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一剑冲过来时,
莫长安忘却了自然母气淌过身上时的痛苦,眼里只有那一剑,什么都不剩下。他觉得天地当是如此,只有那一剑。他五千多年的日子里,见过高山,见过大江,见过人潮人海;见过古城,见过岁楼,见过雄鸡唱白;见过美人,见过江山,见过铁马长戈;见过一剑斩断大江水,见过一剑白雪三万里,见过一剑直破千万军。却唯独没有见过这一剑。
李命曾感叹,那位大剑仙破关拔剑之时,夺去了天下剑修九成九的气运,叫天下执剑人见不到玄关、见到玄关而无力进、见到玄关而不敢进;叫天下拔剑人手握青龙,难有唱白天下日;叫天下磨剑人双手捧熔炉,却如握寒霜;叫天下洗剑人,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唯独看手中剑,不再是剑。可曾想,今日,这一剑,敢破关、敢唱白天下、敢如炬熔炉、敢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手中剑仍是剑。
陈放这辈子走得坦坦荡荡,在大道上,砥砺万年,扪心自问,从未做过什么违背大道的事。他自然是不会去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这根本就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唯独今日,看见了这一剑,自己徒孙的这一剑,指向自己的这一剑。他实在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能让徒孙使出这样的一剑。他没有去阻拦,因为他知道自己挡不住这一剑。
陈放便看着那一剑,从自己眼前过去,破开一切,将那龙魂斩断。
当龙魂的意志从心里头消散一空的时候,陈放便知道,自己输了。他不知道自己输给了什么,李命?大势?曲红绡?他觉得都不是。他便去想,或许,输给了自己。
龙魂溃散,天上的洛河便失去了灵魂。李命的法相再一脚踏下去,让洛河水尽归东土各地。
“洛河回来了!”
“回来嘞!”
欢呼声四起。他们载歌载舞,歌颂人们的伟大意志感动了神明,把他们的生命之河送了回来。
发源于陇北雪山,经白宁海口汇入大海的洛河重新开始流淌。
空中,周若生的剩下的一只右眼里,走进一丝湿润,不再是凌驾万物之上的无情。这一刻,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龙,是有血有肉,有温度的人。她颤抖着说:“又是你。”
“抱歉,没有救下来。”
周若生摇头,唯一的一只眼睛里,落下泪珠。她的身体开始崩碎,一块一块、一片一片,好似能听到破碎的声音,像是洞天湖面冰裂时的声音,“够了,你做得已经……够多了。”
“你的父亲。”
“我没有父亲。”
“抱歉。”
周若生看着自己寸寸龟裂,破碎的身体,低着头说:“我一直在想,我到神秀湖来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困扰了我许久,现在我明白了,我只不过是想同你说一声谢谢。”
“谢谢你,当初救了我。”
“谢谢你,现在又救了我。”
周若生噙着哭腔。
对面没有传来回应。
她抬起头,看去,看到对面的人闭上了眼,再没有睁开。
周若生大声哭喊着,她不知她有没有听到自己的道谢。在凄绝的哭声中,她化作灰,如烟一般消散。
祭坛里。
秦三月闭着眼,她不敢睁开眼,怕眼泪流出来。
……
“不要!”
一声尖啸在北边的雪地里响起。
胡兰的心痛到了极点,像是被抽空了血,她浑身冷到发抖,瘫坐在地上,捂住胸口不断喘息。她艰难地抬起头,望向天上,呼啸的水潮弥漫在那周围,结成厚重的水云。
她看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
“好痛!”
