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桂花看得出来,她在教坊司的日子也不好过,寻思着有空来看她也不是不行。
两人道了别,她赶紧往重华宫走。
午时已过,今天若是应卓再来找她吃饭,恐怕要扑空了。不过昨天他既然来过,依她的经验判断,接下来的两到三天内,他应该不会再来了。
除了九月份应卓每天都到,现在到了十月,近十一月,不知道是不是天气渐冷的关系,应卓来找她的次数也没有以前那样频密,时常两三天不见人。
她也不问他原因,反正他来了,有得吃就吃,没得吃,随便弄两口吃的,也能打发他。弄得吴桂花时不时怀疑,他的出身到底是不是她想的那么富贵,咋不挑嘴呢?而且有时候她看他,除了那头无法忽视的长发,这个人简直就是活生生的柱子哥。
但如果他是柱子哥,怎么会对她偶尔说起的,关于两人以前在一起的事毫无反应呢?要是他是柱子哥,怎么可能舍得放她在宫里受这么长时间的苦,也不来理会她?
吴桂花向来藏不住心事,但在这件事上,她含糊着,犹豫着,始终没有问出最关键的那个问题。
而两人对这种提前过上老夫老妻的生活都异常地适应,她没有说出自己对未来的规划,应卓也没说过,他将会怎么处理两人的关系,但两个人心里都有了默契。
他这样的性格,跟柱子哥一个样。他们老一辈的男人很多都是这样,什么事都闷在心里,只有做了之后,才会淡淡地提上一句,更多时候,提都不会提。
也就是我了。他这样的性子,要换个人来,不知会平白跟人生出多少误会。
吴桂花得意得脚下发飘。她经常这样,会因为一点都说不出口的小事高兴得像中了彩票一样,旁人问她,她九成九说不出来原因。
人嘛,总有不得不独处的时候,她还有九年在重华宫一个人过呢,要保持着点自娱自乐的心态,才会越活越有劲头。
一路保持着高亢的情绪回了重华宫,门外的那束干草果然还别在原来的位置——大顺子和应卓他们中午果然都没来。
吴桂花搁了大背篓先去菜园子看过一遭,回来时,手上多了几根韭菜,又想起来前天下雨后采的地皮菜,弄了点鸡蛋打散,放锅里煎干再剁碎。想想心情这么好,干脆用韭菜,地皮菜和鸡蛋做顿三鲜饺子,那不是更要美上天了?
她的地三鲜饺子里,地皮菜才是主料,它和鸡蛋口感太软,韭菜只是零星加在地皮菜和鸡蛋里,起个调和口感的作用,只要地皮菜洗干净了,剁馅包饺子就不是个事。
吴桂花行动如风,一阵洗洗切切之后,二十来个饺子已经变成了肥肥胖胖的小元宝,卧在大碗里,盛了汤,淋上点老醋,再洒上几颗葱花,齐活!
吴桂花端着一大海碗饺子到了石桌那,一口饺子没进嘴,有人来了。
因为虎妹已经离开了重华宫,她这时常有人过来找,吴桂花有时候白天索性弄根条帚顶在门上,熟悉的人都知道,稍用力一下,一推就开了。
于是,应卓从门房那转过来,当先看到只比脑袋还大的海碗,某人举着那只海碗,正半张了嘴看他:“你咋来了?”
他从厨房里找来只空碗,从海碗里拨了一半的饺子出来,一口咬下,眯起了眼:“我来看看你。”
吃惯了她做的饭,再吃别人的,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味。
他想起刚刚那顿食不甘味的午膳,轻轻地吸了口气。
“敦”地一声,两个粗瓷碗放到石桌上。
“甘草茶,喝不喝?”吴桂花提着茶壶,笑得露出白牙。
“你怎么总有稀奇古怪的茶水?”应卓接了茶水,轻轻抿过一口,入口滑甘酸甜,应该还加了几颗酸梅熬煮。
“哪是稀奇古怪?” 吴桂花咕咕喝下好几口:“兽苑刘掌案那不是有批药材要换新的吗?我拣了几样常用的拿回来,万一哪天病了,不正用得上吗?这些药材里,甘草足有一两斤,我当茶喝都喝不完,不喝又浪费,不得想法子把它给消灭了?”
