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祠里,祭司无能为力的叹了口气,转头看向何瑶,摇着头说:“我无能为力了。”
何瑶皱眉问:“是因为先前忽然响起的祭词的缘故吗?”
祭司神色复杂,“起初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是刚才又一遍念祭词的时候,我才发现,不止如此。”他吸了吸气,似乎因此而感到有些惊惧,“《朝巳》只能打断传承,最不济的后果也就是让你不再具备传承的资格。但远远不会真正地影响到传承本身。若只是祭词的缘故,传承中断后,会回归原处,顶多影响到何家的家族气运。然而——”
“然而怎么了?”何瑶问。
祭司微微仰头,“何家的传承正在逸散。”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有人在窃取何家的传承。”
“窃取?为何先前没有任何动静?”
祭司点头,“的确……在传承开始前很长一段时间,就开始准备,确定是万无一失了。然而,如今还是出了差池,这只能说明,窃取传承的人是蓄谋已久,或者说实力超群。”
何瑶嘴角挑了挑。
祭司叹气说:“如今只能看何家家主他们有没有应对的办法了。我只是个祭司,能做的事情实在是有限。”
何瑶又想起先前的祭词。她很确定,那就是何依依念的。也算是明白了在茶庄楼台时,何依依之前为何那般自信说“我有办法”。原来,他说的办法就是这个啊……真是幼稚,不惜一切啊。何瑶想来,心里又忍不住痛了起来。她抬头问:“念那《朝巳祭词》,会有什么影响吗?”
“影响?”祭司皱眉,“你指的是哪方面?”
“就是,对念祭词地人本身的影响。”
这是祭司的专业领域,他略顿,然后说:“《朝巳》这种正统大典祭词同《鼎康》是一样的,需要接受过正统培养的祭司进行吟诵。一般人,念了也就是念个字而已。当然了,修为强大到触及了祭词根源,即便没有接受过正统培养,也能念。但这般人,往往都是半只脚踩着大道的人了。”
“如果既不是修为高深之人,又没有接受过正统培养呢?”
祭司皱了皱眉,“我从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人。”
何瑶顿了一下,“我只是问问。”
祭司瞧着何瑶的神情,略微思索一番后说,“但如果是修为不够,也不是正统祭祀,强行念祭词感受意志的话,肯定是会受到极其严重的反噬,轻则道基破碎,重则死不得超生这——”
他话还没有说完,便看到何瑶慌不迭地奔离这里。
祭祀紧皱着眉头,看着何瑶离去地背影,陷入了沉思。片刻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急忙迈开步伐,朝着何家北大院去。
何瑶从祖祠离开后,神情变得十分冷峻,但她心里却是慌作了一团。祭司说的强行吟诵祭词的代价,实在是吓到了她,她很分明地知道那《朝巳》就是何依依念的,也知道他不是什么修为高深之人,更加没有接受过正统的祭司培养。如此一看,便只能想到他强行承受代价这个结果了。
他在哪儿?现在怎么样了?何瑶心烦意乱地想着。
在路上,她逮着个人便问,知不知道何依依去了哪儿。然而得到的结果都是不知。
众人不知道一向稳重沉着的瑶主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少爷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们能清晰地感觉到,何家似乎有很多人慌忙了起来。
一番问下来,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何依依到底去了哪儿。这让何瑶着急不已,根本没有余力去斥责那些下人连个人都看不住。
慌不择路,遇了绝境,何瑶忽地想起一个人。
“叶先生……对,叶先生!叶先生他一定知道!”
何瑶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慌忙地朝着西大院的枫林宛奔去。
……
东大院,何家陵园的西南侧,守陵人的小屋里。
守陵人被人打晕了,歪七扭八地倒在一旁。屋子里,淌着一条血痕,从外面,一直到最里面的一张床上。
娇小的少女第五蔷薇紧张地看着床上的何依依,破口大骂,“蠢货,你**可不要死啊!”
