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清辉,氤氲出层层不真实的梦幻之纱,将男子修长的身影镀上神秘的光泽。流云宽袖不知何故沾染了些泥土,银紫锦袍的主人似乎也不那么在意,随性靠坐在庭院中一颗松树下,玩弄着手中的白瓷杯。
深宫内外一片寂寥,白纱随处可见,惨惨月色下,如鬼魅般飘摇。
帝王薨。
皇宫上下哭声一片,龙尸出葬,诸侯来拜,子嗣即位……
接下来的事情一件比一件繁琐,若错一步棋,这流川文家天下便岌岌可危。所有的臣子都兢兢业业,小心驶得万年船,自是无人再来理会他们这些不处朝野的“外臣”。
好在文修皇帝治世有道,一生未有敌手,又早早落定了太子之位,一切按部就班,亦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只是为尽臣子职责,云欺风还是替了事务繁忙的流川侯父亲大人,留在了宫中——自己与文修皇帝也算是忘年之交,不管怎样,最后的心愿,是他替他了了。
凭借这点,但愿那老儿去了阎王那里之后,能替他美言几句,让黑白无常二鬼迟些再来收自己的贱命。
尘世间相传:文修皇帝弥留之际,白鸟降至,祥云流转。帝王之气久久不衰。更有下凡仙女婀娜多姿,将其魂魄接收,渡至仙界,位列仙班。文修皇帝魂归之后,龙榻前落明珠千斛,尸身不腐。
真是……越传越玄乎了。
云欺风摇头。
“坐。”看见袅袅前来的女子,他丝毫不感觉意外,自顾自腾出了身边一块空地。
韩亦幻犹豫了一下,还是拢了九重白纱裙,坐在了他身边边,闻见了酒味,她不禁皱了皱眉,“一个人喝酒?因为文修皇帝和有梦的事?”
没有说话。透明而又散发着醉人香馨的液体沿着杯壁晃动了一周,被男子一饮而尽,随即而来的是有些无奈的声音,“凡事不可强求,至少,最后见到想见的人了,不是么?”他轻笑,不知道,自己这宛如笑话的一生,合眼前,最想见的那个人,又会是谁?
轻轻将杯盏递到韩亦幻的眼前,云欺风不发一言。
“酒伤身。”她拒绝。
“这分明是药。从嘴里喝下去,从眼睛里流出来,医的却是心里的伤……”斜斜望了那绝美女子一眼,云欺风薄唇轻咧,淡如云烟的眉眼遮不住笑意。
想笑,却笑不出来。
自己确实是病了吧,除了酒,当真不知用何药去医。
“好借口。明日一早,便唤了那式神白鹰,折回南疆接亦真与南宫公子罢。这些日子,只怕叫二人受委屈了……”
韩亦幻仰头望了明月,忽而又想到了韩亦真与南宫子瓜:多亏了勤辰长老多方周旋,才叫那鲛人有梦好生安顿了两人,也不知此刻,他们能否看得见这轮明月。那些身处碧水河底的鲛人,若是知道此番痛失女王,又不知可否会为难几人。“勤辰长老呢?”
“不知,只道身体不适,晚饭后便没见过他了……”云欺风举杯而尽,眼中是看不透的水雾,“像个女人一样,还与我说什么身子不适……无聊……”
他的话音未落,只觉得身子一颤,从地底传出的闷响令他神色一惊,抬眼间韩亦幻已然飞身朝着动静之处而去。
真是急性子,暗忖一番,男子翻身而起,白影翩跹,追了上去。
“是……枯井里的动静?”见韩亦幻伫立于庭院角落的井前,云欺风握了折扇不确定道,探头向井底一望,除却了些许泥土和枯叶,什么也没有。
点了点头,女子面色严肃,正色道,“我感觉得到。”
妖族的嗅觉听觉异于常人,她这般笃定的话,云欺风不得不信。翻身跃上井栏,又不放心回身向韩亦幻道,“我下去瞧瞧……喂,你可别落井下石啊……”
“不会。”韩亦幻径直向他背上拍了一掌,见那修长的身影摇摇晃晃跌落井底,这才笑道,“……最多在井口压块石头。”
没有一丝回音。
既没有那家伙的毒牙回嘴,亦没有重物落地的声响。
韩亦幻面色一凝,又望了枯井低张望了一番,却是黑的可怕,先前所见的那些枯枝败叶也不知消失去了哪里,“欺风?云欺风?!”