她的心感受不到师姐的存在了。她感觉心里好痛,痛到难以呼吸。
颤抖着、痛苦着,她艰难地从雪地上站起来,捂着胸口,艰难地迈动步伐,艰难地前进。
“师姐……”
“师姐……”
她嘴里不断呢喃着。不断前进着。
全身已经没了力气。她就点燃残存在丹田里的灵气,继续前进。她要走到师姐那里去。
灵气已经燃尽了。她就点燃流淌在血液里的精气,继续前进。她要去走到师姐那里去。
精气已经燃尽了。她想要点燃蜷缩在紫府里的神魂,但是,已经没有力气支撑她了。
她眼前的一切,迅速褪去了颜色,丢掉了形状。
“师姐……”她最后呢喃一声,倒了下去。
意识消散之际,她感觉一丝温暖流进了胸膛。她求生的本能,让她蜷缩在一起,去拥抱温暖。
她拼命地睁开眼,血丝弥漫在里面。她看见,先生在面前。
那一刻,她所有的坚强崩塌,紧紧地缩在先生的怀里,眼泪淌湿了衣襟。
她哭着说:
“先生,师姐不见了啊。”
……
在没有风的时候,一个呼吸的时间,一片雪花可以落下一丈多的高度。
在北国的大雪里,身形清瘦的女子站在雪中,每个呼吸,身上会停歇三十多片雪花。
一个三十、两个三十……
三个、五个……
十个、二十个……
一百个、一千个……
直到,浑身上下停满了雪。
温早见站在废墟里,浑身停满了雪。
还在睡觉的敖听心,在梦里,叫一声又一声“师父”、“师父”……
她希望,梦醒之后,师父就站在床边,亲昵地抚摸着她的脑袋说“懒虫,快起床修炼啦”。
井不停轻轻合上门,从敖听心的房间里离开,他希望,这个可爱的孩子梦能做得久一点。
……
遥遥在南的小城里。
沉眠已久的梨树,终于睡醒了。光着身子的女孩从梨树里走出来,望向坐在屋门口的女人,皱眉问:“你是谁?”
“啊,我叫白薇。你醒啦。”
“叶抚呢?”
“在北边。”
“红绡姐姐呢?”
“……”
……
万籁俱静,便是雪落下,都没有声音。
百家城北边的废墟里,年轻道士的一声哭喊,打破宁静。
“我不修道啦!”他大哭着喊。
他把一身破烂的道袍扔在地上,一边抹着泪,一边跌跌撞撞地朝外面走去。
……
“陈放,这样的结局,你满意吗?”李命问。
陈放没有说话,只是腰又弯了弯,肩膀又往下沉了沉。
大徒弟,五年前,没了;
二徒弟,今天,没了;
唯一的徒孙,今天,没了;
唯一的子嗣,今天,也没了。
陈放牵起旁边的毛驴,黯然离去。只是,与来的时候不同,他一条腿瘸了,一拐一拐地离去。
李命整个人好似老了一半,头上一下子多了好多白头发。
莫长安继续支撑着自然母气进入祭坛,他的面色苍白一片。自然母气淌过身体,所施加的压力太大太大,他耗去了近乎所有的气力,整个人看上去似乎都瘦了一圈。
大潮彻底从神秀湖退走了,以着极快的速度退出北国。
最后几缕母气残留在这里,等待着被指引。
时间平静地过着。大家似乎都在等待最后的仪式完成。
直到最后一缕母气从莫长安身上淌过,他全身气力被抽空,从空中落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这最后一缕母气进入祭坛,
却在即将到秦三月面前时,意外发生了。
忽然之间,铺天盖地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涌起,迅速将整个神秀湖包裹住。原本已经沉落到大地上的神秀湖,再一次被拔起来,这一次虽然没有巨大的洛河在上空等候、吞食,但是有着两个身穿红衣大袍、头戴紫金高帽的人,他们皆颂唱咒语。神秀湖之中的灵气迅速遗散,各种驳杂的气息也再被不分差别地绞杀。
“守林人宣告——”
“纳神秀湖,为云宫守林人直辖第十三圣人级秘境!”
这件事是针对整个神秀湖,或许还影响不到祭坛里的告灵仪式。
但是,发生在祭坛前面的另一件事,将毫无置疑地,对告灵仪式造成致命危机!
身穿麻衣的老人,刚出面,便毫不犹豫地点燃了自己所有的神通、道法、大道以及命格。一出场,便是至死方休。
这一刻,莫长安已经毫无遗力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麻衣老人如火炬一般朝祭坛呼啸而去。
李命,被守林人两位大桼吸引了心神。即便他没有被吸引心神,凭着现在这消耗一空的身躯,去阻拦那一生中最为巅峰的麻衣老人,也是艰难至极,不过,他没有任何犹豫,抽身上去了。
近了后,李命赫然认出了那麻衣老人。
“皇甫仪!你居然没死!”
