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让娘亲看清楚自己的样貌,武劲应武骞的要求刮净脸上的胡确,整个人看来多了几分俊秀。
虽然换上娘亲命人准备的绸衣华服,但他仍坚持挑选黑色紊面衣物,并穿上轻怜亲手缝制的靴子。
他就是舍不得丢弃这双作工粗糙的靴子,穿着它,让他感觉较为踏实。
趁娘亲午寝空档,他独自走向一旁的花园,脚步显得沉重。
回到绝剜山庄后终日守在娘亲身边,见她身子时好时坏,他心头的yin霾始终挥之不去。还有,他极为想念轻怜,好希望她陪在身边,一起面对可能失去娘亲的痛。
思念的同时,他却无法原谅她的背叛,如同对爹爹的心结尚未解开。
如果她可以帮武骞对自己下药,往后也可能为任何人背叛自己,他身边不需要一个吃里扒外的女人!
爱恨同时在心里拉扯,武劲只觉心烦意乱。他无心地紧捏着手中的枝叶,几乎要将身前那棵桂花树连根拔起,直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身后晌起。
那是你娘最爱的桂花树,从她回到庄里那一天便亲手种下,边种边掉泪,说要等她儿子回来那一天,亲手为他做桂花糕……
武骞缓缓走近桂花树,心疼地抚若它。
武劲赶紧缩手,还好桂花树够茁壮,只是掉落了几片叶子。
武骞接着从怀中掏出白帕,摘下一朵朵幸未遭到武劲蹂茼的桂花,将它们包好放进怀里。
待会儿放在你娘枕边,她喜欢这味道。
父子多年来第一次面对面,两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气氛顿时变得凝重。武劲将视线调向远方,武骞则在一旁的圆凳坐下,没有离开的打算。
武劲根本不想面对爹亲,正想离去之际,武骞开口留住他。
你……别怪轻怜姑娘。
这不关你的事!武劲无礼地驳斥。原本对轻怜存有的心软,已因为爹爹的求情快速抛开,武劲自以为是地认为两人早有预谋。
我不会对背叛者心软。轻怜姑娘没有背叛你,她只是太善良了……不愿见儿子被恨意蒙蔽,武骞连忙说出和轻怜接触的情形,包括她听到那段伤心往事时的反应。
唉!看你如此误会她。爹很后悔把她拉进来,她是无辜的,只是纯粹可怜我这个老人和你娘,最重要的是,她不愿你将来后悔呀!
武劲依旧半信半疑。
你……之前不认识她?还有驭奴馆的人?武骞摇头。
我本来放弃希望,但听说你那把圣之刀出现在京城,才知道有驭奴馆这么一个地方,于是派人打探……武劲紧绷着脸,心中五味杂陈,但他仍继续钻牛角尖。
不管怎样,她就是不该帮着外人对付我!
这是他难以跨过的心结,也事关男人的尊严。
武骞无奈地摇头。
你只是不甘心,就像当年你娘选择和爹回庄,你同样怨轻怜姑娘出手帮爹,都是因为不甘心罢了!
被说中了心事,武劲紧咬着牙关不发一语。见儿子似乎有些动摇,武骞继续说下去。
但她的出发点都是为了你……你想想看,如果你执意不肯回家见娘,哪天你娘真的撑不下去,痛苦的会是谁?
爱一个人就是不忍心见他受苦……轻怜姑娘就是不忍见你将来痛苦,如同爹不愿见你娘受苦,我宁愿受病痛煎熬的是我,宁愿当年她继续留在你身边,或许身子骨还会健康一点……
想起娘子所受的病痛,武骞不禁低头垂泪。
见爹爹垮下肩膀,完全不如他印象中那个总是撑起一片天的硬汉,武劲看出他对娘亲的情感有多深厚,心中那面原本就摇摇欲坠的高墙跟着一片一片崩落。
娘说得没错,爹这些年心里也不好受……而造成一家三口分隔两地,让爹娘饱受愧疚和思念煎熬的,正是他的固执和任性。
如果他当年能对过往释怀,这十年来也不用独自在外漂泊,右家归不得,娘亲现在必然依旧娇艳如花,爹也不会苍老得这么快……都是他的死硬性子作祟!