何依依此刻被白色纱布包裹住了全身,只留下一个鼻孔和一张嘴边。就连眼睛和耳朵都被彻底包裹住。
血渗透出白色纱布,这里染红一块,那里一块,看上去触目惊心。
当然,第五蔷薇这么给何依依包扎,是有理由的。当她把何依依从陵园带到这里后,身上衣服扒了一看,见到浑身上下都是伤痕,几乎要数不过来。这没办法,她只好将他整个人都裹住。
如果光是身体上的伤,第五蔷薇还有办法应对,毕竟从军那么多年,学过一些救治办法,她本人也是修为相当不错的练武人士。但是,她只是看一眼,便能清楚地知道,何依依的伤绝对不仅仅是身体上的伤。肯定是伤及了根本,丹田、经脉,这些,甚至是玄乎的道基与气运种种。
何依依的生机正在迅速流逝,气息也在不断地变得不同。原本,第五蔷薇是能感觉到何依依气息的非凡,但现在,那股非凡的气息,正在不断流逝。
她是武道高手,但是在练气上并不十分出彩,对于何依依目前的情况疲于应对。她能想到的办法只有把自己的生机输送给他。
输送生机,是一件损本伤元的行为,但是眼下,她只好这样做。
她所接受的任务就是保护好何依依,便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让他死掉。就算是真的死掉了,也要能够回去复命交代才行。
第五蔷薇将食指落在何依依眉心,蠕动着的生命气息,不断从她身体里剥离,涌入何依依的身体里。
……
而与此同时,白玉山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因为雾气的原因,山下的何家还看不确切,但是能够明显地看到,山上的雾气云海翻动的速度比平常快了许多。
在那山腰处,秦三月和居心正被精怪驮着,飞速逃离。从接近山顶的地方下来,期间秦三月又增添了不少精怪的数量。从她们的视角看去,看到的是一堆认不出形状的颜色正在身下疯狂蠕动。虽然看上去有些恶心,但的确很快。居心瞧着秦三月严峻的神情,知道现在情势危急,憋住自己满腔的疑惑,没有去打扰她。
若是站在远处看秦三月她们,看到的便是她们站在一大片花海上,而整片花海正在以着极快的速度移动。
秦三月召唤出的精怪千奇百怪,只要是能飞能带人的就行。所以五颜六色,奇形怪状,堆积在一起后,倒真像是一片美丽的花海了。但近了一瞧,会发现,大部分的精怪长得其实挺丑的。当然了,秦三月不在意好不好看,实用就行。
站在“精怪大军”前面,秦三月皱紧了眉头。她现在确确实实地知道了白玉山的秘密,那种整体的,庞大地气息尽数被她感知着。
白玉山并不是死物,是一个确确切切的活物!而且不是精怪这样的活物,是像人一样的生灵!
也就是说,白玉山压根儿就是一个沉睡着的巨兽!
这个发现让秦三月感到惊骇,面对这样的巨兽,她能想到的唯一应对办法就是跑。虽然心里止不住的好奇想要去一览白玉山真正面貌,但她牢记着叶抚说的,保命最重要。所以,还是跑吧。
想着,她又召出好些个精怪,加入到“精怪大军”中。
于是乎,整个“花海”的速度变得疯狂起来。
没过一会儿,便从白玉山上下来后。
当何家的一些个下人看到一片花海朝着何家大院冲过来时,无疑是被惊得心神颤动。
那是一副壮观且美丽的场景,从那山上,腾腾咻咻地,如同山洪一般,飞下来一片花海,看上去要将整个何家大院都吞没。模样是壮观的,给众人以震撼美。
然而,当他们震撼过后,便止不住地开始害怕,恐慌。
却在他们刚开始恐慌时,那花海又咻的一下消失了。这令人错愕的发生,让他们几乎以为是见到了海市蜃楼。
那自然是涌入何家大院后,秦三月就将全部的精怪都收了起来。
忽地一下全部出来,忽地一下又全部消失。这对居心来说,简直是了不得的事情。
当她正想好好问一问时,秦三月率先一步,捏住她的手掌说,“姐姐,现在我顾不上你了,待会儿再跟你解释。”
“……好……好嘞!”居心虽然很懵,但是知道应该的确是有急事。
秦三月吸了口气说,“那,准备好。”
“准备好什——”
居心还没问完,忽然发觉自己身体浮起来了,脚下像是踩着软绵绵的棉花一般。很奇怪,也很有意思。然而,这般想法刚涌出来,便瞬间打消了。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高速移动起来,就像是,脚下生风!
事实,她脚下的确生了风。是秦三月召唤的精怪,脚下风。
在何家不能明目张胆地驱使那么多精怪,她便只好召唤无形的脚下风。
“姐姐,抓稳我!”
居心哪管抓喔,一把将秦三月抱得牢牢的。
两人,化身为风,往来无形。
很快,她们便跑遍了整个何家。将整个何家跑遍后,秦三月更加明确了心里的猜想,然后就急着往枫林宛赶去。
在去往枫林宛的路上,碰到了何瑶。
对于何瑶来说,就是一阵风,忽然就吹过去了。
刚落到枫林宛的院子里,下了风,居心便憋不住,跑到一旁开始呕吐,一边呕,一边含糊不清地说:“三月,快……你太快……呕……”
秦三月抱歉地笑了笑,然后撇一把冷汗,马上上了二楼。
她平时里是个很懂礼貌的人,但这次的事的确是让她着急了,急得都没有敲门,就直接推门而入,进了叶抚的房间。
进入房间那一瞬间,秦三月忽然有一种错觉,自己好似进入了另一片世界。
朝那里看去,在书桌旁,老师站着,手上提着一支毛笔,正轻悠悠地在书桌上的画纸上,一笔一笔地画着。他动作轻轻的,看上去安静沉稳极了。
这气氛完全不同。
秦三月脸色有些奇怪。这像是,明明外面都乱成了一锅粥,急成一片浆糊了,而老师的房间里,还是一片花好月圆,岁月静好。
原本着急的秦三月,也受到这气氛的侵染,冷静下来。
她走过去,问:“老师,你在干什么?”