大玄王朝的天官大人,本该早已死去的皇甫仪,大声喝道:“李命!老朽我苟活两千余年,今天来送命了!”
他整个人如炽烈的星辰一般,只是刹那,便将李命一身儒衫焚烧殆尽。
李命的眼里,好似看到一颗巨大的星辰扑了过去。他舍得满头白发,化身长虹去阻拦。
但先前消耗过大的他,如今拦不住了。即便是要动底牌,也赶不上了。皇甫仪他已然身临祭坛。
祭坛上的十六道符篆没有撑过哪怕片刻,寸寸崩碎。
炽热的火焰,直入祭坛中心。
秦三月睁开眼,眼中是腾腾的火焰。那火焰,便要烧身。
“今!”
一声,响彻神秀湖。震慑风雪,震慑所有的气息。
远空,渊罗和囚上两位大桼,身上的红衣大袍化成飞灰,体内的气息如冰一般凝滞。笼罩住神秀湖的气息,瞬间消散一空。
皇甫奇身上的火焰熄灭,身体定格在空中,动弹不得。
“北参之祭!”
再一声。叫风雪停下来,听此一言。
叶抚穿着一身祭祀袍,站在秦三月面前,
“巫告于此,宣:
天下幽幽,众生煌煌!
告灵于天地,
愿众生,与天地同葬!”
最后一缕自然母气,拂过秦三月的发丝,遥遥去往天下某一处。
至此,北国入冬以来,第一缕微光,洒向大地。
“巫告于此,宣:
儒家神秀湖第五家第五立人之司,
勤命劳神,谱写卷宗,历鲸落三千年,
今告,愿与天地同葬。”
一道霞光,从天而降,落进第五家。
“巫告于此,宣:
儒家神秀湖陆家陆修文之司,
舍生取义,抒写赞歌,历鲸落四千年,
今告,愿与天地同葬。”
一道霞光,从天而降,落到百家城北区。
“巫告于此,宣:
儒家神秀湖陈家陈缥缈之司,
舍命以往,身当众敌,历鲸落四千年,
今告,愿与天地同葬。”
一道霞光,从天而降,落进陈家所在的湖岛。
“巫告于此,宣:
儒家神秀湖公孙家公孙书南之司,
舍命以往,拔剑斩敌,历鲸落四千年,
今告,愿与天地同葬。”
这道霞光,没有落到神秀湖,而是遥遥地落向中州。
“巫告于此,宣:
……”
秦三月站在叶抚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听他一声声宣告。
她从不觉得世间风情有万种,三言两语便说得尽了。她喜欢书,喜欢山,喜欢水。看一段诗词歌赋,念一段明日过往,是喜欢;登一处高山,望一片云海,是喜欢;赏一条大江,听一曲流水,也是喜欢。
如今,她觉得风情是有万种,百般言语也说不尽。如今,书不见才子佳人,山不见云霞高涨,水不见滚滚大浪,唯独只见眼前,背影如书,便是才子佳人风流一片,背影如山,便是云霞高涨壮阔无边,背影如水,便是滚滚大浪声势滔天。
喜欢书,喜欢山,喜欢水,更喜欢眼前背影是万种说不出的风情。
……
皇甫奇气息将尽那一刻,才明白一件事——
“这天下里,太多事与愿违了,与天争一丝命,未免太难。”
算尽了人事,却尽不了天命。
算到他守林人蛰伏最后,目的不为母气,只为神秀湖;
算到他神秀湖上下一干圣人,没有气力所当;
算到他李命拦不住自己这燃烧了前世今生来世所有的本事,求的一声炽焰如星辰之炬。
可怎么也没算到一句“巫告于此”。
“太难了。”
一声幽叹。如粉、如尘。
大玄,再无天官。
……
陈放走得极远了,才回头一看,看向北边的神秀湖。
转过身,不再看后,他的背压得更低了。
“原来,我根本就赢不了。”
走着走着,他猛然倒在地上。
毛驴哼哧哼哧两声,咬住他的衣服,往后面一甩,把他甩到背上,
便驮着他,远去。
……
“哈哈哈哈——”
爽朗,甚至是疯狂的笑声响彻在大雪地里。
囚上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后。渊罗在一旁,气息衰弱,面色苍白地问:“你笑什么?”
