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姐没吱声,单是掩口而笑。我爸很满意,到底跟我干完了这杯酒,缓过这口气劲。大家相安无事,一边吃饭,一边等着请来的法国照相师过到府上来,打算趁着陆小姐今天第一天到,我爸心情又好,给我们全家拍一张照片留念。
那洋人来得晚。我们饭都吃完,酒也喝过,洋人才到,还在装镁粉。
我爸经不起吹,要穿得派头一些,便由他几个旧老婆簇拥着去换衣裳、取帽子,我是打扮好了才来的,这时便不须换,与盛装的陆小姐一道,坐在原位上稍待。
陆小姐总算抬起来眼皮子,瞧看着我。一桌只剩下我俩,我觉得尴尬,忙大瞪着眼睛,也瞧着她。
少帅,她轻轻开口,悄悄儿唤我道,你还记得我吗?
哎……别这么开腔啊,我好怕啊!我是很不想再在此时此地遇到以前见过的任何一个新旧人等了喂。而且她这个开场白总给我一些非常不好的预感,我还有指望将来跟张文笙一起逃走,我不想无事生事。
我都没敢细想,赶紧忙不迭地:妈!您自重!
陆小姐幽幽叹了口气,道:我在报上看到你的事,然后给你写过信。谁知回信的是你爸爸的秘书。
我突然想起,我爸是从给我寄信的少女中选出的她。那些信我并没有自己读过,因此也不知她的信写得怎样,当时又寄来怎样的小像,怎么就被我爸给相中了……
想到这里,我委实有些怜惜她了,小声道:我没有要我爸爸娶你……
这是我的真心话,我也并不想让她这么年轻的小女子,做我的妈妈,给我生几个弟妹来着。我的想法很简单,如果当初我能有现在的意气和胆量,或许就能动脑子折腾出点办法来,教我爸不要下聘。当时的我就是废柴一根,什么都做不了。
这边厢我话音甫落,这个新妈妈就抢口辩白道:我也并非贪图富贵,想要嫁给大帅做小!如今来此,是揣知士越哥哥身陷重围,我特来助你离开!
我被她给吓得从椅子上蹦起来了:你你你说什么?!
刚跳起来,法国人以为我准备好了,便走进堂屋,对着我做了个请的手势,说照相机架好了,请我过去先拍一张,让他试试镁光灯跟火石。
我为了不与陆小姐再多说话,欣然答应。于是便有两个仆人端来一面大镜子,让我先对着正一正衣装。
我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这天穿得倒齐整,乃是一身前清样式,马褂、长衫,衣服上深下浅。
这一身真的很眼熟。我脑子里过了一道闪电似的,被劈得一个激灵。
我忙低头看,果然自己脚上蹬了一双圆口的黑布鞋,更穿着白丝线袜。
我的天。
这分明就是,陈虞渊给我看的——所谓的“曹士越的结婚照”上的——同一个我啊!
第139章汝方矜所得,谓世尽盲昏
十五、
拍完照天色已晚,我爸留法国人抽雪茄,自己也醒醒酒,着大家各自回去睡觉。
这里仍旧是找一队兵,照例押着我回房去。回了房我掩了门关了灯,掀开床帐,果然又看到一个张文笙窝在我床上,盖着我的被,笑眯眯地望着我。
我蹦上床,捉住他的手臂:我有话要告诉你!
我正是打算与他说,原来我在未来见过的自己的结婚照,也不是什么结婚照,不过是穿件新衣吃饱喝足一时照的。我许是不会与小芳、小蕙结婚,我们的事情或许能成。
谁知张文笙反手将我一抓:路子已经打通了,今晚我就带你去见白老板!
我噎了一口口水,想好的话都没有能说得出来。
张文笙偷了卫兵的衣服,拿来与我都换了,又跳上房梁揭开瓦片,带我从房顶上出了屋。他做事情向来妥帖,到此我也不再多问。
我们在房顶高来高去的时节,他与我道:与他说说话就好,他不能认你了……将来得便再图救他。无论看到什么,你千万不要心软婆妈,我吹哨你就出来,我们就走。
这一晚我心中激越浮动,以前担心认命,现在又蠢蠢欲动,他说什么,都是随意过耳,我信口就应,没有多想。
不多时到了碉楼外面,正逢看守们换班。这里味道恶臭依然,其实卫兵们都不太愿意下去守着,就着两个新人下去。张文笙这些天来应当是仔细观察过他们,这时等派完工,他扑下屋梁,直接把须下地牢值班的两人拍晕,放在黑暗的楼角。这才接我一道,举着马灯下去地牢。
昏光一柱,引着我们抵达栅栏门外。大老远就看得见一坨黑糊糊的污物。因为是第二次看了,我虽然心头一紧,也没有像上一回似的嚎啕大哭。
张文笙早配好了钥匙,这时不多话,就开门放我进去。出口只得一个,他叮嘱了我一句“抓紧时间,不要节外生枝”,就自去守着出口了。
我提着灯走近“白振康探员”。我在未来被陈老师庇护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里,若那时能联串起这一生的事,我能找得到他,一定会教他避开我们远远的。他是局外人,本不该沦落到如此。
想到这些,我的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时也不敢抽泣出声,就一直憋着,细细地喘气。待走到他跟前,我小声唤了几句:白老板!白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