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行程是临时决定,订完机票后为防沈昌民电话已经关机, 而陶恂现在应该在陶家陪着新生的小侄女和老爷子等待着跨年。
“想来就来了,”说的满不在乎,似乎当真只是随意而为,却越发让人觉得是在欲盖弥彰。
然后果然听见他又淡淡添了一句:“上次你出国没去送你, 这一次正好陪着你一起。”
他在外面乱窜的时间太久,被挤的东倒西歪, 伞也不知道掉到了哪儿去了, 这时候说话口中甚至还能看见一丝白雾, 只能看见青年精致的眉眼, 拢着一丝隐约的落寞和讥讽。
——却哪里是他没去送他,是沈琛一句话没说把他扔下,骗着他许下一个空头支票一个光明虚幻的未来,然后消失的干干净净。
沈琛眸子微深,难得沉默。
气氛瞬间尴尬,沉默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沈琛的眼极深极锐,像是一滩深不见底的湖水,里面几乎有薄冰聚起。
许久,陶恂败下阵来,避开了他的视线,耸了耸肩:“刚和老爷子吃了团圆饭,他们去逗小丫头了,我这不是失宠了嘛,没人关注就偷偷溜出来了呗。”
说的轻描淡写,指不定偷溜出来的时候有没被气急败坏着威胁着打断腿。
但这个时候沈琛也不想拆穿他的谎话,总还得给陶少爷点面子让他不至于跳脚。
陶恂见沈琛没反应心才放下来一点,他刚刚那句听起来太像是埋怨了,然而他其实根本没有资格埋怨什么。
他的一腔心思也不过是自己知道,沈琛没有喜欢男人的意思,从小到大都是如此,他没法开口,也没那个资格对他的选择做出什么异议。
——还好他话题转移的快,没跟从前一样呛。
脚踝处的湿冷让他不自觉动了动,两条长腿微微伸开,踩过积雪的裤脚已经湿透,向来干净的皮鞋边缘还有些雪水未曾干涸的水渍,刚好露出一截纤细的脚踝 ,沈琛微微皱眉,半响抬起头扫了往身边扫一眼。
很显然,陶小少爷明显不是个懂得出门带行李的人,跟他一样就带了一个人就跑出来了。
陶恂以为沈琛是看不惯他的仪态,略微把腿往回收了收,这才开口:“琛哥准备去哪儿?”
沈琛挑眉,沉默了一下,为这难得明知故问的问题失声片刻:“买票的时候就没看地点?不然陶少还想半路跳伞?”
陶恂一下子卡壳了,怎么忘了这茬,然后才后知后觉的记起来虽然已经跑上飞机,但他确实没有注意到是前往哪里的,他正想摸鼻子就感觉到额头有什么靠近,湿哒哒的额发被手指拨开,透过湿巾能隐隐感觉到掌心的温度。
“回家。”
他听见身边的人这样说道。
语气是波澜不惊的,但他隐约听见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细微波动,放松且慵懒。
陶恂不由一怔,却明智的选择了沉默,有些事琛哥不愿意说他也就不问,自己陪在他身边也就是了。
沈琛略略给他擦了擦湿透的额头,陶少爷就已经开始得寸进尺的把头往前凑了,沈琛瞥了他的小动作一眼,把剩下的湿巾推到他手边:“自己擦。”
声音慵懒而随意,倒并没什么不悦的成分。
陶少爷啧了一声,还是自己接了过来,不顾形象的低头规整裤脚的时候一只手落在他微湿的发上,默了默,揉了一下,声音带着夜色里隐约的温和。
“陶恂,新年快乐。”
沈琛揉完狗头就闭上了眼,紧赶慢赶赶完工作,又挤的差点成了饼,这会儿铁人也该休息了——不知为什么看见陶恂那刻起就觉得有些困倦,大约是知道身边有人在,不必时时刻刻绷着精神。
陶恂沉默了一会儿不自觉放轻呼吸,擦干了水渍才直起身来,身边的人呼吸均匀而清浅,微阖的眼下满是疲惫的阴影,青年静默片刻后才小心翼翼的靠在了他的身边,与肩膀仅一寸之隔。
距离上一次听见这句新年祝福已有五年之久,他性格懒散,过年不耐烦跟着长辈们去见那些所谓叔叔伯伯 ,大多数还是在外面跟群二代混,唯有每年礼节性的去沈家的时候最积极,新年,一年之终一年之始,他以为这个人总不该那样无情的。
后来才发觉自己确实想的有点多,第一年说是学业,第二年说是工作,第三年则是事业,总而言之就是再未踏足故土一步,连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是一片空白。
今年过年听许魏说他买了机票准备走的时候,他一颗心几乎是卡在了嗓子眼。
五年前他未曾来得及,至少现在来得及。
——幸好来得及。
——
飞机在凌晨四点到达机场,两位连个包都没提的公子哥站在兴义机场吹着冷风,在新年第一天的凌晨思考人生。
兴义比之首都还是暖和不少,这个季节也在下雪,只是没有首都那样纷纷扬扬,只是落着零星雪花,凌晨四点周围一片漆黑,机场外都是等待着家人团聚的车辆,这个城市对于他们两个都算得上陌生,或者说,无亲无故,根本不会有人赶来接他们 。
沈琛性格里面雷厉风行的成分不少,但也会计划稳妥,这次却因为新年的气氛没想过那么多,到了地方自己都忍不住嘴角抽搐。
两人无言对视一眼,立刻就明白了现在这 尴尬的处境。
最后还是陶恂哆哆嗦嗦的打了电话给许魏。
许四公子刚刚守完岁才睡下就被吵醒,在电话里操着一口脏话问候了陶少爷祖宗十八代,终于清醒少许,然后幸灾乐祸的同时觉得陶公子是不是又病了,不然干嘛新年发疯?