“笑我守林人,不知天高地厚,连一处神秀湖都看不清,还想让大幕笼罩天下。可笑,可笑啊!”
“谁能预料到这样的情况,你能吗?”
“我不能。”
“隍主能吗?”
“他若是能,便不会看向神秀湖这片土地。”
渊罗整个人沧桑起来,远远地看着神秀湖,神色黯然,“玄命司……巫告……那是大圣人吗?”
“谁知道呢。”
“要人惶惶了。”
“有的人,眼睛都快长到头顶了,是该慌一下了。”
“神秀湖这地方,我再也不会来了。”
“我也是。”
……
“天官大人……”
一声悲戚,从窦问璇嘴里发出。
燃尽了一切,天官都没能从那祭坛里夺得一丝自然母气。
“我真傻,真的,”窦问璇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接着说。“我单知道这一趟会很艰难,我不知道会艰难到天官大人都那般了。”
庾合一句话都没有说。他的脑袋里还装着周若生灰飞烟灭的画面,甚至已经装不下天官灰飞烟灭的画面了。
“走吧,窦娘,”他没有气力地说。“我们该回去了。”
庾合说了这声,便跌跌撞撞地迈步,一头扎进雪地里。
窦问璇见着,连忙去扶。
庾合忽然失控一般,说:“你走开罢,窦娘!”
窦问璇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搀扶,只是失神地站着。
庾合艰难地站起来,远远走去。
窦问璇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
……
祭坛里,叶抚转过身,说:“该你了。”
秦三月还在晃神之中。
“三月。”叶抚唤道。
秦三月这才回过神来,“老师,你来了!”
叶抚笑道:“我都站在这儿这么久了,你才看到吗?”
秦三月连忙摇头,“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叶抚歉意道:“我来晚了。”
秦三月笑着摇头,“没关系。”
就像当初刚登上祭坛时,叶抚对秦三月说的那样,没关系。
叶抚侧到一边,“玄命司大人,该你宣告了。”
指引母气结束,代表着这次告灵仪式的结束。最后,便是宣礼了。
秦三月深吸一口气,走到最前面。
正身,正言:
“玄命司于此,宣告:
幸神秀湖,告慰圉围鲸众魂灵。魂归天兮魄归大地。
愿天下人,皆可受天地福泽,双袖清风;
愿万万辈修士,皆可大开玄关,直望天门;
愿神秀湖与众,皆得天地庇佑,气运如潮。”
空明神圣的言语,从她口中倾吐而出,引来天上虹霞。
那一刻,天下大霁。
北方,大潮彻底退回北海。
至此,神秀湖大潮结束。
……
“叶先生,谢谢你。”李命已是满头鬓发,沧桑了脸庞。
叶抚问,“你谢我什么?从一开始,我就答应你,会完成告灵仪式的。”
“第五立人、陆修文、陈缥缈以及公孙书南,他们本是死了便死了,什么也得不到。我要代他们谢谢先生,从天地里为他们争了一丝福泽。”李命自然是知道叶抚先前作为巫告宣告的四人与天地同葬是什么意思,也自是知道,那从天上落下的霞光意味着什么。
叶抚摇头,“你不用谢我。这是我愿意做的,并不是承谁人的人情。”
虽然叶抚是这么说,但李命自然还是要道谢。
叶抚吸了口气,“神秀湖如今四下狼藉,你们应当要好好清扫一番。我也有一些事情要做,便不多留了。”
李命点头,“先生先忙,有需要吩咐便是。”
叶抚深深看了一眼李命,然后说:“不要太操劳了。”
李命勉强一笑,“多谢先生关心。”
叶抚摇摇头,转身离去。
他来到北海中心,手中捏着一点微芒,然后丢进去,让其沉入其中。
“下辈子,做条鲸吧,忘掉大圣人玄关后的惨剧,无忧无虑地过完一生,再醒来后,希望天下太平。”
那一点微芒,是叶抚搜寻到的陈缥缈破碎的命格。
然后,他来到洛河的源头,写了一册封书——
“告于洛河涛涛,圣煌煌兮何哉不息不灭。
宿命之间,当观洛河南北起潮。
今,诏令,落滚滚红尘事于九霄之下,起漫漫香火气于黎土之端。
今,诏令,宣无上福泽洛神之神位,宣龙魂之神性,宣玄命司告灵之神格。
今,诏令,以洛河无边涌潮气运,褪去凡世红尘事,成就无上正位神!
