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岚因想也不想,直接道:“没有。”
晏欺迟疑一阵,旋即抬手指指床榻,有些试探性地开口问道:“那我……接着睡了?”
薛岚因点头道:“……您继续。”
晏欺果真应声躺了回去,但这一次,他不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兀自缩被窝儿里翻来覆去打了个转,他才终于想起了什么似的,又睁眼望向床边一语不发的狗徒弟,道:“你刚刚……就回来那一阵,好像……对着我念叨了一大堆。你都说了些什么?”
“没有。”薛岚因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目光温柔道,“你听错了。”
晏欺了然道:“……你跟我说实话。”
薛岚因手头动作亦是一顿。良久,方一字字应了他道:“你先跟我说实话。”
晏欺无奈道:“你要我说什么……?”
“你还能撑多久?”
“……”
“你修为耗尽,内力所剩无几,就连平日里护体的真气也都散得一干二净。”薛岚因目光昏暗道,“你告诉我,这就是你要我‘别瞎操心’的理由?”
晏欺喉头一哽,瞬间哑然道:“我……”
“我带你回敛水竹林……”薛岚因当即将他打断,不由分说地道,“之后我再想办法给你医治,你就老实待着,哪里也不准去。”
“薛小矛……”
“别的什么也不准想。劫龙印还是长行居,你那些不着边际的打算,全都不必再想。”薛岚因急忙截住他道,“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都得听我的,我不会再由着你擅自做主。”
“……好了,薛小矛。”
晏欺半撑着胳膊坐直了腰身,继而探手按在他肩上,声线低缓地道:“你先听我说两句,行么?”
薛岚因神色僵硬,双拳竭力攥扣在他臂间,以至于手背上每一寸紧绷的骨骼都清晰可见。
“遣魂咒虽可逆人命途,但并不是传闻中毫无缺憾的上乘禁术——凡事有盈必有亏,有亏必有损,承载禁术所日夜流失的巨量修为,远远超过了人体能够负担的极限……也许用不了多久,我……”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淡淡笑了一笑。苍白但优美的唇线随着五官的牵动无声拉开一道柔软的轻弧。
薛岚因的脸色却瞬间无法掩饰地崩塌了大片。
“是为了救我……对不对?”他有些失魂落魄地喃喃说道,“以前是,现在也是……如果不是因为我一时冲动跑出敛水竹林的话,你今天大概还在平安无事地闭关修养,是吗……”
“不是。”晏欺闭目摇头,即刻出声否认道,“和你没有关系,一切都是我在作茧自缚。”
“你还想骗我!明明都是我的过错……是我害你变成今天这样的,是我……是我太差劲了,师父……你本不该救我……”
薛岚因眼眶猝然一阵温热,声音却一点点地哑了下去。他微微躬身弯腰,将大半张脸深深埋入晏欺单薄瘦弱的胸膛,咸涩的泪水却难以遏止地顺着面颊蜿蜒下落,顷刻浸湿了眼下小片白净的衣襟。
“真的和你没有关系。”晏欺长叹一声,张开臂膀将人轻轻拥住,以便于顺路支撑他低头往下靠进自己怀中,“怪我自己,太贪心了……总将生离死别看得比什么都重。”
薛岚因潜意识里挣动两下,似乎还待反驳什么,却在仰头与他四目对视的一刹那间,敏锐地从中嗅出一丝异样庞杂的情绪。
“我当初耗用修为催动遣魂咒,并不仅是救你一条性命……”晏欺心平气和地道,“早在二十年前,夺印纷争的末尾,我便借此禁术在丰埃素剑的剑身内,执意封存了我师父的最后一缕残魂。”
薛岚因浑身一震,当下只觉四肢百骸骇得冰凉一片:“师父,你……”
晏欺垂下眼睫,棱角分明的侧颊低低靠在他微有颤抖的肩头,晦涩艰难地道:“我十二岁那年,家中父母长兄一并遇难亡故,因而走上修炼禁术尝试起死回生的歧途——遣魂咒猝然加身,其耗损足以致人毙命……是师父冒死出手将我救下,并令我发誓不可与此类术法再有任何接触。”
——可是,他终究没能遵守师命。
劫龙印一朝出世,即刻被毁。秦还毅然随之牺牲于木剑之下,是晏欺一意孤行施用禁术,强行留得剑主残缺不齐的半魂之躯在世,从此遭师门中人一致列为罪不容诛的邪魔外道,亦是彻底无颜面见昔日正气凛然的救命恩师。
如是说来,此前在长行居中,秦还与晏欺彼此相近却迟迟未得相见的迥异之举,自然也有了一个明白晓畅的合理解释。
骤然闻言至此,薛岚因失神凝向晏欺毫无血色的虚弱面孔,一时之间,竟不知再从何处才能开口。
“一直以来,都是我太过于偏执,费尽周折也想将所有一切尽数留在我的身边……哪知到了最后,反倒成了我自己无福消受。”晏欺侧过头去,似已有些认命地苦笑说道,“自始至终是我一手弄巧成拙,又怎么能够怪你的头上……?”
一个胆小而又自私的人,时刻在畏惧恐慌着死亡以及失去,偏要在同时贪恋身边不可多得的人情与温暖——如今既落得如此狼狈一个下场,又何尝不是上天予以他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