嫤娘挨着母亲坐下了。
她悄悄抬眼看去,只见殿中已经熙熙攘攘地坐满了贵妇人,圣人的身边,还坐着个半大的少年郎君,他头戴紫金冠,罩着大红色的褙子,颇为俊秀——不消说,他定是四王爷赵德芳了。
王九娘已经忍不住偷偷抬眼朝赵德芳看去……
很快,她就羞红着脸儿垂下了头。
嫤娘却看向坐在圣人左右的几位贵妇人。
坐在左边的,是位意气风发的中年贵夫人,她身边也坐着个英气勃勃的漂亮小娘子,而坐在圣人身边的赵德芳,则一直侧目看着那个小娘子。
嫤娘虽不认得那位贵夫人,但能从那夫人头上的七株花钗,和身上的诰命礼服中可以猜出,她是位三品武官的夫人……
本朝圣上重文轻武,朝中的三品武官简直少之又少,再加上圣人与这位夫人如此熟悉的模样儿,不难猜出,这位夫人就是右武卫上将军焦继勋的夫人,而坐在焦夫人身旁那位英气勃勃又活泼美丽的小娘子,很有可能就是四王赵德芳未来的正妻!
嫤娘的目光,又投向了焦夫人身边的那位发髻斑白,低眉敛目,沉静从容的贵夫人身上。
——这一位她认得,乃是凤翔节度使符彦卿的夫人。
而坐在符夫人身边的几个贵夫人,又是她的儿媳妇们,另有一位容颜清雅,气质温婉的美貌小娘也正垂首坐在后头……想来,这位温婉从容的小娘子,就是被许给赵德芳为侧妃的符四娘子了?
看看活力四射,娇美可爱的焦氏小娘子;再看看温婉从容,娴雅沉静的符氏小娘子……最后看看低垂着头,坐在都虞候夫人身旁边,手和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搁,一脸窘迫的王九娘……
想来王九娘也猜出了那两位小娘子的身份,不由得更是自惭形秽,恨不得像鹌鹑似的,直想把头埋到胸间去。
嫤娘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好在圣人其实也没什么,只是笑盈盈地与众人拉着家常。
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这才命众人退散了。
嫤娘总算松了一口气。
她跟着母亲和姨母,王九娘等人退出了仁明殿,在偏殿等候黄门宫使领着她们出去。
嫤娘暗中活动了一下手臂,只觉得穿着这身沉重的礼服,她的脖子都僵了,手臂也又酸又疼的,都没法子抬起来了。
“五姐姐?五姐姐!”
嫤娘心想,这声音怎么听上去这样熟悉,她转过头四处张望,看到李二娘正站在偏殿的角落里朝她招着手,还一脸的焦虑。
嫤娘连忙走了过去。
刚一走进,她便看到李霸图之妻云氏跌坐在椅子里,面色苍白,李二娘守在一边,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云姐姐,你怎么了?二娘子,这……” 嫤娘问道。
李二娘泫然欲泣地说道,“方才在延福宫里的时候,嫂子就说有些不适,可蒙圣人召见……咱们还没见上圣人呢,嫂子就……”
嫤娘靠近了云氏,问道,“姐姐,你怎么样了?哪儿不舒服?”
云氏勉强抬眼看了看她,虚弱地说道,“我不碍事,不过就是有些头晕罢了……想来是今儿起早了……”
嫤娘想了想,问道,“方才圣人在延福宫里赏赐的那碗甜羹,你们没吃?”
李二娘急道,“虽是圣人赏赐,可咱们拿到手里已经冻成了冰坨,嫂子怕我吃了伤胃,便不让我吃……”
嫤娘看了看云氏的模样,突然凑到她的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话。
云氏一滞,顿时缓缓地点了点头。
嫤娘连忙从袖筒里悄悄地抽出了那方叠好的帕子,拈了一粒桂花蜜乳糖飞快地塞进了云氏的嘴里,又塞了一粒进李二娘的嘴里。
李二娘被吓了一跳!
云氏低声道,“快含着,别让人看见了。”
李二娘连忙抿着嘴儿嚼了起来。
嫤娘飞快地收好了手帕子,又悄悄地摸出了两片新鲜嫩绿的薄菏叶片塞给两人,跟着又从随身的荷包里翻出了几粒药丸子,递给云氏,说道,“……这是通气血的当归黄芪丸,你吃了,呆会子应该就会好受些。只是这血气一通,恐怕今明两天之内,信期将至……”
云氏点点头,毫不犹豫地咽下了那两粒药丸,面露感激之色,说道,“我只要能应付今儿……官家才替我们二娘子指了婚,我带着她进宫来谢恩,倘若被人看到我是这副样子……还以为我们家对这婚事,对官家……怎么想呢!”
