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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罗方道:“我原是想跟着的,但当时我们就一辆卡车,装着药,我知道这药是最要紧的,也不敢冒险开车跟着,荒郊野外的,实在找不到别的车,没跟上。”
    药是最要紧的,这句话没错,伍世青也没有怪罗方,倒是给了罗方一百块,当是奖赏。
    伍世青嘱咐罗方辛苦亲自在库房看守两天,等两天后,再通知他将药运到何处。随后刘启洋那边清点完药品的品种数量,三人又原路返回了卷烟厂,换了车,伍世青回了家,此时已是下午三点,厨房听闻他午饭未用,便问要不要用饭,伍世青想着不多时接了怀瑾放学回来便要用晚饭,若是此时用了饭,过会儿晚饭怕是吃不下,便让厨房给他准备些面包咖啡,算是下午茶,少许的填了填肚子。
    用过下午茶,少许休息,伍世青便上车前去学校接怀瑾放学。
    放学时分的校园门口熙熙攘攘,年轻学子的笑颜能让冬日的傍晚也让人觉出一些朝气蓬勃来。都说女学生大同小异,数百个学生在一起,女生都是一般的校服,发式也都差不多,短的便齐耳,长的便梳着辫子,但伍世青坐在车里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家的大小姐。
    不!他家大小姐现在上学了,是个正经的文化人了,应该说是女公子了。
    他家女公子与三两个女生一起,被几个男生围着走出校门来,几个男生不知道大声说着什么,形色夸张,他家女公子低着头一边儿走,一边儿笑。
    有什么好笑的!!!
    -
    怀瑾出校门便见着了伍世青的车,挥手与同学告别,水生拉开车门,怀瑾上了车。
    看见水生,怀瑾便猜着伍世青可能在车里,上了车真见伍世青坐在那里,还是问了句:“您今天倒是回来得早。”
    这话难免让伍世青想着是不是自己平日里回来得太晚了,以至于怀瑾才出此言语,但也未说什么,只是点头道:“今日没什么事。”说完伍世青看向早上还百般不愿意上学,给他脸色看的怀瑾,这会儿竟是没什么不愿意的样子了,道:“今日第一日上学,可都还好。”
    不就是上个学,怀瑾看着车窗外边倒退的街景,道:“没什么不好,就那样。”
    “午饭还可口?我见你们学校食谱多是南方菜,偏清淡甜口,你若是吃不惯,便让厨房每日给你送过来。”
    “还行吧,能吃,所有人都在学校吃。”
    “那你也在食堂吃,若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便和厨房说,让他们做了你晚饭吃。”
    “好。”
    ……
    “我看你倒是认识了不少朋友,回头有相熟的,也可邀请她们来家里做客。”
    “嗯。”
    “我看你们学校男同学性格倒是开朗,人也精神。”
    “还好吧,有点儿吵,跟个收音机似的,吵个不停。”
    觉得外面也没什么好看的怀瑾将视线从车窗外收回来,正好看见稳重如山的老流氓嘴角一扬,马上又压下去了。
    奇奇怪怪的,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接着刚才的话,怀瑾想了想,说:“费老师倒是挺精神的,体面又斯文,客客气气的,上课也有趣,是真有学问的。”
    奇奇怪怪的老流氓瞬间坐直了,道:“他有太太的!”
    怀瑾莫名其妙的瞪着老流氓:“肯定了!他多大了,怎么可能没太太!”
