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是盛灵玉所为的那天晚上,康绛雪一夜都没睡,他翻来覆去,想的都是会不会有人死,有多少人失去了家产,这寒冷的冬日里有多少人会痛哭流涕无处安身。
后来天亮了,他回头看去,猛然发现盛灵玉也没睡。
盛灵玉看着他,一直看着他,然后,康绛雪忽然决定不再去想。
康绛雪早就知道,谋划算计,牺牲人命,这条路上必不可少,一切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他和盛灵玉共同决定去抢的,他不想牵涉无辜,盛灵玉又何尝想?
盛灵玉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而他应该做的……只有和盛灵玉一起承担这份罪孽。
知道是错的,但还要默不作声背着这份罪孽向前跑。
康绛雪最终没有说话,对盛灵玉笑了一下,盛灵玉盯了他许久,不知想了什么,也笑了一下。那一日,两人挪到一张床上背靠背在白日里补了几个时辰的睡眠。
回过神来,这会儿重提地震一事,康绛雪也颇为重视,他有心想给百姓最好的安置,同时也很明白盛灵玉为什么会和他聊人选的话题。
这个人选实在非常重要——
在这种时候出面救灾,其中所拨财款要走朝中的许多部门,皇城中大小部门都要联动,因在京都四周,重建房屋、安置灾民、救济伤员都需要众多的人手,必须调派城防军和指挥营,涉及面太广。
最重要的是这个人选还得是小皇帝的亲信,这样才能在赈灾的同时不停宣扬小皇帝的美名,借机在长公主死亡、太后名声恶臭的此刻为小皇帝重立口碑。
顺利完成赈灾,可以获得极佳的名声和在朝堂立足的敲门砖,成为朝中新的指向标轻而易举,在这之上,从周围一点点聚集权力,最有可能成为朝堂上代表小皇帝的新一代权臣。
因此能力,手腕,名声,耐心,绝对的忠诚,缺一不可。
这么一想,康绛雪也想不出其他的人选,他问盛灵玉道:“你愿意去吗?”
盛灵玉道:“不知道。”
康绛雪顿时迷茫:“不知道?”
盛灵玉勾唇:“陛下唤微臣一声玉郎,玉郎许就愿意去了。”
康绛雪很少听见盛灵玉开玩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睛,有点傻乎乎。盛灵玉见状更低头微笑,不过倒也没真追着要小皇帝喊玉郎,收敛神情道:“微臣自然愿意。”
其实不需要来小皇帝问他的意见,这个机会,他比小皇帝更加求之不得,从一开始,他便是这样打算的。
小皇帝对他的纵容关心并不能保证小皇帝一辈子都留在他的身边,不能保证小皇帝以后不会另娶他人抑或再有其他的男子……但权力可以。
权力可以像杨惑那样让小皇帝遇上也不敢回避,像苻红浪那样让小皇帝不情愿也无法逃脱,权力可以让盛灵玉永远都不会被抛弃被拒绝。
他要将那份权力握在自己手中,谁也不能夺走。
第109章
正午时分,小皇帝一行人到达了皇宫,虽不是正常上朝的时辰,处理朝政的养心殿却人满为患。满朝文武浩浩荡荡,用浩大的声势整齐迎接小皇帝的归来。
杨惑有伤在身,外加要给长公主守孝,并未到场,除他之外,康绛雪有印象的人基本到齐。
苻红药身着华服坐在垂帘之后,皮笑肉不笑地给康绛雪凑了个场子,不管太后娘娘心里头愿意还是不愿意,小皇帝这一遭回来,交接政权的仪式终究必不可少。
母子两人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脸上各自挂笑,苻红药虚假寒暄两句,便差人宣旨,向百官宣告结束这场将近一年时间的垂帘。
康绛雪下龙椅亲自去接旨,来到苻红药跟前时,苻红药隔着珠帘伸出手来扶住了小皇帝的手臂。
“你太年轻了。”苻红药的口气并不似嘲讽,往日娇媚的脸上有着几分说不出的复杂。
此时被迫退位,苻红药的心情其实绝对说不上好,不过许是离开苻红浪自己就什么都撑不住的现实让她被磨平了些棱角,一时半刻间倒也没有什么呵斥责备小皇帝的心思。
毕竟是母子,苻红药没想真看着小皇帝去死,她半是提醒半是警告道:“别以为亲政算是什么好事,你不清楚你舅舅是个什么样的人,和他作对只会自找苦吃,哪天真惹毛了他,莫说是你,就算是哀家也没有好果子吃。”
苻红药没说太过,康绛雪也没有纵容她说下去,很快露出不高兴的表情,一派平常的烦躁模样打断苻红药的话:“母后做什么胡言乱语?朕可没惹着舅舅,和他作对,朕敢吗?”