叶抚没抬头,“画画。”
秦三月朝画卷看去,顿时觉得脑袋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让她险些站不稳。而当她再次清醒过来时,叶抚已经收了笔,站在阳台上。
秦三月不敢去看那副画,走到阳台,说:“老师,我知道白玉山的秘密了!”
叶抚望着远处,笑道:“我想,大家应该都知道了。”
秦三月愣了一下,然后顺着叶抚的目光看过去。
只见到,白玉山那里,销了云,散了雾。别处都还下着雪,都还是一片阴沉,唯独白玉山那里已是一片晴朗。然而,秦三月已经无法把现在的白玉山叫做白玉山了,那里,分明卧着一尊庞大的巨兽,通体如白玉,夹着着一丝青色,若不是感受到了那倾轧一切地生命洪流,她会以为,那是一座庞大的玉山。
“老……老师……这……”秦三月不知道说些什么。
“还记得,刚刚进何家的时候,我说过什么吗?”
秦三月一点便通,“画!老师你说‘是画’!”
叶抚笑道:“没错,这里是一幅画。我们就在一副画里面。”
秦三月有些迷茫地问:“那白玉山……”
叶抚说:“有人画山水,便是山水,有人借山水,画成一幅画。”
“这里,是后者吗?”
叶抚点头,“文人多是喜欢个风雅和与众不同的,大家都讲究一个名正言顺,货真价实。于是乎,便都喜欢给自己的画盖上自己的印章,以表示,那是自己画的。”
“印章?”秦三月脑瓜子一通,连忙问:“莫非那白玉山就是印章!”
叶抚怜爱地敲了敲秦三月的额头,“你真聪明。”他转过身,“有人把这里化成一副画,怕别人不识货,又盖了个印章在上面。”
“那为什么不把印章收走?”
叶抚笑道:“可能是画画画累了吧。”
“什么意思?”
“没什么,无关紧要的事。”
秦三月点头,然后问:“那印章是通了灵吗?”
“算是吧。”
秦三月久违地露出财迷般的眼神,“那应该很珍贵吧。这么大的通灵器,肯定是道器吧!”
叶抚笑问:“想要?”
秦三月腼腆一笑,别过头。
叶抚说:“想要的话,以后自己来取啊。”
秦三月悻悻然。
叶抚看了一眼还在地下院子里不断干呕的居心。她将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光了,还在继续干呕着。这么看着,叶抚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又有些心疼。他转身拂袖,边走边说,“我要出去一趟。可别把你居心姐姐晾一边儿啊。”
秦三月这才想起下面的居心,“哎呀!”
叶抚走到门口,回头认真地说:“一会儿何瑶应该会来。嗯……你让她好好睡一觉,她心神已经崩到极限了。”
秦三月点头。
叶抚还想说些什么,瞧了瞧秦三月清澈的眼眸后,又没有说,转身离去。
他刚离开后,秦三月便看到何瑶慌不迭地过来了,额头的汗将头发都凝结起来。
“叶先生!叶先生!”何瑶大声呼喊着。
秦三月顿了一下,然后下了楼,唤出一种名叫暗香的精怪跟在自己身边后,便迎了上去。
见着秦三月过来,何瑶大步上前,扶着她的肩膀急问:“三月,你老师呢!”
“瑶姐姐……”秦三月轻唤一声。
何瑶正欲说话,闻到一股香味儿,然后意识一沉,便倒在秦三月身上,睡了过去。
与此同时,在一边儿吐着的居心,终于承受不住,吐晕了过去。
然后,秦三月无奈叹了口气,左边抱着居心,右边揽着何瑶,“左拥右抱”地将她们搀扶到房间里休息去了。
有那么一瞬间,秦三月感觉自己走到哪儿都是照顾人的命。
“奇怪啊,真是奇怪啊……”她想。
……
北大院的地下密室里。
何老爷子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说:“元炬,别无他法了。”
何元炬仰着头,深深地吸了口气。他能感觉到,传承已经岌岌可危了。
“那样的代价,未免太过沉重……”
“区区一百年,何家承受得起。”
“可如今,落星关告急,大势将来,一百年,我们还承受得起吗?”何元炬有些迷茫地问。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夺我何家传承的,到底是何人啊!”何元炬捶胸顿足。
何老爷子再次叹气。“请画吧。”
何元炬颤抖着抬起手,一滴血珠从他指甲里面涌出,滴入墙壁上的某一副画中。
像是滴入了水中一样,发出叮咚的声音,颇为好听。
然后,便看到,被滴入血珠的那副画,抖动起来,抖落一片灰尘。像是老树逢春,像是春风抚地,令人感到安心的生机涌现。
两人皆是深感心脾如沁入佳酿,让人沉醉。
在没有人看到的藏书阁里,角落里的那副马屠所画的画,燃烧起来。烧得很快,而且也烧得灰烬都不剩。
……
何家大院里,中大院的园林里,一个瘦高瘦高的穷酸书生缓步前进,朝着北边。
忽地某一刻,他停下来,伸出手。
然后,便看到,一滴血落在他的手心,四下溅开,让他的手上,
沾满了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