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进了厨房,蹲到了母亲身旁,说:“他、他们玩去了,不、不带我。”
宝玉自从挨打以后,开始磕巴,口吃得厉害。
“别磕巴!天黑了,还上哪玩呀?”
“他们说、说有行动,说我胳膊不行,行动不、不方便,就、就就……”
“别磕巴!”
“就不带我!”
“不想回来吃饭了?”
“回、回来了,把中午剩的两个饼、饼子吃、吃了。”
“唉,你们这些孩子呀,吃饱了就不管别人了,炉子也灭了,煤槽子里没有煤,水缸里没有水……你姐呢?”
“不、不知道。”
“我涮了一天的瓶子,回到家里……哪哪都冰凉的,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呀!……我死了得了!”高秀兰脸上流下眼泪。
宝玉害怕了:“妈,你别、别别死呀,你你死了我们咋、咋办呀?”
“那我就不管了,你们爱咋办咋办。”
宝玉张开嘴哭起来。
高秀兰恼怒:“哭、哭!等我死了再哭!”
高秀兰家里的哭声对于邻居们来说就像是一日三餐,早已习惯了。宝玉的哭声在寂静的夜晚里飘散,让人听着心里像深秋一样荒凉。
高秀兰大声喊着:“你别哭了好不好呀!”
关吉栋心情也很伤感。他本来已经习惯了一个人过日子,可是突然间他有了一个家,有了一个如意的妻子,生活变得令人激动起来,如果没有那四个捣乱的孩子,可以说他会尝到从未尝到过的甜蜜和幸福。可是幸福还没有完全开始的时候,他又重新回到了以前,可这一次单身的日子就不是那么好过了,就像一个人从寒冷走进温暖的房子,然后再回到寒冷当中,就无法忍受了。那个温暖的房子把他害了。关吉栋以为多喝几盅酒晚上就能够睡得踏实,可他还是失眠了,无奈中只好起来,披上了棉袄,把那张好久没有动过的大头琴搬过来,弹了起来。这种琴是日本人传到中国的,如今已经不见了。原名叫大正琴,三根弦,左手位置上是一排音符的按钮,右手弹拨,用一个竹制的拨子,这边弹拨,那边按钮,音乐就出来了,很简单。虽说关吉栋的手指粗壮僵硬,可弹奏起这种琴来,却灵活得很,两只手配合得也很协调。许多年过去了,他只会弹三首曲子,一首是《解放军进行曲》,一首是《我的祖国》,再一首就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天晚上他弹了《我的祖国》。本来是一首深情激昂的乐曲,却让他弹得有些伤感悲凉,一边弹,他自己还一边低声唱了起来:“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稍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炉火在他的歌声中,熊熊燃烧着。
夜里高秀兰和三个孩子睡得正熟,突然传来剧烈的敲门声,并伴着喊叫声:“开门!开门!开门!……”
高秀兰一惊醒了,赶紧拉开了灯,披上衣服穿着衬裤下了地,走到门边问:“谁呀?谁?”
外面人喊:“开门,我们是专政队的!”
几个孩子都吓醒了,翻身看着。
高秀兰开门:“啥事呀,半夜三更的!……”
从外面进来了四个男人,其中一个小头头模样的人上前,问高秀兰:“张宝金和张宝银是你啥人?”
“是我儿子。”
“他们犯法了,我们要把他们带走!起来,起来!”小头头指着宝金和宝银说:“是不是你们俩,快起来穿衣服,不穿我们把你们光着拖出去,冻死你们!快穿!”
宝金、宝银吓得赶紧穿衣服。
高秀兰急切地问:“宝金,宝银,你们俩犯啥法了,啊,你们犯啥法了?”
小头头一掀宝金的枕头,宝金的那把火药枪露了出来。小头头把枪拿在手上说:“凶器在这了,看你还有啥说的!”
高秀兰说:“那不是玩具枪吗?”
小头头对着高秀兰嚷道:“能打死人你信不信?不信装上火药给你来一枪!快点,把他们带走!带走!”
几个男人把宝金和宝银拖下地,宝金和宝银刚把鞋套在脚上,就被几个男人拽了出去。高秀兰追上去,哭着喊:“别带走他们,他们犯啥法了呀,你们跟我说,跟我说呀!”
“到专政队去说吧!走!”