“大冬天的你不出去跑心里不舒服是不是?沈少以前在国外你过年不着家的跑就算了——人今年不是回来了吗?你去兴义干嘛?什么破地方,听都没听说过。”
陶恂没听他说完,稍稍挪开两步不让沈琛听见,一边冷的瑟瑟发抖一边骂:“别扯这些有的没的,大半夜的,琛哥还在旁边了,你赶紧给我找个人过来。”
“有病啊?大过年的谁特么没事半夜去机场接你,沈琛是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脑子喂狗了都。”
一听见沈琛大概就猜到这恐怕不是陶恂发疯,而是另一位发疯,陶恂跟着跑了。
骂完还是咬咬牙任劳任怨的去做了狗,开始半夜骚扰熟人,终于在半个小时得罪满世界后,找到了公司副经理的侄子的弟弟的朋友开车去接到了两位贵客。
来人是个中年人,姓黄,长的胖胖墩墩 ,笑起来很和善,有点像是弥勒佛,脾气应该不错,大半夜被吵醒也没见什么不高兴,接到人的时候还问了一句:“没冻着吧?这路上有积雪,我也不敢开太快,来的有点晚了。”
两个人缩在车里好歹暖和了一点,陶恂困的眼睛都有点睁不开,司机的一口普通话明显带着当地方言的味道,陶恂第一次听见一脸懵,然后就听见向来一口标准普通话的沈琛接了话。
“还好,大半夜的麻烦了。”
他的语气客气且谦逊,对待外人他一向是极有教养的,但跟他平时的语气却是不一样的,带着些微的方言。
“当地人啊!”司机一下子就笑了,“这时候是回来过年吧?怎么也没人过来接机?”
按道理说坐得起飞机的人家里应当是有车才对,这时候回来大概是忙碌的很。
陶恂竖起耳朵来,眼神不动声色的往沈琛那边移了移。
“家里隔的远,来不方便。”
许久之后他听见身边的人如是说。
虽然明显是敷衍,但也并未否认。
陶恂那一点睡意瞬间清醒了,沈琛是十岁左右被带回沈家的,刘思丽捏着鼻子认下了这个儿子,甚至为了沈昌民的仕途着想一直对外宣传是她亲生的儿子,但谁都知道这个孩子绝不可能是婚生子。
沈琛来的时候是个冬天,他一直记得那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那个被带来的少年有一双森冷却足够动人的眼睛,看着任何人的时候都带着似乎都带着莫名的冷漠,眼里随时像是有雪落下。
——孤僻而难以接近。
在那之前,他对沈琛的过去一无所知,也对他的母亲一无所知,但至少这一次他跟在琛哥身边,琛哥没有拒绝。
到酒店的时候已经凌晨五点,新年第一天凌晨的城市还是安静的,没有首都的彻夜不停的喧嚣,匆匆忙忙的找到酒店住下时已经凌晨六点,冬天夜色漫长仿佛没有尽头。
陶恂的房间在沈琛的旁边,睡前顶着黑眼圈还是担心沈琛的洁癖发作嫌弃不嫌弃这酒店,如果不行再去骚扰一下陶家在这地的分公司。
沈琛看着眼睛都快睁不开的人半响,最后揉了揉他乱七八糟的头发:“行了,没事,早点去睡。”
他不知道陶恂赶了多久才赶上他,但总之是不可能好好睡过一觉的,他能熬不代表别人也能,至于受不了——
其实受不受得了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也是睡不着的,窗外夜色朦胧,青年看着这个在记忆里已经逐渐模糊的城市在夜色中缓慢的开始显露轮廓。
算起来他差不多有几十年未曾回来过,自从母亲去世他被接回沈家,后来的十几年都再不曾踏足过这里,这是他心头的刺,也是沈昌民心里过不去的坎。
上辈子死之前他其实还是想回来看看的,但那时已经没了那个机会,公司的事一团糟,他经手过的那些不干不净的生意也都都查了出来,虽然有人脉保着暂时没进去,但也被限制着不能离开首都。
所以他一直到最后死,都没回来看他母亲一眼,这大概是他心里最为遗憾的一件事。
——
陶恂一觉睡醒已经是大年初一的下午,沈琛联系好车辆简单吃了午饭后就坐上了车。
兴义多山,山路崎岖陡峭,路途也不短,大过年的能找到车就不错了,也没什么挑选的余地,一辆老旧的出租车上颠下簸,把开了三四年赛车的人都差点甩吐了。
最难受的时候靠着车窗几乎奄奄一息,拐弯的时候险些没撑住一下子就往前面车座上撞了过去,要撞上去的时候身边及时伸出一只手垫在了他脑后。
司机习以为常,速度丝毫未曾减慢。
陶恂一惊,本来已经蔫了的精神勉强提起来一缕:“没撞着吧?”
