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很清新的气味,像是在雪山上,见到雪谷之间的幽莲,闻到幽莲顺着风飘过来的气息。
珂媟忽地睁开眼,看到床尾一根竖着的像是什么巨鸟羽毛一样的东西,在缓缓摇曳。她吸了口气,啊,是大守的气味。她记得很清楚,很清楚,到了刻骨铭心的程度。她觉得自己永远都无法忘怀。
她瞧着,想着,明了,自己是在大守的床上,但只有自己一个人。
揭开轻薄的雨花被,身上的衣服都还是穿戴得整整齐齐的。她松了口气,脸上又露出复杂的神情。跟着,她坐了起来,无意识地朝着门外望去。天已经亮了,院子里很干净,很朴素,空无一人。她发了呆,想起昨夜的事情。
想着想着,忍不住眼眶红了,紧紧地咬住嘴唇,带着少女感的脸蛋崩住。以前她是不掉眼泪的,但是现在,掉起眼泪来,怎么都忍不住。现在,她大多的情感,还是空虚,无力的空虚,感觉上,是自己被抛弃了,显得那么无情地抛弃了。很卑微,她觉得自己快要卑微得只剩下“珂媟”这个名字了。
“明明不是我的错,却只有我承受后果。”
她无力地想着,那种整个心脏都被抽空了的感觉,让她四肢发冷,身上一阵接着一阵的寒毛树立。霎地,她回过神来,感觉到自己又出了一身冷汗。整个人都像是掉进了冰窟,看不到天上的太阳,看不到远方的地平线,看得到的全是茫茫的白,感受到的全是空寂无力的冷。
“多么希望,有一束光……”
她想着。就在想着的时候,那束光就来了,从外面照了进来。
“你醒了。”
声音那么温柔,那么好听,又那么亲切。为什么会亲切呢?珂媟猛地转过头去,看向门口。温早见就站在那里,和外面的微光融为一体,就像是,她整个人都发着光。
珂媟看到温早见摘了半猫面罩,笑着。她第一次看到温早见真正的面貌。她是知道温早见是洛神宫的神女,知道洛神宫里面全是美女,知道温早见是最拔尖的那一个。
现在,亲眼看到了,她才明白了。她很想找一大堆修饰,在自己心里将温早见的美丽铭刻,但不论她如何去想,落到心里,都只剩下一个“好看”。是啊,哪里需要什么修饰,越多的修饰,显得越是缥缈,越是缥缈显得越是不切实际,越是不切实际显得越是苍白无力。珂媟知道,温早见不是不切实际的,因为她就站在自己面前,是可以触摸的;也知道,温早见不是苍白无力的,因为她那么夺目,那么地充满生机。
珂媟到底是少女,到底是懵懂着的。她心扑扑跳得越来越快,心里头的空虚无力一下子被驱散,留下的是害羞与紧张。
“啊,醒……醒了。”
温早见笑问:“需要我帮你洗澡吗?你昨晚流了不少汗。”
“啊!?”
珂媟脑袋里不自主地就浮现出那让人想入非非的场面……洗澡诶,帮我……两个人……不穿衣服……
她睁大了眼睛,也红透了一张脸,“不……不不好吧。”
温早见饶有兴致地问:“你在想什么呢?”
珂媟感觉自己被撕破看穿,执拗地性格让她硬着头皮反问:“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你在想什么。”温早见笑答。
珂媟不服气地说:“我在想你在想我在想什么。”
温早见笑出了声,她无意与这孩子般的珂媟在这样的问题上耍赖,便抬手,见其手心涌出水纹般的雾状光晕,朝着珂媟洒落而去。雾状光晕接触到珂媟的瞬间,一下子爆开,弥散开的雾气将其包裹住。
身处雾气中的珂媟被吓了一跳,但是接着她便感觉清清凉凉,像是细柔之水在全身淌过,带走了污秽与不堪。她这才恍然明白,原来这就是大守说的帮我洗澡啊。这现实,与之前脑袋里臆想的东西形成对比,珂媟整个人变得难堪起来。她觉得是自己的思想太过轻浮了,才会浮想联翩、想入非非。
雾气散尽后,她才勉强收掉尴尬。
温早见见珂媟已是光彩亮丽,便问:“感觉如何?”