    ……
    “也不能这么说,他比你还小些,你还没太太。”
    ……
    第17章
    对于怀瑾上学校念书,虽然是伍世青一手安排的,但难免还是有诸多担心。比如,他总担心因他的身份让怀瑾在学校里平添诸多麻烦,无论是因他伍世青的身份而诸多巴结,或者是鄙夷生事,这些事在伍世青身上稀疏平常,换到怀瑾身上,他却怕她伤心。
    而且,即便之前怀瑾偷摸的离家,甚至还打了人,但在伍世青眼里,小姑娘只不过有些任性,性子还是娴静温柔,不如多数女学生那般活泼,又唯恐她在学校被人排挤,随即便寻了个日子,备了礼又登了费允文的门。
    大上海呼风唤雨的江湖大佬比初次来之时更规矩的坐着,语意恳切道:“小姑娘乡下宅子里长大的,打小家教严,性子好,遇人遇事都是委屈自己也让人三分,从没上过学,还是烦请先生多加照顾,世青感激不尽。”
    虽然是在自己家里,费允文也未上座,而是坐在伍世青的边上,亲自斟了杯茶,笑道:“我倒是觉得五爷您多虑了,我看怀瑾虽然言语不多,但在学校里也是很是有人缘,虽从未上过学,与其他女同学也无太大的不同。”
    费允文说完又道:“此前看你给我的译文,我只道她文科好,要说如今女同学多擅长文科,不想前几日算数,物理与化学老师先后皆与我赞她基础扎实,作业完成得工整又准确,真是难得的好学生。”
    伍世青听了高兴得眉毛都快飞起来了,端着茶碗的手直抖,连连道:“是是是!这孩子极努力的。”费允文见了他这个样子忍不住大笑。伍世青备的礼不轻,费允文原是不收学生家长的礼,但伍世青道:“你与我又非只是寻常老师与家长的交情,寻常过年也走礼,怎么如今竟然礼也走不得?”费允文也没什么办法,还是把礼给收下了。
    见费允文不推辞了,伍世青又再三道“烦请先生多加照顾”,起身便告辞了,出了门,费允文快几步替伍世青开了车门,伍世青拱手后坐进车子里,车子发动,伍世青再次在车里拱手,费允文拱手回礼,伍世青回头只见费允文虽也年近三十,但一头乌发,身姿挺拔,便是简单的白衬衣西裤,也确实英俊不输少年,倒是不怪怀瑾道费先生好,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而伍世青再看汽车后视镜里的自己,虽不过比费允文年长三岁,却一头华发,面色暗淡,一身长袍,老气十足,实在是相形见绌。
    费允文道怀瑾人缘好,不久后怀瑾真领了个同学到家里来玩。这同学名叫姚若茗,是怀瑾的同班同学,是英德不仅不用交学费,还可拿奖学金的学生,也就被再三请求要照顾一二的费允文安排在了怀瑾的边上坐。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只要不是性子太不合,相处一段时间也就热络起来了,天气渐冷,这一日姚若茗穿了一件自己织的绒线衣,针法新颖又漂亮,正热衷于针织的怀瑾自然再三求教,怎奈姚若茗怎么说怀瑾也学不会,二人又不好意思将绒线棒针带到学校里去,于是放了学怀瑾便想将人请回伍公馆。
    姚若茗本是怎么都不愿的,怀瑾道:“我家除了下人,就我一个人,有什么关系。”姚若茗道:“那伍老板不在家?”怀瑾道:“他回家晚,你若是在我家住下,许是能碰上他,不然恐怕是碰不着。”如此姚若茗便点了头:“好吧,那我去你家,教你打两排,我就走。”
    对比姚若茗之前死活不肯去伍公馆的态度,怀瑾忍不住笑得停不下来,道:“你是不是怕我家五爷?他有什么可怕的,又不吃人。”
    伍世青有什么可怕的呢?他是全上海最大的流氓大亨,东帮的老大,东帮当年是卖过烟土的,那是最祸国殃民的玩意,这玩意沾上,是一辈子都洗不白的。他有全上海最大的舞厅,据说里面的舞小姐都难逃出他的手心。
    然而,这天的傍晚,姚若茗与怀瑾坐在二楼的阳台上,听着话匣子里唱片里放的钢琴曲,看着黑色的汽车在夕阳中缓缓的驶进庭院,停在喷泉旁边,听差的快步的跑过去,将车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名男子,华发素衣,仰头朝她们望过来。
    虽然隔了一层楼,但既然打上照面了,怀瑾在阳台上挥手道:“我请了我同学到家里来玩。”
    姚若茗慌张的站起来鞠了一躬,道:“五爷好。”
    伍世青对外言道他是怀瑾的远房兄长,不算长辈,倒也没摆架子,扬起手上的毡帽示意了一下,道:“姚同学好。”然后倒也未多言,便抬脚进了屋。
    待到伍世青进了屋,怀瑾笑着问捂着心口坐回椅子里的姚若茗:“他可怕吗?我觉得他长得也不吓人。”
    那伍世青吓人不吓人是因为他的长相吗?
    姚若茗端着杯子喝了口茶,道:“我哪里敢仔细瞧!”
    随后不多时,吴妈便过来传话,道伍世青吩咐有公务,今日不与怀瑾一同用晚饭了,也让姚小姐恕罪。这个吩咐一下,姚若茗坐不住了,赶紧起身要走,却被怀瑾给摁下了,道:“你难道以为他在赶你走?他就是找个借口给他自己开小灶,吃点儿好的。你若是走了,那我可得跟他一起吃,那他的如意算盘可就打空了,你仔细他报复你。”
    姚若茗知道怀瑾是在开玩笑,但这歪理没有人比怀瑾说的更好,姚若茗也是说不过她,最后也没有办法,只得留下吃饭了才走。
    两人用了饭,姚若茗又勉强喝了一杯茶,便一定要走了,此时伍世青才又从楼上下来。
    姚若茗完全没想过伍世青会亲自来送她,却听怀瑾在一旁道:“你快跟若茗说一说,你不跟我们一起用,是不是因为你要偷偷吃好吃的。”
    这伍世青能认吗?面子往哪儿搁?
