若远山,腰如浮云,双腿修直似竹,一身普普通通的青衣穿在他的身上却着实风姿出众。
    此时,只听他开口,用清越低柔的声音道:“各位去吧。今日天色不早,恐家人担忧,在下要先行一步了。”
    众人一愣,都是面露不舍。他们与这青衣公子都不认识,但乍见倾心,都觉得这人虽不显山不露水,却举手投足都透露着一股高华风流之感,定非凡人,都有心结交。
    “公子这便去了?”那蓝衣青年率先行礼笑道,“却还不知公子大名?何处高就?”
    幕笠后,青衣人似垂头笑了笑。
    “公子客气了……我乃无名之辈,亦不过是一久游离家的落拓归客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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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大人:大名说出来吓你一跳。
    所以这一章,勉强算是……重逢?(狗头)
    本文所引诗句:《太湖石歌》,吴融;《杨六尚书留太湖石在洛下借置庭中因对举杯寄赠绝句》,白居易;《奉和思黯相公以李苏州所寄太湖石奇状绝伦…呈梦得》,白居易。
    另外再多啰嗦一句哈,这几首写太湖石的诗都很精妙,文中品评诗句的内容是剧情需要,不代表我个人意见,我也没资格评价大诗人们写得如何……so,顶锅盖保命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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