一如既往的措辞,一如既往的烦躁与不耐,听上去就仿佛亲政之事不是出自小皇帝的谋划。
因小皇帝的表现太过坦荡和自然,苻红药竟然有了一瞬间的迷惑。
康绛雪也不在意苻红药的反应,袖子一挥,掌事的太监即刻上前宣旨,挺胸吸气,声音洪亮:“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小皇帝重掌朝堂的第一道旨意,预示着新的波澜,文武百官面上看不出,实则都在屏息以待。众人抱着各种猜测,不想忽然听到圣旨中言辞恳切,哭诉小皇帝自觉年少亲政资历尚浅,一人难以操持朝政,急需有年长可靠之人在身旁扶持。
——?
刚刚逼退太后,转头就说自己一个人不行,这自相矛盾的转变听得满朝文武头大如斗,差点以为宣旨太监喝多了。
心思还没落定,又听圣旨话锋一转,直指太后娘娘虽不在,太后的娘家亲弟、原本并无官职在身的国舅爷苻红浪却贼合适,即日起特封苻红浪为护国国师,统掌国内刑狱,受封入朝堂。
这……满朝文武的心思起起落落,到头来悚然大惊。
一众官员摸不着头脑,座上的苻红药更是眼皮颤动,好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刑狱不是虚职,国师之名更是非同小可,将这个位置给苻红浪绝不像听上去那么简单。
小皇帝……
要封国舅苻红浪做国师?
朝野震荡,文武百官议论纷纷,一时间竟是连规矩都顾不上,当场交头接耳连连低语。
康绛雪视若无睹径自点头,掌事太监再次上线,紧接着宣布了第二道圣旨:封盛灵玉为此次地震灾祸的赈灾使,即刻启程安置灾民。
两道圣旨连下,砸得群臣头晕目眩。
可第二道圣旨中的盛灵玉和苻红浪不同,除了如今的身份地位有些尴尬,倒也没什么别的可指摘之处。
有个册封外戚为国师的事情摆在前头,百官被吸引了注意力,对于赈灾使的派遣一致选择了默认,不是十分关注。
旨意当场执行,因是赈灾,事关百姓一刻都耽搁不得,盛灵玉接下圣旨,领了调遣人马的令牌,即刻便要出发。
各色官服之中,盛灵玉一身黑衣,腰上束着御前侍卫的玉带,身姿挺拔,异常显眼,他的背影在门口化作一道散去的墨色。
出门时,盛灵玉回头看了一眼。
康绛雪早在朝会之前就已经和盛灵玉商量妥当,知道这一次赈灾会很久都见不到,心里早有准备,没想到盛灵玉回眸还是忽然让他升起了一种不舍之感。
在康绛雪想明白那种情不自禁从何而来之前,盛灵玉已然只剩下一个背影。
小皇帝心里一晃,匆匆压住转瞬即逝的情绪,在群臣的议论中继续敲定旨意:“圣旨已下,朕也没别的可多说,有事便启奏,没事就散了。”
盛灵玉去做盛灵玉该做的事情,康绛雪自然也要做好小皇帝该做的事,放下这句,见无人应答,干脆起身就走。
百官尚在喧闹中,闻言周遭音量骤升,苻红药神情变了变,却不像百官一样无计可施,三两步追了上来。
“等等。”苻红药难掩惊讶,不受控制道,“封国师是何意?”
这一操作官员都有些难以理解,苻红药这般原本就不谙此道的人更是很难瞬间想透。
康绛雪懒得给苻红药多做解答,只当作没听到,继续前行。
苻红药追了两步反而被甩开,忽地一股火上来,气笑了:“你给我站住!哀家和你说话呢你个小混账!”