    伍世青只能正色道:“不要胡说,让你同学笑话。”随后便交代司机将姚若茗好生送回家,一定要亲眼见着她父母接到她才行。如此姚若茗自然要推辞一番,但皆是过场,而后便坐上车走了。
    待到姚若茗走了,伍世青在沙发里坐下,呷了一口茶,看了一眼自家笑眯眯的大小姐,道:“怎么读了些日子的书,反而说话越来越没正行了。”
    怀瑾却道:“若茗有些怕你,我总得打打趣,让她缓一缓。”
    “怕你们不自在,我面都没露,不过是不想失礼,落了你的面子,出来送她一番,她怕什么?”伍世青道:“你这同学胆子未免太小了。”
    怀瑾闻言却摇头扶额,一副自艾自怜的模样,道:“是,就我胆子大,我若不是胆子大也不会想着来寻你借船票钱,若不是想着寻你借船票钱,也不至于被你扣着跑也跑不掉,说不定如今早就被我教父安排嫁了一位绅士,整日里摇着扇子,喝喝茶吃吃点心,不知道多逍遥快活。”
    伍世青一直知道对于上学之事,怀瑾心里难免还是不情愿,如今见她装模作样,也还是觉得好笑,道:“读书不比嫁人好?你好好读书,将来我自然给你寻个好人家风风光光的嫁了。”
    这话说完伍世青想想,觉得这话不妥,唯恐怀瑾得了他的令,哪天忽然给他往家里领回个毛头小子来,他看不上也不好反对,赶紧的又道:“你想嫁个什么样的,你先跟我说,我替你留意着。”
    怀瑾不过是趁机抱怨伍世青送她去上学,其实她即便真去了香港,十之八九也不会立马就嫁人,至于嫁什么人,心里压根没怎么想过,这会儿伍世青问了,她捏着下巴,长长的睫毛下眼珠儿一转,道:“你替我找个胆小的,你能挟制得住的,就是那种但凡起点儿对不住我的小心思,一想着你五爷,立马怂得想都不敢想的那种。”
    伍世青原想着自家小姑娘也就是想找个样貌英俊的,才华出众的,不想却是这般要求,难免觉得好笑,道:“一个男的,若是怕我至此,岂不是太无用了一些,怕是难有出息,你做他太太,也不体面。
    ”
    不料小姑娘听了不以为然,道:“我怎么不体面?我是乡下的旧式女子,既不进步,也不文明,我就爱守着宅子过一辈子,不稀罕外面的人恭维我是谁谁谁的太太,我只要家里的老爷不敢对我不敬,下人不敢对我不敬,家里没让我不高兴的什么姐姐妹妹的,我就体面,他大老爷有没有出息与我何干,我是有嫁妆的,他一个大洋都赚不到,我养着他一辈子也养得起。”
    这话说得伍世青一时竟然不知道如何接,只道:“你不是船票钱都没有,竟然还有嫁妆。”
    说到这个,怀瑾难免有些得意,道:“我娘为我在美国的银行买了基金,我每个月能领三百美金。”
    三百美金,差不多是七八百块钱,如今寻常人家一个月也就几十块的收入,七八百块钱一个月,确实宅子下人孩子,连带男人都养得起了。即便是一旁的齐英都难免惊叹的插嘴:“您可真是阔小姐,小的手头紧,回头您什么时候想打牌了招呼一声,随叫随到!”
    虽说上次怀瑾并非因为打牌输钱而走,但提到打牌,伍世青还是生气,直接瞪着齐英道:“滚!你小子鞭子还没挨够!”
    齐英闻言扭头就跑了,伍世青再看向一本正经和他聊天的怀瑾,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
    混江湖的伍世青,让他跟小姑娘胡说八道他能说一晚上,说正经话,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许久,才道:“若是嫁人,总归还是要找个合你心意的才好,不然他便是再敬重你,你看他一眼便心烦,日子也过得不舒坦。”
    这话说得有道理,怀瑾点头表示认同,伸出一根食指,道:“那加一条容貌端正。”说完想一想,约莫觉得还是不全面,又加一条:“最好是父母双亡!”