连连唤了几声,却依旧不得回应。
紧攥了手,这井下究竟藏匿了什么?难不得有人在井下施了法术……那自己一掌将他推了下去,岂不是凶多吉少?她哑然,顾不得细想,拧着眉,提了衣裙翻身跃入井中。
触地之前却意外地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不用想也知道是那家伙的伎俩。
韩亦幻狠狠皱了眉,随手便甩了一个巴掌,利落干脆,既准且狠,“戏弄我很好玩么?”
不知是第几次惨遭毒手……
“你下手也太狠了点吧?要是破相了我这辈子可就真赖着你了……”云欺风放下了她,惨惨揉着被打得生疼的脸,“敢往我云欺风脸上甩巴掌的,流川大陆之上,恐怕只你韩亦幻一人……”
“那你就不知道躲么?”瞥开目光不去看他,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好在这枯井底下空间只够与他拉开距离,否则韩亦幻觉得自己很可能已经祭出了兵刃。
“因为抱着你啊……”无辜摊手。
而后万籁俱寂。
一见他这副模样,她便没辙,即便心里有火,也不知往何处发——真是恨透了自己这性子,恨透了他的身份和那张看似人畜无害的脸!
沾了千万人之血的手偏偏只能甩他一个巴掌!
她不语,眸光轻转间却见的云欺风身后一道条暗道,幽幽yin风便从中而来,不合时宜地撩起两人的衣袂。而那阵诡异无比的低吼,也正是从中而来!两人互望一眼,皆是警觉不再说话,一前一后顺着那条暗道向里走去。
那暗道湿潮无比,滴滴答答落着水滴。韩亦幻脚下被什么一搁,俯身拾起一看,竟是半截干木,一端已烧焦。她凑在鼻尖闻了一闻,焦糊味依然浓烈,“只怕井底有人。”她轻语,“这般潮湿的井底,居然能找到生火用的干木……”
云欺风点了头,目光却落在暗道一侧的石壁之上,“这是……”
韩亦幻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却见墙壁上刻了一首诗词,她走近几步,摸了那刻痕,应该是内力高深之人用剑气所刻,抬眼再读那词,两人皆是不由一愣:
看落英缤纷时,深庭又值秋光晚,
白衣清浅,鸿羞雁恨,月上花容。
雪裹琼芽,蓬飘絮断,冰谷天仙。
纵痴心幽绵,向谁人诉,
发难断,狐媚散。
琴伴难敌影单,挑灯不知曲已寒,
千帆过尽,白蘋深处,三生不梦。
华年凝血,子规难托,五十琴弦。
念半尺天涯,冷屏一丈,只道来年。
“情诗而已。”韩亦幻收回了目光,继续向前,“写得倒是极美,这写诗的男子,倒是一有心人。”
“只是似乎未得美人芳心呢!”云欺风轻摇了扇子,不觉间又望了那词几眼。迎上韩亦幻清浅背影之时却是心头一震,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然而那些话却又被他全数吞了下去,只是快步跟上了她。
没有想到,在往里走了十来米,竟是出现一块空旷之地。
云欺风韩亦幻就着昏暗的光向其间望去,只见那空穴中一男子双膝跪于地面,重重喘息,他周身的浊气时而幽绿,时而浊黑,仿佛是一只慵懒黑猫眼睛,暗夜中一闭一睁。庞然而诡异的蝠翼从男子的后背舒展而出,咯吱咯吱,刚刚苏醒的骷髅一般,叫嚣不止。
从暗道另一头吹来的风夹杂着潮湿的气息,肆意将男子的白发撩起飘摇,如恶鬼般狰狞——血红的眸子,细长的獠牙,修长的四肢,还有从裸露后背蔓延至侧脸的殷红纹身,无一不昭然男子的不寻常。
而那久久不能驱散的声响,便是从此人的喉咙间发出。
男子的神智并不清醒,口中不知在说着什么,只是他脸上扭曲的表情却是痛苦至极,似乎恨不得要将自己的身体撕裂开来。他在忍着什么,蓦然间侧目,那灼灼的血色眸子只是望了韩亦幻出神,幽暗的光线,很好地掩饰了他的惊喜与哀伤。被不该同时出现的两种情绪,一波一波激荡着男子的内心,激荡着的,还有他与生俱来的凝固成冰的孤独,或者,温柔。
红眸,是魔族。云欺风低低一句,手中折扇推了开来,挡在了韩亦幻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