今,诏令,告于万万人!
封周帝神位!
令世人念及‘周帝’之名,皆为其添香火神运;
令世人感及‘周帝’之召,皆为其增气运神机。”
封书燃烧起来,金色的火焰腾腾而起。
叶抚将其丢入洛河之中,随后丢入置放在小天地里已久的金丹。
刹那之间,整个洛河燃起金色的神辉。
他看了一眼,便离去。
再出现时,是在第五家的玄定场里。
玄定场里,只有第五鸢尾一个人,她苦戚戚地站在那里,如同被遗忘的一角,冷清极了。叶抚走过去。
第五鸢尾回过头,温柔的一张脸上,竟也攀上哀怨。她问,“你有事吗?”,而不是问“你是谁”。
“神秀湖千疮百痍,狼藉了一片。你不能在这里暗自伤神。”
“唉,我能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了罢。”
“喜欢什么,便去做什么。”
第五鸢尾身子颤抖了一下,这无比熟悉的一句话让她记忆惊觉,赫然回过头去。却看到一片空荡荡的冷凄凄。
她看了半晌后,暗自叹了气。
“总还是要做点什么的。”
她紧紧攥着第五伏安临走前交于她的令牌,出去了。
……
从第五家出来后,叶抚再次来到百家城的废墟上,这里,渐渐地有些人了,也勉勉强强地添了生机。
他在一处废墟里面翻找。
最后,在废墟里面捡了一盏灯出来。灯不大,也不好看,上面有一个大大的“煌”字。
他把上面的灰拂去,看着这盏灯,叹了口气。
“你听话了那么久,总还是要任性一回。如此这般了,你便当作一次磨砺吧。喝酒的事情,等你回来再说。”
随后,他提着灯,从废墟里离开。
一路过去,见到废墟里的小道上,开满了花。
回到洞天里,秦三月早已等候着,见叶抚进来,马不停蹄地便过来。
“老师,怎么样了?”
叶抚没有急着回答,看了看火炤里面。温早见坐在里头,如同丢了魂。他问,“胡兰还在睡觉吗?”
秦三月回答,“嗯,她心神损伤得有些厉害,我帮她调整了一下气息,便让她睡着。”
“听心呢?”
“小丫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为胡兰受了伤,守在她床前。”说着,秦三月抢话问:“老师,曲姐姐她……”
叶抚说:“借了胡兰一剑,强开灵犀,强入天门,甚至强行把天下的灵气都取过来,你觉得会怎样?”
秦三月浑身颤抖,声音都颤抖了,“老……老师,你……你……可别吓……吓……吓我。”
叶抚摇头,“我没吓你。不论是哪一个,都足以让她死上一回。她倒好,四个全走上一遭,怎么能不死!”叶抚说着,忍不住埋怨,“我一直觉得,她是最听话的一个,哪能知道,一任性,这般都敢来!”
“老师……”
“我气哦!”
秦三月顿了一下,眉目转动。她想,如果真的是那般,曲姐姐死了,老师不应该是这样抱怨啊,应该是低沉才对。现在这样子,倒更像是学生犯了错,擦完屁股的先生回家后,一个劲儿地埋怨。
念此,她试探着问:“老师,曲姐姐还能回来,对吗?”
叶抚一顿,“差点就回不来了。”
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火炤里的温早见,灰寂的眼睛涌上色彩,三两步便来到叶抚面前,“叶先生!红绡她!她!”
温早见紧张得不能言语,她生怕有假。
叶抚将手中的提灯举起来,问她,“还记得这东西吗?”
温早见一见到上面那一个“煌”字,便知这是什么。便是曲红绡和她拼死在那黑线里找到的。她连着点头,“这盏灯有什么特别的吗?”