武劲顿时觉悟了,他缓缓走近武骞,抬起手放开紧握的拳头,接着拍向老人颤抖的肩头,轻轻喊了声:
爹……武骞身体一僵,缓缓抬起头,不忌讳让儿子见到自己的脆弱。
劲儿……爹,是劲儿不懂事,这些年让您和娘受苦了……武劲承认自己的错误,并希望这悔悟不会太晚。
武骞激动地起身揽住比他高上一些的儿子,不断拍着他的背。
好……好……爹的好儿子……武劲抱住他曾以为像天一般高的爹爹,不断眨去悔恨的泪水。
请您原谅劲儿的任性……是爹的错,让你们母子受苦了……
正当父子俩抢着将过错往身上揽的同时,天外忽然飞来一道洪亮的声音。
虽然你们父子大和解令人感动,但老家伙不得不打断两位……
武家父子连忙收起泪水,警戒地望着声音出处,同时展开防御的架式。
捐剑山庄戒备森严,能轻易闯过守卫又不让两人察觉,来者武功修为必然在两人之上,不得不防。
天机老人却冷不防地现身在两人身后。
唉!这下你们一家解开了心结,可怜我家怜丫头多事背了黑锅,将自己搞得不成人形……
两人猛然转身,只见一个白发鹤颜的老翁自顾自地蹲在树旁抽着水烟。
武劲立即猜出老者的身分。
“您是……轻怜的爷爷?”天机老人佣懒地吐出烟圈。
就快不是哆!前辈此话怎说?武劲上前一步,急切问道。
人死了,还会叫爷爷吗?天机老人瞄了他一眼,继续抽着水烟,
怎么?不是说怜丫头背叛了你,不顾她的死活吗?谁死了?怜儿她……武劲心头一震,赶紧在天机老人身边蹲下,怜儿怎么了?
天机老人焰指一算,淡然说着:嗯,你现在回到山上,刚好替她收尸,省得尸首被秃鹰啃得只剩骨头。
不……不会的……
武劲一听跌坐地上,感觉全身气力都被抽干,怜儿……不会的……我不相信……
方才打开心结的同时,他也想通了,本想等娘亲好点再回半山接轻怜,却昕到这令他心魂俱裂的讯息。不信的话,自己不会去看看?
天机老人无奈地摇头,你不是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吗?
这傻小子,若不让他尝尝苦头,怎对得起怜丫头,还有那来不及出生的小曾孙?
武劲挣扎着起身,却一阵脚软,武骞赶紧帮着扶起儿子。爹……武劲无助地望着爹,又望向屋里,武骞马上会意。
你先回去吧,你娘那边我会看着。
我……我会将怜儿……带回家给娘看……
武劲仍抱着一丝希望,却说得极为慌乱。
我看带回尸首比较快吧?如果你可怜那孩子,就让她入武家的族谱吧!
天机老人在一旁说着风凉话。武劲不想理会他的话,否则他真会失去活下去的勇气。他赶紧定下心运气调息,接着脚一点地,飞快地消失在空中。
武骞担忧地望着儿子的背影,一方面不敢怠慢天机老人。
敢问前辈怎么称呼?您大老远跑这趟指点小儿,晚辈心里感激不尽。
他猜出天机老人只想吓唬儿子,却一表心感谢他的出现。
呵呵,不愧是武林盟主,气度和xiong襟比那小子强多了……天机老人一跃起身,我是怜丫头的天机爷爷,一直住在天山……武骞一听瞪大双眸。
敢问前辈是否便是人称「天山童老」的天机前辈?若眼前的老人真是传闻中的化外高人,现在该右百岁的年纪了呵呵,好说、好说……总算遇到识货之人哆!