珂媟下意识说出了心里话,“感觉很害羞呀。”
温早见可不像那个女人一样,是个闷木头。珂媟这少女怀春的心思,她见得分分明明的,不由得在心里感叹,自己以前也是这样的。可,现在……她将神伤藏在眉头深处,不去抚摸,永远也不知道那里面蹙起了。
“清身术,每一个洛神宫的弟子都会。”温早见说。
珂媟眨眨眼,“怪不得你们都那么好看。这样清洗身子,真是不着污垢呢。”
“想学吗?我教你。”
“啊?准许教给外人吗?”
“可不是什么秘术。”
“那……学,学。”
温早见笑笑,轻步走上去,来到珂媟面前。
珂媟下意识闭上眼。
温早见问:“为什么闭眼?”
珂媟睁开眼,微微偏头,“总觉得靠得很近,就很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啊。”温早见晃了晃神,然后笑着说:“看来,小姑娘还是个很保守的人呢。”
“不要叫我小姑娘,我快十八了。”珂媟不满地嘟囔道。
“十八啊,十八也是小姑娘哦。”温早见边说着,边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点在珂媟眉心,“看着我的眼睛,别眨眼。”
珂媟鼓起勇气,看过去。啊……好美啊。这一瞬间,珂媟感觉自己的心被什么触碰了。看着温早见的双眼,像是看着万里不见人,千山无走鸟的北海雪山。明明都没去过北海雪山,却像亲眼看到了一样……珂媟感觉,真的好神奇,想着,要是能一起看雪山就好了。
想入非非之际。“好了。”
“啊?”
“清身术传给你了。”
“在哪?”珂媟未能全部走出那片“雪山”,有些迷糊。
温早见点了点她的额头,“在你脑袋里。”
珂媟下意识捂住额头,然后感觉自己神魂有异动。她沉心去感受,立马感受到了清身术的修炼方法与通识之力。大抵是因为这是温早见教与她的,她总觉不能平平常常的看待。她低着头,没有急着去研究清身术,而是以细弱蚊蝇的声音说:“昨天晚上的事,我还记得。”她顿了顿,又说,“那天的事,我也还记得。”
温早见嘴唇轻启,然后咬住。接着,她蹲下来,以仰视的角度看着珂媟,对其温柔一笑,对其轻轻言语,“我也想起来了呢。”
珂媟躲开温早见的目光,她觉得这目光简直是要吃人,太可怕了,一不小心就要被勾走。她转过头,小声问:“那,为什么忘了呢。”
“大概是因为受了伤吧。”
“脑袋出问题了吗?”珂媟耿直地问。
“总觉得你在骂人。”
珂媟连忙解释,“没有没有,我只是说,记不得东西了,就是脑袋,脑袋受了伤嘛,没有在骂你。”
温早见扶着珂媟站了起来,然后转身朝外面走去,“该起床了。”
从微光里走来,又回到微光里。来的时候,珂媟觉得那是在一点一点靠近自己,走的时候,她本不想觉得那是在远离自己,但是想法一冒出来,就止不住了。
她已经无法言说自己心情如何,对温早见是怎么想的,只想快点起来,跟上去。这种没有一点踏实感的感觉,于她而言,就像是飘飘然站在云上。
追出去后,见温早见安然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珂媟的心才落定。
以前的珂媟总不会是一个爱好打扮,显得有些随意的姑娘,但现在,她无法给自己找一个继续随意下去的借口。因为,到底还是不想让温早见瞧着自己随意,不加整修的一面。待到她在房间里,仔细梳好头发,穿戴整齐,再给自己一番鼓励和安慰,才走进院子。
这时,温早见已经不知从哪儿拿了一本书在看。
“大守喜欢看书吗?”珂媟坐到她对面。
“以前有位……朋友喜欢,她看书时,没人陪我玩,也就免不了找本书来看。”温早见声音很轻,虽然还是有些雪山的感觉。
“那你那位朋友呢?没有跟你一起来落星关吗?”珂媟直直地问了出来。
温早见看了她一眼。姑娘的眼里并无恶意,满满都是对她的好奇。“来了,后来又走了。”
“为什么你没有跟着一起呢?”