她这一说,应卓想起来:“前天给你的丸药可都吃了?”
吴桂花眨了下眼睛,不等说话,应卓脸都沉下来了:“都和你说了,宫里生不得病,万一叫人发现你感染了风寒,还想在这待下去吗?”
“我就是咳嗽了两声,喝点姜汤焐焐汗就好了……”吴桂花小小声。
看他沉着脸一语不发,她摸到刚放在脚下的黄杨木盒子,翻开来给他看自己这几天得的宝贝:“我今天去了正定门的小集市,秋里不是要放一批宫女回家吗?我才知道,今天整个西掖廷都在趁这几天搞旧物出清,你看我淘了什么宝贝回来?”
她取出那把细铁丝,笑道:“我还是第一回 在这看见这么细的铁丝,怎么就只在尚寝局才有卖呢?我回来一直在想,是用它做个漏勺呢,还是改个蛋散。但是,漏勺和蛋散都能用竹子编,这么珍贵的细铁丝不该这么浪费了,你觉得这些铁丝做什么好?”
她习惯了应卓的寡言,没人接话,一个人也能越说越开心,两只手一扭一转,铁丝结成几个环圈:“看这纹路像不像你们用的锁子甲?说起来,我没看你们穿过锁子甲,巡逻起来那种连片甲穿着不重吗?这铁丝多轻哪,要是编成锁子甲穿起来肯定又透气又不费力,要不做个弹簧捕鼠夹?可这铁丝太细了,只怕老鼠两口就能咬断。对了,昨晚上我又听见厨房里老鼠啃米袋子的声音,小二黑捉个耗子还是不错的,你明儿叫它别躲着我,不就是剃它一回毛吗?还跟我记了这么久的仇。你怎么把我的铁丝都拿走了?你好歹给我留两根哪。”
应卓最终给吴桂花留了一根铁丝,还给她丢下一句话:“这把铁丝换个小二黑,该是我亏了才对。”
吴桂花先是一怔,后来又一想:这家伙该不会跟她开了句玩笑吧?
可看看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吴桂花愣没敢问,看他走到了门口,像想起什么似的,又转过身来:“陛下打算在宫里盖一座道宫,侍奉太清道德天尊。” 往后宫里查邪信之事定会更为严苛,你再别弄些跟道教无关的邪祠回来惹了祸。
吴桂花压根没听出应卓的言外之意,想起广智那颗大光头,就是一乐:“皇上信了道,太皇太后信的佛。他俩要是互相传教,你猜谁能扳过谁?”
望着应卓那张突然黑沉的脸,吴桂花后知后觉:“该不会叫我说中了吧?”
第51章
皇宫里两大神仙的事离吴桂花太远,她问过一句, 应卓没答, 也就罢了。再问他打听广智, 这他告诉给了她。
“广智两日前已辞别太皇太后,要去五台山参禅修行。”
“三天前走的?那不是我前儿个刚去看过他, 他就走了吗?这和尚走前怎么也不说一声, 我好做几个馒头送他当干粮啊!”
吴桂花可惜得很:“也不晓得,广智大师他这一走,往后我还见不见得到。那皇上的道宫准备建在哪?”