天机老人笑得好开心,脸颊顿时红咚咚的。晚辈武骞拜见天机前辈。今生有幸遇上传说中的高人,令武骞喜出望外,却也担心儿子的安危。
希望前辈别跟小儿计较……好说、好说,这一切都是怜丫头命中注定,怨不得任何人。
天机老人不怪武劲,他前来的目的是为了撮合这对爱侣。
不过,武盟主该准备办喜事,娶儿媳妇d罗!还可以帮夫人冲冲喜呐!武骞松了一口气。
谢谢前辈金口,既然远道而来,不如在寒舍多待些时日,晚辈藏了不少好酒,还有西域来的葡萄酒……听闻天山童老嗜杯中物,武骞忙着献宝。
好,咱们一起喝个痛快!听说有好酒喝,天机老人心中大喜,跟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这个先让武夫人吃了,才有精神喝媳妇茶、抱孙子。
只要有酒喝,什么事都好办!这武盟主挺上道的,他也不能小气。
谢前辈。武骞接过瓷瓶,感激得差点流下泪来。
听闻天山童老擅长医术,尤其炼得不少神丹妙药,多少人不畏险阻上山求药,如今却让他老人家亲自送药上门,看来娘子的疯疾有救了好啦,老家伙肚里的酒虫又在闹了,快去拿酒来!
天机老人不耐烦地催促。是的,前辈请稍候。武骞忙着吩咐下人。
嗯!小燕子说得没错,多了一些有头右脸的孙女婿,以后他还怕没好酒喝吗?呵呵……
半山飘起了细雪,连瀑布都结了冰。轻怜身上披着燕嬷嬷准备的毛裘披肩,慢慢走向崖边。
她静静伫且雪中,眼神望向一片雪白苍茫。如果这么跳下去,就不必受思念之苦以及等待的煎熬,一切都会恢复平静吧?她握紧手中的木簪,悠悠地想着。
原以为她可以等上一辈子,独自守护这个家,但才过十天,她已经无法忍受相思的煎熬。这里到处都有他的气味、他的影子……她相信自己终会发狂,因为过度想念以及愧疚。
她想随着孩子而去,这样就不会那么痛苦,但她已经答应了天机爷爷,她不能失信,正如当初答应劲哥的爹,怎样也得实践承诺。
但她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呀……轻怜仰头望着愈下愈沉重的雪花,任由冰冷覆盖着脸颊,随着泪水融化,滴湿了双鬓。此时手中的簪子不慎滑落,轻怜慌乱地蹲下身在雪地中摸索着。
我的簪子……她伸手摸索着,却不见簪子落向何处,急得泪水掉得更凶。那是她的命,她不能失去它……我的簪子……雪下得愈来愈大,很快淹没眼前一切,也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心里愈慌愈找不着,只能在雪地里胡乱摸索,顾不得双手冻得失去知觉,更没注意走近的身影。
武劲悄悄蹲下身,拾起掉落在草丛里、只露出一角的木簪,轻轻拍去上头的雪花。
望着背对着他慌乱摸索的身影,他努力咽下心头的酸楚,极尽温柔地唤了声:
怜儿……轻怜身子一僵,接着缓缓转过身,难以置信的脸上一片湿濡,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雪花融化的水滴。
她怔怔望着隔着雪幕的模糊身影,脑中一片空白。
武劲递出拾到的簪子,轻怜眼中只看得到最在乎的宝贝,一把抢了过去,如获至宝地贴在脸颊上。还好……还好……她喃喃说着,跟着流下欣喜的泪水。
怜儿?见她似乎只瞧见那只簪子,完全忽略自己的存在,不寻常的模样让武劲感到心慌。
他试着再唉一次,
怜儿……我回来了!轻怜这才回神,将眼前的身影看清楚。
劲哥?她呓语般地说出这个魂萦梦系的名字。
武劲已剔除胡确,身上的穿着也不太一样,只让她觉得陌生。是呀,是你的劲哥,你认不得我了吗?她眼中的迟疑令他懊恼不已,后悔自己不该刮去胡确,
你的劲哥回来了呀!见她两颊凹陷,眼眸无神地望着自己,武劲不禁红了眼眶。她真是他的怜儿吗?一究竟什么折磨着她到这等地步?是他的绝情吗?答案肯定得令他心痛。轻怜犹如身处五里迷雾中,一切都那么地不真实,包括他过于温柔的眼神,那和昏迷前的忿恨有着极大的差别,更令她迷惑。
你……是回来……惩罚我的吗?她不禁退缩了。武劲摇摇头,她脸上的惊惧和飘忽的声调让他好不安。
我回来是想带你回抱剑山庄,让你见见我娘。
他缓缓伸出手,声调异常地温柔。轻怜没响应,只是怯怯地问:
你……原谅我了吗?该求得原谅的是我……你能原谅我吗?