他撞头就是撞在座椅上,沈琛拿手给他挡着却是被他撞在座椅上——沈琛的胳膊四年前骨折过一次,后来陶恂几乎心心念念了半辈子。
——怕他旧伤复发,以及仇视害他骨折的沈丛。
“哪儿那么娇贵?”沈琛靠在位置上,他不晕车,但这样的颠簸下来也绝对算不上舒服,“好好坐稳。”
接下来陡弯的时候陶恂又被坑了几次,沈琛懒得收回手干脆就放在了后面,过了一会儿,手臂上不时能感受到一丝重量,但也就一瞬间,马上就直起身来。
鉴于这个一瞬间并不长,沈琛也就没说什么,只当是意外 。
——所以他不会知道从旁人的目光看来这个姿势有多么亲密,就好像是他展臂揽住身边的青年,以保护的姿态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到达的时候陶恂下车的时候还有点念念不舍,给钱的时候还不忘对着不太干净的车窗玻璃理了理头发,顺便正了正领带——琛哥回来看母亲,那什么,这不是间接的过来见岳母吗?
哪怕这个生母不被沈家承认,可能就是沈昌民曾经在外面的一个情人,毕竟也是琛哥的母亲不是?总还得留下点好印象。
——来的太着急什么都没买,如果有时间是不是该去买点东西,这个年纪应该都喜欢金银玉器,镯子耳环或者和他母亲一样喜欢进口鲜花?
他跟在沈琛身后,正胡思乱想着自己该怎么自我介绍的时候沈琛停了下来,停在山里一处墓园,在山下买了一束康乃馨。
他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前面拾级而上的青年,心里陡然紧绷了一下,似乎是前所未有的疼痛。
——这是过年啊,沈家没有他的位置,他在除夕那天一个人工作了一天,然后在深夜买飞机票回去,所有人都有人期盼和祝福,而沈琛如果不是他突然赶过来,恐怕得一个人在机场枯坐一夜。
他一直知道他在沈家尴尬的地位,本来以为这回是自己出来独立有了事业,可以回来跟母亲团聚,结果发现所谓回家其实不过是来看一座坟墓。
——
沈家家大业大,大年初一登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然而这一整天沈昌民的脸色都算不上好看。
——他的儿子回了兴义,那个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也是埋葬那个人的地方。
不是没有人后起之秀沈琛没有回沈家过年感兴趣,但往往一开口就被刘思丽打断,于是也只能暗地里猜测。
沈丛刚刚亏了几千万,手里拿了一块烂地不说,在圈子里的名声也都砸了个干净——他拐着林家做事,结果出事自己跑到外省装了几个月孙子,林朝却直接被撵出了国。
哪怕都是纨绔也不都是傻子,知道什么样的人能巴结,什么样的人连巴结都是浪费时间,没能力出事还跑的比兔子还快的朋友,不交也罢。
林少爷八面玲珑,圈子里跟他关系好的不在少数,除了坑了陶恂外也没什么劣迹,所以出事后对沈丛心生恶感的人也不少。
这就导致沈二少想结交朋友出去玩都没人鸟他,在京城圈子里万人嫌的厉害。
出来没人理,沈丛就只能在家呆着,没事就给自家外公打打电话联络感情,顺便给沈昌民端茶倒水努力装的听话一点。
推开门的时候发现自己父亲正在摩挲一张照片,眼神说不出的复杂,像是怀念内疚也好像是痛恨。
他的父亲性子比他和沈琛更为冷淡,长期的身居高位让他看起来永远波澜不惊,这样外露的情绪好像从未见过,他没忍住好奇凑过去看了一眼。
平时沈昌民脾气一直都很好,所以他未曾料到他会突然发怒,滚烫的茶水泼在手背上的时候他看见了照片的一角。
那是一张老照片 ,里面是一家三口的模样,笑的恬静典雅的女人和意气风发的男人,身边的男孩有一张肖似其父的眼睛,只是那时候还没染上那样浓重的冷漠和锐利,只是露出些微矜持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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