应卓摇头, 眉峰微蹙:“朝中大人相争不下,不同意陛下兴建道宫。”
吴桂花就不说话了。
大臣不同意, 太皇太后不同意,皇帝还要坚持去做,那肯定是铁了心啊!难怪连应卓这不相干的侍卫都愁成这样, 上面的神仙心不齐,底下人日子肯定不会好过。
她头一回有了点政治敏感度:“这段时间, 宫里怕是要不太平了吧。”
应卓只道:“这些时日, 你在这好好待着, 最好连兽苑都不要去。我怕会忙起来, 有时照看不到你这里。你若有什么事,就吩咐吴进去办。记得我给你的保清丸不能忘了吃, 这段时日是多事之秋,你莫要叫人抓住不是之处。”保清丸就是前几天应卓送她的治风邪的丸子,吴桂花原想留下来, 哪天真病厉害了再吃。但应卓说得对,这段时间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见吴桂花正经应下,应卓这才放心离去。
吴桂花去厨房和水咽下那指肚大的丸药,被噎得不清:这些古代的药丸子不知道为什么,都做得又大又难吃,她这么硬核的老太太,说到吃药,也觉得头疼。
现在已是深秋农闲时分,她在鸣翠馆种的芋头和黄豆头前一段时间已经悄悄收了。收成像她预料的那样,因为时气不对,加上没有充分的肥力养地,收成聊胜于无。
但现在她这去了一员吃饭的大将,又拓展了自己弄到物资的渠道,对粮食的需求已经不再像刚来时那么迫切。那些黄豆和芋头除了小部分做种,剩下的她都准备拿来做菜用。
至于过冬的粮食,趁着秋收后粮价不高,她托陈项用兽苑运粮车给她运了两车粮食,她一个人,吃到明年夏收都吃不完。
现在陈项跟她合作了皮蛋和咸蛋,两人除了朋友更多了一层利益关系,对她的事,这机灵的小太监一向很上心。
吴桂花盘算着这一年剩下的几个月还有什么可做的,想起应卓给她留的细铁丝,拿起来进了自己睡觉的厢房。
不一时,翻出那个紫檀木的小箱子,将铁丝捅进锁眼,小心地搅动起来。
她买那把细铁丝,除了上述理由,最最重要的,就是想起了这个得自吴贵妃手上的木头盒子。她知道铁丝可以捅锁眼,但只是年轻时村里喜欢她的癞头仔跟她炫耀过。她嫌溜门撬锁不正经,从来没上手试,要怎么做,还得她自己听着响动摸索看看了。
反正长日无聊,找点事打发时间也不错。就是天气一天冷过一天,虽然吴桂花有司苑局发给她的冬装,但像她这样的低等宫人,就不要指望穿得多保暖了。
这里的皇宫又没有土炕,偏偏还临着大湖,冷得要命,吴桂花每天早上出门清扫宫道时,都能感到风从骨头缝里吹进来,那个冷劲,别提了。
应卓这一去,便是半个月没再来重华宫。其间,吴桂花吃过了冬至节的饺子,在小竹林里还收了几颗冬笋,都准备熏腊肉置办过年的物什了,应卓还是没见踪影。
幸好还有吴进日日来吃饭,偶尔两人避着人跟她交流交流应卓的消息,才叫吴桂花知道,那日从重华宫离开后,应卓就离开了京城。
不过,吴进只知道他这段时间在出外差,具体干了什么,也是一问三不知。
这一日,吴进给吴桂花捎来一大捆白细铁丝。
“桂花姐,你那个锁子甲怎么编的,能教教我吗?”
吴桂花讶道:“都半个多月过去了,你家统领还没弄明白吗?”
吴进道:“哪的话,我也是昨天才得知此事的。可我们统领只交待了两句话,留下这一小段环编的铁丝,叫我们有问题来找你。”
吴桂花惊喜:“你们家统领回来了?”
“那倒没有。这段铁丝是我们一个兄弟捎回来的,怎么样?桂花姐,咱现在就学吧。”
吴桂花反复拨弄着那两截铁丝,愁道:“可我也是在博……我也是只听说过有这个甲,不知道它怎么做的,这两截都是我随便扭出来的。”
她又取了两截铁丝,环成几环,道:“我研究一下吧,这铁丝跟羊毛线差不多粗细,我看看能不能用织毛衣的法子织出来。”这么一说,她倒想起个事:“你记得过两天给我弄点羊毛来,对了,还有两个棒针。算了算了,你肯定不知道棒针是什么,这样吧,你把羊毛给我纺成线带进来,我织个毛衣穿穿。”
锁子甲还没头绪,吴进又得着个任务,要羊毛好办,羊圈里剪两剪子就够了,可羊毛纺成线,这怎么弄?他愁眉苦脸地出了宫,看他哥等在宫门口,顿时头一疼:“哥,你怎么在这?”