武劲害怕她又封闭自己,甚至如天机老人所说的想不开。况且她离崖边那么近,看得他胆战心惊,一直提气准备随时救人。
他会这么说完全出乎轻怜意料之外,她很想奔向他开敞的双臂,但眼前这一步像是深不可测的鸿沟,令她无法跨越。
不……我……她后退一步跌坐雪地上,浑然忘了身后即是万丈悬崖。武劲急得冒冷汗,他想冲上前抓住她,却又怕吓到她,因她看来有些恍神,他只能继续哄着。
来,咱们回屋里去,明儿个你和我一起回去见爹娘,他们都想看看你……爹已经告诉我所有的事,我也想通了,你这么做都是为了我,让我不会抱憾终生,我很高兴你这么做……
武劲对她敞开双手,眼里满是柔情和感动。
轻怜非但没有奔向他怀里,身子反而往后挪动,泪水流得更凶。
来不及了……没了……他原谅她的背叛、但她却无法原谅自己的粗心大意,他的温柔只让她更愧疚。武劲跟着朝她身边挪去,爱怜地为她拂去发上的雪花,还有令他揪心的泪珠。
有什么事进屋再说,好吗?他正想抱起她,轻怜却抓着他的手臂凄声说着:
没了……是我的错啊……怜儿,别这样……他不懂她说些什么,她的狂乱似是心中承载极大的伤痛。
轻怜却猛摇头,激动地哭喊着:没了……孩子没了……我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我是个没用的娘……守不住自己的孩子呀……啊啊……等到心爱的人回来,但失去的孩子怎样也回不来,她的心就像被割走了一块肉,再也无法完整。
武劲身子僵,终于了解她心里藏着多少的痛苦。
他将哭号不止的她揽入怀里,感觉心如刀割般地疼痛。
孩子……他们曾有个孩子……都怪他没有好好保护他,该自责的是他,不是她!那天……你走后……我一直流血……好多血……轻怜在他怀里哭号着,
然后……孩子……没了……武劲仰若头紧闭着双眼,泪水从眼角不断滑落,为流逝的生命感到心痛,更为怀中的爱人。
别哭……没事……没事了……劲哥在这儿……
他忍住不哭出声,不愿加深她的愧疚我不会再离开你……
感受他的身体猛烈颤动、轻怜知道他也和她一样承受着极大的痛苦,慢慢止住了哭声。
从他怀中探出头,见他隐忍地悲泣,她内心的愧疚更是无以复加。
对不起,我没能守住我们的孩子……武劲不愿她继续自责下去,赶紧擦干眼泪,急切地抚慰她。
我不准你这么说!若要追究责任,该说抱歉的人是我,是我没能好好保护你和孩子……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不让泪水再次泛流。捧起不及巴掌大的脸颊,将额头贴近她的,深情地望着她。
就当这孩子和我们无缘,别再悲伤了好吗?现在我想通了,太过沉溺于过往的伤痛,会让我们忽略了到来的新希望……
因为我的固执,让爹娘和自己痛苦了十年,我不希望犯同样的错误,我们还会有孩子,更多的孩子,接下来的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我都希望和你手牵手,一家人开开心心地过下去……他说得真切且真情,像是快速的止痛剂,让她心中的创伤奇迹似地痊愈了一大半,也将她从自怨自艾中拉了出来。
雪花慢慢淡去,轻怜的心也跟着清明。
没错,她不愿见他一辈子活在悔恨中,宁愿背负背叛的罪名:但他何尝希望见到她陷入同样的哀愁?这种为对方着想、希望对方快乐的真心,正是爱的本质,也是她最期待获得的回报呀!劲哥……她伸出手为他拭泪,同样捧着他的脸颊,深情如他。
对……我们还会有孩子……生好多孩子……一家人开心地生活……怜儿……我的怜儿……武劲再也忍不住地将她抱个满怀,我爱你……好爱你呀!怜儿也爱你!好爱好爱……轻怜感动地望着天空,原本无神的眼瞳闪耀着幸福的光彩。此时雪停了,她心中的迷雾也散了。
她相信轻怜揽住他的颈子,霭出虚弱的笑容。这样你以后才会多疼惜怜儿!这是当然的,你的名字生来就是让人怜,让人疼的……武劲脸颊贴着她的,爱怜地磨赠着,一边往竹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