“如果不特别,我也就不会让红绡去取了。”叶抚神色复杂,“这东西,救了她一命啊。”
温早见看着等,颤抖着问,“她……她在这里面吗?”
叶抚摇头,“这只是盏灯,里面装的是燃料,可不是她。”
“那,叶先生是什么意思?”温早见不免得有些急。她向来沉着冷静,但这样的局面了,实在是冷静不下来。
叶抚解释说:“她没给自己留后路,除去我们的记忆中的她以外,她把有关自己的一切东西全都燃尽了。”他笑着说,“若是她想,甚至可以把我们记忆中的她也当作力量的源泉,给燃尽了。”
“那岂不是意味着,天底下任何关于她的痕迹都没了?”
“是的。但是她没有那样做,”叶抚眼中浮现一丝哀伤,“想必,还是不愿我们忘了她。可是,她怎么就不想一想,若真的死了,记忆里尚存的她,只能给我们带来痛苦。”
“她是这样的人,一些东西总是挂念在心上,不说出口,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女人是最懂女人的。
“叶先生,该如何才能救回她?”温早见问。
叶抚说,“只是一次磨练,她选择了,就要走到最后。并不存在着什么‘救’之类的事情。”
“那具体的,该怎么做?”
叶抚看着她,“你能做到吗?现在。”
温早见很想说“能”,但是越是这样,她便越是不敢冒险。她希望曲红绡的事情是确定性远大于冒险的。“能具体说说吗?”
叶抚笑了一下,“幸好你没有脑袋一热说能。”他看着手里的灯,“这盏灯勉强说得上是大圣人级法宝,多大的能力倒是没什么,唯一能有点看头的,便是能跟因果扯上一点关系。”
他停了停,然后继续说,“这盏灯,保全了她一丝因果,算是她唯一能活下来的希望。”
“提着这盏灯,找寻她尚存着的痕迹,便能唤回她。”
温早见问,“这样就可以吗?”
“嗯,这样就可以,不然的话,要这盏灯干嘛。”
温早见惊道:“莫非叶先生你让红绡去取灯,便是预料到了——”她声音戛然而止。
叶抚似自语一般说,“这是磨难,还是机缘呢?”
磨难和机缘有着本质的区别,却又相辅相成。
“叶先生,我想知道,如果当初红绡没能取到这盏灯,会是怎样的结果?”温早见问。
叶抚远眺南方的落星关,“还能是什么样的结果,无非我再帮她一手。不过,那样的话,这场机缘也就与她无关了。”
“这件事,红绡知道吗?”
“她不知道。”
温早见语气哀伤,“也就是说,她根本就没给自己留活路。倒也真是她的性格。她一直都是这样的性格,一点都没变过。”
叶抚感叹道,“倔啊,倔啊。”
温早见早就说过,曲红绡是倔驴脾气。现在感叹这些显得苍白无力,她请求着说:“叶先生,让我去找回她的痕迹吧。”
“你能找到吗?”叶抚认真地看着她的双眼。
温早见沉默了,她并不知道。在这样的事上,她不愿意去逞强,实实在在地说:“不知道。”这让她感到哀伤。曲红绡登天时,她帮不了什么,如今便是寻找她的痕迹,也做不了什么。一声的本事无处可使,是真的很无奈,无奈到心酸。
秦三月在一旁插口,“老师,让我去吧。我对气息很敏感。我也很熟悉曲姐姐的气息。”
叶抚看向她,又问:“天下那么大,危险的事情数不胜数,凭你的本事,能行吗?”
秦三月滞住了。她对气息的确是很敏感,十分亲和自然,甚至能轻轻松松地指引自然母气,那可是大圣人做起来都很艰难的事。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本事很大,力量很强。毕竟,实在说来,她可是一个连修炼都不能的寻常人。
秦三月低下头,“对不起。”
叶抚摇头,“何必道歉呢。”
“我去!”忽然,从门那里传来坚定的声音。
三人看去。
胡兰立在门口,像一把剑,立得笔直。敖听心躲在她身后,眼眶红得不成样子。
显然,她们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叶抚问,“你要去做什么?”
