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刚出口,只听耳畔“铮”地一响凌空划过,易上闲瞬步后撤数尺之遥,同时将腰间长剑拔鞘而出,剑风似火灼一般,正指向单手撑地丝毫不知所措的薛岚因道:
“那废物与你相处十六年之久,却从不曾教过你什么,所以才导致你如今一副顽劣成性,愚不可及的窝囊模样——今日我便在此,代你师父,好生教你一道。”他抬手抚在剑尖锋利处,周遭气场立如寒冰道,“这,也是你师祖本来的意思。”
薛岚因回屋的时候,正值夕阳西下,日落夜归。倦火烧尽了漫天长云,亦将大半高耸的屋角燃起无数汹涌尖利的边。
——他被揍了个鼻青脸肿。
再说准确点,应该是被易上闲从头到脚单方面完虐了一通,其美名曰,“传道受业解惑”——用的是虽是师门祖传的木剑,但剑剑出招狠厉,专往人要害处捅,然每逢临近危险的边界线了,偏又骤然撤力回去,就此点到即止,见好就收,徒留薛岚因一人呆在怔在原地,惊魂久久难定。
末了,这要命的糟老头子还不忘转头向秦还总结汇报道:“……烂泥扶不上墙罢了,成不了几个气候。”
易上闲是个聪明人,下手也知轻重,原本不过是有意前来试探一番,遂伤人不曾见血,出手亦不逼致命,纵是如此,还是将薛岚因这堆人形烂泥直接给揍得瘫了,别说上墙,连走趟路都显得极其困难。
他一瘸一拐地挪过长槛,推门进屋时,里间的灯火已经悉数熄灭了,徒留墙头一扇雕窗错开一条细缝,将室外炽烈灼烧的红光引了一丝半缕进来,隐约照亮晏欺侧面瘦削苍白的每一处棱角。
薛岚因探出小半颗脑袋,轻轻唤道:“师父?”
没人应。他仰着脖子朝前一看,却发现人已闭着眼睛睡着了。
易上闲确实没打算取晏欺性命。
但他亲自在房屋外围设下的四面刚硬结界,任何人都可以从中自由出入,唯独晏欺一人不可,甚至连最简单的轻轻触碰,都会瞬间伤及身体大半经脉。
结界之力道实厚沉重,虽性同属极寒,但其运转的内功根基与晏欺毕生所修逆道禁术截然相反,可以说是无时无刻里,都在反复减损着他日渐衰微的内功修为。
长此以往下去,就算是大罗神仙再世,也得活生生给他耗成一杆儿枯柴。而晏欺本人非但不急不躁,反倒像是满不在乎一般,终日在此乐得自在。
白日里薛岚因跟着易上闲出去晃荡了一圈,晏欺便坐在案前研墨誊抄咒文,后抄得累了,索性窝进软榻里闭目养神,这躺着躺着,一不留神就睡过去了,别说,睡得还挺沉,人来了都没给惊醒。
有那么短短的一小瞬间里,薛岚因有种晏欺是来长行居享福的错觉。及至他凑上前轻轻搭过晏欺毫无温度的一双手背,方才皱了皱眉,顺着薄衫一路探了过去,将那两只冰冷的手握实在掌心里,像是捧住了心尖儿上的珍宝。
眼下已是过了夏至的酷暑时节,薛岚因浑身发着烫,连额角都隐约挂了一丝细密汗珠,晏欺身上却是时常冷着的,那双骨骼分明的纤手让薛岚因握了一阵,冰得舒坦,便忍不住想要往软榻上靠。
偏就是这么不经意的一靠,晏欺醒了。他眼睛没睁,只将双手用力自薛岚因掌心抽了出来,拢回袖口里,也没出声说话。
薛岚因怔了一会儿,很快又苦笑一声,继续缠过去,上下摸索着晏欺一双藏起来的凉手。这一回,晏欺自然不能当没看见了,他猛地一个翻身坐起,连带着将薛岚因彻底掀至一边,冷斥道:
“你干什么?”
薛岚因望着他,眼神无辜道:“帮师父暖手,不好吗?”
晏欺:“……”
他仰头盯了薛岚因片刻,不知怎的,又偏过身去对着墙头,不说话了。
“师父生气了?”
不用问,多半是又生气了。
理由有一万种,薛岚因暂时找不出来是哪种,只好贴上去,腆着脸反复讨好道:“师父别气,徒弟这就给您赔罪,瞧瞧,手这么冷,徒弟给您捂着成不成?”边说着话,边同手同脚上了软榻,晏欺背对着他,只听身后几番起伏动作,一时疑心扭头回去,便正对上薛岚因一张无限拉近的大脸盘子,嘴上还笑嘻嘻的,一副极其漫不经心的狗腿儿样。
于是二话不说,一巴掌直接招呼了过去,堪堪拍上薛岚因一颗毫无防备的小脑壳子,“啪”地一声脆响,少顷之余,闻得一声凄厉惨叫,狗徒弟仰倒着一咕噜滚下了软榻,彻底没声儿了。
从此,世界和平安宁。
晏欺躺下睡了一阵。没过多久,忽又觉得有些不对,犹豫片刻,忍不住开口唤道:“薛小矛?”
徒弟不说话了。
晏欺又是一个翻身自榻上坐起,顺势燃了盏油灯,提在手里,低头朝下一看——自家徒弟正仰面朝天地躺倒在地上,双眼紧闭,一身青紫淤痕狰狞可怖,额头还磕红了小半块儿边,颇有几分发肿的趋势。
“怎么回事?”晏欺声音都变了,忙不迭弯腰将他捞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搁回软榻上,抽出一只枕头给他垫在腰下,继而追问道:“易上闲打你了?”
薛岚因没吱声,眉头却拧着,满面皆为痛楚之色。晏欺没敢犹豫,转身翻箱倒柜地捧出一盒药膏来,弯腰坐回榻边,正待伸手旋开盒盖,却见薛岚因蓦地倒抽出一口凉气,颤巍巍地,将眼睛睁开了。
“薛小矛?”晏欺道,“你……没事罢?”
薛岚因缓缓支着枕头坐直腰身,抬起头,眼底却像是无端罩上一层大雾一般,迷迷蒙蒙的,涣散而又恍惚。
他开口,正望向对面神色紧绷的晏欺,声音有些混沌不清道:
“你……你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