“我觉得她还会再来。”
珂媟显得有些遗憾,“但是现在落星关已经封闭了。想来也来不了了吧。”
“是啊。”温早见目光始终落在书上。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来,甚至连神情都没有一点波动。
珂媟兀自想了些莫名地,试探着问,“大守不高兴吗?”
温早见这才将目光抬起,“怎么说。”
“感觉呢。”珂媟手指一点一点敲打着石桌子,“是觉得朋友没来,有些失落吗?”
“没有失落。”
“为什么啊,如果是我,我会觉得失落。”珂媟紧着眉毛说,“一件事,有始有终才是最好的吧。”
“有始有终?”
“是啊,一起来的嘛,也要一起走。”
“……一起来……”
“一起走。”
温早见愣愣地看着书,忽地看到一个“红”字,连忙合上了书。书忽然合拢发出的啪叽声吓了珂媟一跳。
“怎么了?”
“不想看书了。”温早见站起来,深深地了口气,又重重吐出,“走出去,陪我散散步。”
“呃,好。”珂媟不明所以,但还是答应了。
她们出了门,在落星关的大道上闲散前进着。
珂媟想起了什么,说:“我得去跟祁队长打声招呼。不然他们会以为我乱跑。”
温早见摇头,“不用了。昨晚我已经同祁队长说了,这段时间你跟我住一起。”
“啊!为什么?”珂媟懵了,她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为什么。
温早见平淡地说,“他们觉得一个姑娘跟五个男人住在一起不太好。刚好我是一个人,也有些无聊,你过来陪陪我,没什么问题吧。”
“之前都一起住了一个多月了,他们怎么没说什么。”
“现在不是说了嘛。”
“这样吗?”珂媟觉得这莫名其妙的,嘀咕道,“男人果然是麻烦的,直接说不就好了嘛。”
“你不愿意跟我住在一起吗?”温早见问。
珂媟涩涩笑道,“没呢,只是——”
“只是什么?”
“总觉得很危险啊。”珂媟不好意思地说。
温早见瞥了她一眼,“怕我吃了你?”
“怕……”珂媟扭捏着,同她性格出入很大,“大守啊,在做那种事之前,还是要培养感情的吧。培养感情……”她觉得自己脸红了,为了不让温早见见着,就别过头,“下次,不要那样了。还是觉得,要我喜欢大守,大守也喜欢我才行。培养感情,还是要培养感情的。”
“你恨我吗?”