胡兰说,“我要去把师姐找回来!”
“她在哪里,你知道吗?”
胡兰低眉,说:“先前,我还在北边的时候,便感觉到师姐能同我连通心思。那似乎是她的一种本事,心有灵犀一点通。我和她连同的心思,在某种意义上,她是我,我亦是她。如果她还在,我相信我能第一时间感受到。”她坚定地抬起头说,“而且,我已经是元婴境了,综合考虑,我肯定是最合适的人选。”
“事情可没有你说的那么简单。”
“起码,让我有个目标吧,先生。”胡兰认真地看着叶抚,眼里是决绝。“我曾同先生说过,练剑是为了行侠仗义,如今,我只想找回师姐,若是连师姐都找不回来,我也再难以拔剑了。”
“天下太大了,你师姐走过的路太多了。”
“再多,我也要一步步走完。”
“路上的危险,有许多都会要了你的命。”
胡兰洒然一笑,“若是我还活着,便有找回师姐的希望,若是我死了,也能同师姐共赴黄泉。不亏。”
叶抚的心陡然颤动起来,恍惚间,好似看到面前的胡兰顶天立地地站着。
他缓缓将灯递过去,
“去吧,去把你的师姐找回来吧。”
胡兰接过灯,然后说:“那,先生,我走了。”
说着她迈步便朝外面走去。
“这么急吗?”叶抚问。
胡兰转过头,“急!”
“不准备一下吗?”
“一把剑,一颗心,一盏灯,就够了。”
“那,再见。”
胡兰点头,向前又走了几步,然后她转过身,走到秦三月面前,同她双手相握,师姐妹之间的感情,全在无言之中了。
然后,她叶抚面前,踮起脚一把抱住叶抚说:“先生,下次再见,或许是很久以后。我最后再抱你一下。”
叶抚笑着说:“长高了啊。”
胡兰一笑,洒然离去。
大雪地里,渐行渐远,渐渐没了影。
敖听心从屋里走出来,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我也想去的。但是我知道,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就是个拖油瓶。”
叶抚看着她,问,“还记得在北海时,我同你一个月的约定吗?”
敖听心点头,哽咽着说:“记得,你让我好好表现。只是,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叶抚笑着说,“哪里需要什么表现,我只是希望你做自己。一个月过去了,你让我看到了最真实的敖听心。”
“叶先生你说的话,我总是听不懂。”敖听心哭着说,“听不懂啊……”
叶抚抱着她,怜爱地抚摸她头上的龙角,“以后会懂的。等你师父回来了,你可以说给她听。”
“要多久才能回来啊。”
“要不了多久的。你睡上一觉,就好了。”叶抚继续抚摸着她头上的龙角。
平稳的呼吸声从叶抚怀里传来。再看去,敖听心已然沉睡。
秦三月在一旁看着,问:“她要睡很久吧?”
“嗯,会睡上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让她回龙宫,还是哪里?”
“北海吧,让她睡到北海去。”
“龙宫不会找她吗?”
“我到时候让李命去和龙王说一声。”
秦三月点点头。她看向温早见。温早见还看着胡兰消失的方向。
许久之后,温早见才回过头来说,“叶先生,我也该走了。”
“要去落星关吗?”
“嗯,如果红绡回来了,她大概还是会去那里。我去那里等她。”
“保重。”
“保重。”
温早见走得很洒脱,说走便走。
朝着南边,不停歇。
井不停则是在洞天里多留了一会儿,在叶抚送敖听心去北海的时候,他同秦三月下了一盘棋。结局同在荷园会的时候一样,依旧是输了。
然后,他也走了。
洞天里,便只剩下秦三月和墨香。
等候叶抚归来期间,秦三月一直站在洞天的院子里。这个时候,天上的阴云还没有汇聚,没有雪落下,能够看到冬日里略显清淡的阳光。
当叶抚推开门,进入洞天的那一刹。
院子角落里,那一棵不起眼的桃树,开花了。
秦三月笑着转过头,说:“老师,桃花开了。”
叶抚笑着回应,“是啊,桃花开了。”
秦三月仰着头,看着天,说;
“桃花开了,春就来了。”
“春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本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