站在一旁的李二娘听了,顿时面露凄楚神色。
说话之间,云氏喘了两口粗气,突然伸手抚向自己的小腹,说道,“……我,好像好多了?”
嫤娘嗔怪道,“你啊,就是被累坏的,再加上信期将至,今儿又空着腹折腾了这许久,身子骨儿哪里承受得起!”
云氏朝嫤娘点了点头。
那边李二娘也已经收拾好了心情和表情,朝着嫤娘说道,“多谢五姐姐相助之恩……”
“不过是些举手之劳罢了!” 嫤娘说道。
夏大夫人在那边喊了嫤娘几声,看样子,已经有黄门使者过来,要领着她们出宫了。
云氏连忙说道,“你快去吧!等得了闲儿我再去找你说话。”
宫里规矩大,嫤娘也不敢多留,便应了一声,又教李二娘道,“你最好找个宫人要些热茶水过来让你嫂子饮下……”
“嫤娘?嫤娘……”夏大夫人又喊了几声。
嫤娘只得匆匆又和云氏李二娘说了几句话,这才转身急急地走了。
跟着母亲和姨母,王九娘一起走到了宫门处,直到看见了田骁的身影,嫤娘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都虞候夫人实在没能忍住,突然转身喝斥王九娘道,“你是死了爹还是死了娘?大过年的,又才从圣人那里出来,就哭哭啼啼的……你作给谁看呢?”
王九娘被吓了一跳!
嫤娘这才注意到,王九娘的双眼已经通红通红的,面上也有泪痕……
“不,不……母亲,我,我……”王九娘越想解释就越着急,越着急就越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不由得又哽咽了起来。
都虞候夫人一众虽然被圣人留下单独说了一会儿的话,现在才离开,之前一齐入宫庆贺的外命妇们也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了,却仍有些外命妇逗留在宫墙之内。
夏大夫人立刻朝着嫤娘使了个眼色,然后上前将都虞候夫人拉到了一边。
嫤娘也立刻拿出了手帕子,小心地替王九娘擦拭掉面上的泪痕,轻声说道,“咱们这可是在宫里呢……你才被许给了四皇子,如今就当众落泪,难道,你不愿意?”
王九娘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不,不,不是的……”她抽抽噎噎地说道,“……我,我,我只是,只是看到焦家娘子和符家娘子,她们,她们都生得那样美……”
“若是官家和圣人知道你哭了,会怎么想?”嫤娘问道。
王九娘张大了嘴,将盈满了眼眶的泪水生生地逼了回去。
“焦氏娘子慧,符氏娘子美,可你,也不差……”嫤娘违心地说道,“……你只看到别人的美,却将自己贬到了泥地里。你可知,你是谁的女儿?官家缘何将你这样的庶女指给四皇子?你退缩,你自贱,便是将姨父为你们王家挣下来功名扔进了泥地里去……”
王九娘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如今你也才十二岁,四皇子十三,焦家小娘子不过也才十四五岁的年纪……四皇子不曾大婚,你也不可能越过焦家小娘子去,你还有好几年的时间能呆在闺阁之中!”嫤娘在王九娘耳边说道,“现在,笑!带着笑容,昂首挺胸的走出宫门,回到家中之后,一切都听姨母的……就是为了王家,她也会倾尽所有,把你教导成形为规矩不输给符氏小娘子的名门闺秀!”
听了嫤娘的话,王九娘深呼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嫤娘见了,忍不住“卟哧”一笑。
她容颜秾丽,笑起来眼儿弯弯,嘴角边还现出了两个浅浅的梨涡,那美艳的姿色令王九娘不由得眼前一亮!
见王九娘面上的神情终于恢复了自然,嫤娘心里的巨石落了地。
她牵着王九娘的手,亲亲热热地带着王九娘走到了都虞候夫人的车架旁。
都虞候夫人今天见了焦氏小娘子和符氏小娘子之后,确实有些迁怒于貌丑愚笨的王九娘,所以这会子已经上了马车,心里正气愤难忍。
王九娘走到嫡母的车架旁,朝着嫤娘盈盈一拜,说道,“表姐,多谢你的点拔,我定会听母亲的话,好好学规矩……纵然将来不能为家人挣来荫恩,也决不能丢了家里人的脸……”
嫤娘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坐在车架里的都虞候夫人听了,长叹了一口气,掀开了车帘子,嗔怪道,“罗罗嗦嗦的作甚?你父亲兄长已在那边等着了,还不快些上来?”
王九娘应了一声“是”,然后又规规矩矩地向夏大夫人行礼,“姨母慢走,表姐慢走,九娘与母亲先行一步了。”
“去吧去吧!”夏大夫人笑呵呵地说道。
待送走了都虞候夫人的车架之后,嫤娘才上了母亲夏大夫人的马车,在田骁的护送下,车队朝着夏府缓缓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