他哥往他身后看了看:“让你带的东西呢?”
吴进脑门一拍:“哎哟,我忘了。”
他哥挂着脸就要拍他:“这你都能忘,你怎么没忘了吃饭?我看是主子走了,你皮松了想紧紧吧?”
吴进连跳几下,躲开他哥的魔爪,叫苦连天:“我是那种人吗?再说了,小姑奶奶想要吃那位做的酸菜,又不是多难带的东西,我干嘛不给带?我是惦记着锁子甲的事才忘的,那位说有点麻烦,她不会做。”
他哥顿时也锁起了眉头:“她不会做?那你没把东西再带出来?我们再去找别人想想办法。”
吴进就把吴桂花的话转述一遍,感慨道:“那位也不知道有什么魔力,当哥的一有空就往那头跑。当妹妹的,都出来这么久,吃了这么多好东西,还惦记着宫里的那一口酸菜疙瘩。”
他哥没听他说完,调头就走。
“哥,你去哪?”
“找羊毛去。”
吴进:“……”
吴桂花不知道她新认的小兄弟跟他哥因为她起的争执,虎妹虽不在宫里,但她的消息在她这没断过。
应卓在的时候,隔两天就跟她说一回,小丫头教她的棍法一遍就会,府里的侍卫们十个八个都不是敌手。但他给她请了个识字师父,到现在,斗大的字不识一筐,把师父的头发都愁白了好多根。小丫头还闹脾气:桂花姐姐都没逼她识字……不是,桂花姐姐都不识字,她为啥要识?
吴桂花:“……”我文盲也有错了?不是,我文盲我当年也上过扫盲班的!
最后,这事以吴桂花用她那苍蝇爬的毛笔字写了封信,骂了那小丫头一顿为终结。
再二天,吴进进宫来,问她要走了一坛子酸白菜,吴桂花的锁子甲也有了点形状。
她没有用织毛衣的法子,这样太费手劲了,而是拿一根竹棒针将铁丝一圈圈绕在棒针上,再抽出棒针,用棒槌把铁丝压扁,就像成了长串的铁环。再用同样的方法制出数枚铁环,最后数环相扣,一个简单的环圈锁子甲便做成了。
拿到成品时,吴进赞叹不已:“姐姐,可真有你的,真叫你做成了。可这么小的锁子甲能干嘛呢?”因为只是做个样品出来,吴桂花的成品只有半臂长,两掌宽,护胸环不住,护腰更不必提。
吴桂花将甲片围在他脖子上:“这不是正好吗?”
吴进是两眼冒着星星离开的重华宫。
走之前,吴桂花照例问了句:“你们统领回来没?”
吴进仍说没回,吴桂花就有点担心了:“这么久没回,是不是这回办的差事特别难?”从他现身,两人认识以来,这是头一回他离开这么久。
吴进仍是笑嘻嘻的,嘴上说:“以前统领也经常这样,您别担心。顺利的话,年前肯定就回来了。”
出了宫,吴进找到他哥:“把这东西快马加鞭给殿下送过去。殿下有什么事都喜欢冲在最前头,有了它,好歹多重保障。”
外面的风风雨雨,吴桂花是照例什么都不知道的。
她那天听了应卓的话,老老实实在重华宫窝了两个多月,直到腊月宫里宫外过年,都开始办起年货了,她想起自己卤肉还差点香料,再有,广智走后,不知道司苑局是不是发现了她狐假虎威的真相,不再来人不说,配发的东西也开始缺斤短两。她这缺的其他东西都好说,主要是要想法子弄些碳来,便背起背篓去了西掖廷。
因为她跟柴碳局的裘管带有旧怨,便想用别的法子弄些炭火,想起她先前认识的大膳房管灶火的林管事,就先去了大膳房。
吴桂花万万没想到,她会得到这个消息:“你问田大壮?他啊,他早不在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