    这一条加得有些过分了,忠义仁孝的伍世青忍不住要出声好好教育一下自家的小姑娘,不想站在一旁听了半天的吴妈忽然出声道:“按小姐您这条件,您干脆别外嫁了,直接把我们爷给安排了算了,我们爷把头发染染,容貌端正还是够得上的,父母早就没了多少年了,您也不用担心他给您找姐姐妹妹的,一把年纪了连个正经太太都要没找上,担心他找小的,还不如担心太阳从天上掉下来,您反正手里阔绰,等您过了门,府里下人的薪水走您的私账,咱都听您的,您就当他是个住店的,还怕他不敬重您?”
    听这话真是逗人,准备训人的老流氓和准备挨训的小姑娘都被逗笑得停不下来。
    -
    两个憨批!说正经的,笑什么笑!
    第18章
    吴妈的话是认真的,怀瑾还不至于连玩笑话和真话都分不出来,虽然当时捧着肚子笑了半天,当天晚上怀瑾回到自己的房间,窝在被子里,还是忍不住仔细的想了想,关于把自家这位爷给安排了的问题。
    其实仔细掰扯掰扯,她与伍世青女未嫁男未娶,她虽然小,但也十六了,也算是到了嫁龄,而伍世青虽然年纪大,但也就三十,男子三十头婚也不少,单从年纪上来说,三十岁的男子娶十六岁的女子,不是什么稀奇事。
    可是在她心里伍世青总归还是十年前被她捡回去时的样子,那个一身是血,凶巴巴的青年,她站着人跟前,只有人腰那么高,就不是一辈人。
    而且她这一出虽然最初只是路过,但如今确确实实是住下来,若是随后从伍公馆嫁出去了,倒也是一桩她好心有好报,伍世青知恩图报的美事,但若是她直接嫁给伍世青,那她之前千里迢迢的跑来,又没名没分的住下来,实在是显得心机颇深,贪图富贵,挟恩图报,没脸没皮得很。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何况那伍世青一个老流氓,对自己行为言语却都规矩的不能再规矩,显然是对自己半点儿心思都没有,自己若是上赶着倒贴那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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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妈的话是认真的,伍世青还不至于连玩笑话和真话都分不出来,虽然当时与怀瑾一起笑了半天,当天晚上伍世青回到自己的房间,点了支雪茄,坐在他的羊皮沙发里,晃着手里的威士忌,忍不住仔细的想了想,关于把小姑娘直接留自己手里的可能性。
    其实仔细思量一番,他与小姑娘男未婚女未嫁,他虽然年纪大,但也就三十,说是适龄的成婚对象也不算错,而怀瑾也有十六了,虽说是小,但按老思想也是可以成亲的年纪,便是按照新法,他等个两年,十八了再完婚也不是不行。
    可是在他心里,总也忘不了当年那个只有他腰高的小屁孩模样,根本就不是一辈的人,他看着怀瑾的同学姚若茗,同样的年纪,在他眼里,那就是个大姑娘,而怀瑾就是个长大的小屁孩。
    而且人小姑娘当年救了他的命,如今年少失孤,找上门来了,本来是路过的,他自己耍无赖硬是把人留下来,若是将人好生安置,供着读书,找个好人家出嫁了,也是一桩他伍世青知恩图报,小姑娘好人有好报的美事,若是他先把人强留下来,后来直接把人给收房里了。人那么水灵灵的一个大小姐,他这不就是恩将仇报,仗势欺人吗?
    人家那位老格格临死都喊着不要小姑娘来找自己,约莫怕的就是这个,若是真这般做了,真是辜负了小姑娘当年小小年纪拍着桌子与自己亲娘争辩自己是好人的心思。
    不行不行,还是做个人吧!
    何况小姑娘虽偶尔言语放肆,但多是小孩子胡闹,事实上言谈都规矩得很,在自己面前半分女儿姿态都不曾露过,显是对自己丁点儿心思都没有,自己若是还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实在无耻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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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上海的雪来的算早,小雪过后没几天就下了一场大雪,一夜之间伍公馆的那棵香樟落满层层叠叠的雪,随后便到了十二月,上海洋人多,上海人也爱凑热闹,过洋节,街上的商店开始出现售卖各种圣诞节相关的商品。
    伍世青自己不过圣诞节,但每年圣诞节他的新世界舞厅都要办主题活动,难免也要关注一些,一日伍世青的车子路过教堂,见着洋和尚们正在立圣诞树,忽然想到自家小姑娘似乎也是信洋教的,还有个教父!听说信洋教的每个礼拜天要去教堂做礼拜,小姑娘从来没去过。
    回到家里伍世青便问:“你不是说你信那个洋教的,怎么从未见过你去那个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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