喊着喊着,苻红药忽然停住,康绛雪亦停住脚步,在刹那间明悟了苻红药息声的原因——后殿的座椅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红衣身影,笑吟吟地望着苻红药和康绛雪母子二人,似是已经来了良久。
来了良久,就意味着那道圣旨苻红浪已经听到。康绛雪面上没动,心里已经将苻红浪的神情滚了一遍。
他就知道,在苻红浪的眼睛里,什么谋算都是清晰可见,这人生来就能一眼看透别人的算盘。
康绛雪不怕苻红浪看透,说到底在这个当口册封苻红浪为国师乍一看十分离奇,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章法。
苻红药结束垂帘,终究是形式上结束,权力没有更迭,依旧在苻氏手中。小皇帝这么做看似是换一种方式对太后服软,实际上并没有受到损害,反而将苻红浪这个一直藏在背地里的人拉到了人前。
以前,很少有人知道苻红药身后有个苻红浪,但只要国师一封,人人就都知道苻红浪,以往不见天日的国舅爷将被拖到阳光底下,再不能藏着掖着随时置身事外。
刚可以,但要刚就正面刚。
康绛雪正是这个意思,只是却不太懂苻红浪此刻的反应。
明明已经看透,苻红浪对小皇帝的做法却一点不慌张,这人眼角弯着笑意,没有威胁和不满,反而像是等了这一刻很久似的,看上去竟有些满足。
康绛雪从来没办法和苻红浪的心思正确对接,他心思不定地盯着苻红浪一阵,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苻红浪的红衣恍若烈焰,细长的眼睛传达出一种很容易被误认为是宠溺的情绪,他笑着低吟道:“臣接旨?”当真不受一丝影响。
康绛雪不由微微一顿,苻红浪眉宇间的笑意随之变得更深。
无论何时,苻红浪身上都有一种令人看不透的恐惧感,康绛雪哪怕没有被怎么样还是莫名觉得空气稀薄处处都不舒服,正不欲再多说,苻红浪忽而开口道:“臣今日才瞧着,盛大人似是生了一副好心肠。”
康绛雪止步:“你说什么?”
苻红浪没有错过小皇帝听到盛灵玉便立刻变得警惕的神情,轻松平常道:“听闻盛大人要去安置灾民,臣便忍不住随口一叹,怎么,陛下难道不觉得盛大人心怀万民,实在是个可歌可颂的大善人?”
放在平常,这些称赞都没有什么不好,然而在双方都猜测出地震之事出自盛灵玉之手的如今听起来便格外地讽刺。
盛灵玉自然是善良的,可被苻红浪这么一暗指,竟全成了伪善。
康绛雪仿佛被针扎了一下,觉得尤其刺耳却偏偏无法反驳,他忍了忍,咬牙道:“你知道他什么。”
苻红浪并不在意道:“荧荧恼了,恼什么呢?”
康绛雪无法应答,唯有快速离去。
苻红浪神色自在,也没做什么阻拦,只在小皇帝走出几步后出声笑道:“倒是忘了恭喜陛下回宫,说真的,荧荧若再不回来,臣还真要有些不耐烦了。”
那怪异又阴恻恻的轻笑声荡在耳边许久都没有散去,直到康绛雪到了正阳宫门口瞧见许久没见的平无奇方才好些。平无奇知道小皇帝要回来,提前就在宫门口等着,这会儿主仆重逢,俱是喜笑颜开。
见到了平无奇熟悉的身影,康绛雪因为苻红浪生出波澜的心才算放下,好些日子没见,他瞧平无奇比预想之中还要倍感亲切。
平掌事亲自扶了小皇帝下马,笑道:“可算下了朝,海棠备好的吃食都快凉了。”
海棠先行回了正阳宫,这会儿也抱着小玉一起站在门口等人,鼓着脸接道:“就是,不承想陛下耗了这么长时间,奴婢传膳早了半个时辰,又不敢叫人去催,真是失算。”
从海棠嘴里出来的抱怨听起来等同于闲话家常。康绛雪露出些笑模样带两人一起进宫,尚未说话,一眼望见殿门口处站着一个披着狐裘仍显纤细的身影。
是个女子,容貌熟悉,超凡脱俗,乍眼一看恍若天人,只是眉眼等五官都透出病弱之气。
康绛雪没想到盛灵犀也在,快走几步将人往殿里头带去:“别站这里,你的身体怎么能见风?”
盛灵犀露出些温柔笑意:“站这里没什么妨碍,臣女的身体比之前已好多了。”
小皇帝出宫之时,盛灵犀尚且病得起不来身,如今竟能到正阳宫来,显然有了明显的起色。不过不管怎么说,数九寒冬总还是少见风为好,小皇帝不敢耽搁,催着几人进了内室。
康绛雪道:“你怎么来了?”
问完,康绛雪也想到盛灵犀应该是许久没见到兄长专程为了盛灵玉而来。不过不巧,盛灵玉这才出宫,小皇帝不得不解释道:“盛灵玉奉旨治灾,刚刚才出宫,这一遭怕是见不到了。”
盛灵犀并未露出失望之态,白瓷似的一张脸摇了摇:“无妨,能见到陛下也是好的。”
盛灵犀语气不带疏远,康绛雪待盛灵犀便也像待自己的妹妹一样自然。四个人凑在一处,三个都是小皇帝身边没什么避讳的关系贴近之人,小皇帝心下放松,硬扯着平无奇和海棠一同落座。
午膳热了一遍方才上桌,四人一起用膳。
康绛雪心里头没什么事,放松的当口不留神想到了之前海棠曾提过一嘴的小小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