珂媟性格外向,但并非大大咧咧,也还是会以少女的态度去思考,“恨啊,”她想起那个晚上,“第一次,就那样了,怎么能不恨呢。在南大郡的时候,我认识一位很厉害的前辈,也像大守你一样,是个很厉害的女人,她以前同我说过,每个人都要学会爱自己,才有资格去爱别人。”
“你那位前辈说得很对呢。”温早见眼睑低垂,“要爱自己,才有资格爱别人……”她的手紧紧捏住,又松开。
珂媟没见着,只是高兴道,“我也觉得,那位前辈可厉害了,叫柳易冬!我在南大郡,最崇拜她了。”
温早见知道柳易冬,号称最有希望成为大武神的人,跟陈缥缈并称大圣人之下最强者。她想,陈缥缈已经圣陨,大抵大圣人之下最强者只剩柳易冬了吧。
珂媟继续说,“我还不知道什么叫爱自己,所以,”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所以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爱上大守。不过嘛,我还是想知道,那晚上,大守为什么要那样做……”
温早见无法言说事实,她只能找一个借口,“大概是受伤了吧。”
“啊……”珂媟听着温早见的回答,一时间也无法知道自己是失望还是释然。“也就是说,大守对我并没有感情咯?”她这样问,实则是在试探温早见之后的打算。
温早见也听出来了,并且很清楚,珂媟渴盼着自己的回答,也清楚,看似开放实则保守的珂媟认定了自己。她无法去掩盖自己伤害了珂媟的事实,也做不出吃干抹净的事,但到底该如何面对,她其实也不清楚。她脑海里不停地回荡着那句话,“要爱自己,才有资格爱别人”。
昨夜,她想了许久,无数次告诉自己总要割舍一点东西,总要为自己的荒唐事负责。
现在,有着珂媟当面发问了,她已无法逃避。
于是,她转过身,看着珂媟,笑道:“你也说了嘛,感情是要培养的。”
“啊呀。”珂媟说不明白的情绪让她发出奇怪的声音,这么完后,她尴尬地捂住嘴。她眨了眨眼,“但我总觉得大守是为了照顾我,会不会太委屈自己了。”
温早见看着她没有说话。
珂媟急忙道,“我没关系的!一切还是要看大守自己的意愿。我只是,”她低下了声音,“只是希望大守不要忘了我就是。毕竟是第一次,还是希望有存在的意义。”
“你让我不要委屈自己,但我也不希望你委屈自己。”温早见说,“你这样想我,会显得我很自私。”
“可你是前辈……”
“我才二十四。”
“……”
温早见不急不缓地说,“珂媟,你应当明白一件事。在年龄上,我比你大,勉强算你的前辈,在修为上,我是你的前辈,但论及两个人之间的爱,你我是平等的,没有谁比谁先,谁比谁更有资格做决定。在其他任何情况下,都会有身份一说,但爱没有身份的限制。”
“那不会太理想了吗?”
“那得看你是理想来到现实,还是被现实击破。”
珂媟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还是觉得你很勉强。我不希望那样。”她吸了口气,问:“大守,你的那位朋友,是谁?”
温早见眉毛一突,心头微动,“为什么问这个?”
“就是想问一问。”珂媟看向其他地方。
温早见细细地看着珂媟侧脸,不由得想,她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才会这样问起。更令她在意的是,如果自己不说的话,珂媟又会有如何的想法。
“也没什么可以说的。”温早见无法这么直接地提起那个女人。
“这样啊……那,好吧。”珂媟笑了笑。
她们继续不急不缓地沿着街道向前。没戴面罩的温早见吸引力十足,引来不少目光。不过,心事重重地她无意去看,无意去想。
“大守,我还有很多问题。”
“你问吧。”
“大守是喜欢女人吗?”
“不是。男人女人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我不需要身体上的慰藉,需要的只是心里的羁绊。谁带给我那样的羁绊,我便会喜欢谁。”
“这样啊……感觉境界真高呢。大多数人,或许还是局限在身体和本能上吧。”
“或许吧。”
真希望能和大守建立起羁绊啊……
“大守,为什么不戴面罩了呢?”
“总得让你知道我长什么样。”
“以后还会戴吗?”
“你喜欢我戴还是不戴?”
“我也不知道,不过……大守那么好看,虽然戴上面罩也好看,但还是不戴更好看吧。”
“那……以后不戴了。”
她其实很清楚,当决定了不再戴上那副面罩时,就同过往道别了。
温早见看着远方,珂媟看着她。远方的远方,不是无尽的关外,而是那一座天下。她在心里默默念叨:希望你还是像以前那样,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真希望黑线能来得慢点啊。”珂媟偏头看着关外的黑线,转头又问:“大守,你呢?”
“我希望,快点结束吧。”
“是呢。”
“……”
“大守你在悲伤吗?”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